许鉴成在外面接着叠纸元宝,等他听到浴室里传来阵阵轻微的呜咽,冲进门去时,一眼看见向晓舟正趴在抽水马桶上呕吐。
“哥,你怎么了?”他立刻跑过去。
向晓舟抬起头来,嘴角都是白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快…把门关上!”
鉴成立刻关上门,回过身来,半跪在他身边,“哥,你不要紧吧?”这才看见向晓舟眼睛里满是血丝,黑黑的脸上弯弯曲曲地爬着几行泪水,大吃一惊。几天来,向晓舟都是阴着个脸忙里忙外,一点不得闲,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哭。
向晓舟摆了摆手,转过头去,捂着胸口,歇了好一会,伸手擦把脸,才转过来,摇摇头,“我不要紧,就是刚才…”他看看洗脸台上的镜子,“刚才照镜子的时候,看见自己的脸,心里…一下子很难受,特别的难受…你知道,我长得跟我爸很像的…”他说着颓然地坐到地上,把头埋进膝盖里,无力地摇动着,又抽泣起来,声音压抑着,却仍然听得清清楚楚,仿佛钢筋铁铸的巨人骤然之间崩溃成一个侏儒。
鉴成坐到向晓舟身边,伸出手轻轻地给他拍背,一面绞了块毛巾递给他,被向晓舟推开了。
“哥,你真想哭,就哭吧,都哭出来。”
向晓舟又摇摇头。许久,他的肩膀不再颤抖,慢慢平静下来,抬起头来,接过鉴成手里的毛巾用力把脸擦了几把,对他微微一笑,“我好了。”愣了一会,又说,“小许,你到厨房里把碗橱上面那包烟拿来,那个大碗橱,放在靠里面。”
许鉴成答应过,去厨房碗橱顶上伸手一探,果然有包烟,拿下来一看,还是“中华”,开了封的,抽过一支。他又拿了个打火机,把烟给向晓舟送去。
向晓舟说声“谢谢”,取出一支烟叼进嘴里,点上火,一口气猛抽掉了快三分之一,眯着眼,半晌,缓缓地把烟雾吐出来,人也稍微精神了一点。他靠在墙上,望着鉴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妈查得紧,查到一次收一次,只好放到她眼皮子底下去,那个地方,她和晓欧都够不着。”
鉴成点点头。原来,那是向大哥的应急烟。
向晓舟把烟盒朝他递过来,“你也来一根。”
鉴成犹豫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也跟着抽起来。毕竟,一连几天,精神上身体上都累坏了。两个人一声不发地坐在浴室的地板上吞云吐雾。
过了一会儿,向晓舟开了口,“我本来不想哭的。不是不难过,是…”他把烟屁股扔进抽水马桶,“是我自己觉得对我爸问心无愧,他在的时候,该做的事情,我一样没拉下,该尽的孝,也全都尽了,”说完又拿出一支烟来接着抽,“我爸可能自己也有点感觉,前两天就老拉着我妈说想见晓欧,要我妈叫她早点回来…今天来的学生,大部分我都记得,以前全是些差生,动不动就被我爸骂得狗血喷头…那个硬要给妈塞钱的,我就亲眼见我爸扇过他一个大嘴巴,说‘你这种二流子迟早进去’,后来他还真的进去了,出来以后在菜场卖肉,每次看见我妈都象征性收点钱,拣最好的肉一切就是一大块,我爸还说这种人的便宜不要去占…倒是那些他老念叨的好学生,有出息的,我他妈的一个都没看见…”他出神地笑了笑,“有时候就是这样,对人家越好,人家越记不住你…”
那天晚上,或许是中华烟的作用,向晓舟打开话匣子,破天荒跟许鉴成嘀咕了很久,最后说到他从前那个女朋友,“她前不久跟我打过电话,听说我要结婚了,来道喜,后来说她现在的男朋友对她不大好,说她很后悔,还说哭了……”
“你怎么说?”
“我能说什么?”向晓舟喷口烟,“我就跟她说要多看她现在男朋友的优点,人无完人,看顺眼了就行,”然后转过头来对鉴成笑了笑,“是不是挺差劲的?反正她听了很生气。”
“还可以吧。”
“我觉得挺差劲。”
“这要看…你心里怎么想,”鉴成看看他的脸色,“看你将来会不会后悔。”他还是第一次和向晓欧的哥探讨感情问题,居然还是在这种情形下。
向晓舟沉默一会儿,又猛抽一口烟,“我也不是傻瓜,后不后悔是一回事,行不行又是另外一回事。有些事经历过一次就够了…就算真能成,我也会担心以后万一碰到什么别的,她会不会再离开我。顾洁最起码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要跟我好,有什么苦她能同我一起捱…”他摇摇头,“将来就算后悔也只能算了,反正,人这辈子,总有些事情要后悔的。”
过一会儿,他问鉴成,“你只谈过晓欧一个女朋友吧?”
“嗯。”鉴成点点头。
“我记得…你们好像高中就开始了吧,”向晓舟看看他,“够早的。”
鉴成脸红了,“高中认识,是上了大学以后才正式开始的。”
“这样也好,只有一个女朋友,就没有比较…”向晓舟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吐出个圆圆的烟圈,让它一路缭绕而上,然后长长地叹息一声,“没有比较,好啊。”
鉴成干巴巴地笑了笑。
两个人又各自靠在墙上闷头抽起烟。
静寂下来,听得见浴帘后面,龙头上一滴水慢慢掉下来,过许久,又一滴,硬生生砸在瓷砖地面上,仿佛看得见它裂成八瓣。
“你把龙头去关了。”两个人听了一会儿,心里都不太舒服,向大哥开了口。
“你离得比我近,你去关吧。”许鉴成只觉得所有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几天的疲惫释放出来,渗透到全身上下,一点都不想动。
“我懒得动。”
“我也懒得动。”
他们相对看看,同时苦笑起来。
“那时候被人从家里赶出去,我和我妹妹也这样坐在浴室的地板上,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想动。”又听了一会儿,许鉴成说。这段事情跟向家的人大致提过,但从没说起细节,怕他们觉得他家境磨难太多,影响印象。
“就是那个拍电视的妹妹?”
鉴成点点头,“我妹妹挺傻的,家都没了,她还有心思跟人家吵架,逼着我要我跟她一起把墙上的瓷砖敲下来带走。”
“她现在呢?”
“在一家酒店的保龄球馆上班,到年底就满二十了。什么时候有空,咱们去打球,她们那儿现在有优惠,凌晨两点到五点一局只收两块钱还连饮料,等于白打。”
“怎么不接着拍电视?”
“脾气不好,得罪了个明星。”
“小姑娘嘛,”向晓舟又拿出一支中华叼进嘴里,把烟壳子递过来,“要不要?”
他们抽光了向晓舟的救急烟,把浴室弄得青雾缭绕。第二天早晨向晓欧皱着眉头从里面出来,破天荒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门上的排风扇开到最大。
那是唯一一次他们在向家抽烟没有挨骂。
出殡的时候,卡车缓缓地朝郊外开去,冬日寒冽的风一阵阵吹来,随着车子加速,针一样扎得皮肤发痛。
向晓舟全身披麻戴孝,扶著棺材,照例女儿是可以坐在前面车上,但向晓欧坚持也站在后面车斗里,替她爸撒那些据说可以打点路上阴间小鬼的纸元宝,许鉴成和她一起撒。
棺材抬出家门时,向晓欧同她妈又哭了个声嘶力竭,嗓子已经哑掉,只剩眼泪一道道顺着脸颊朝下淌,不等吹干,又是新的泪痕层层叠上去,仿佛永远也流不完。一张张纸钱顺着她的手指往风里飞。
鉴成要她站在靠里面背风的地方,她不肯,他只好陪她一起站在外沿,侧过半边身子为她挡风。向晓欧穿了件白色的羽绒棉袄,戴着白束腰和小白花,整个人看上去单薄得像一张纸。
从火葬场回来,跨过家门前那个用来驱邪的火盆,向晓欧一个趔趄险些摔到,许鉴成跟在后面,立刻上前扶住她,“你没事吧?”
她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望了一会儿,哑着喉咙说,“许鉴成,以后我就真的没爸了。”她把头埋在他肩膀上。
鉴成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别哭,别哭了…你…还有妈,还有你哥,”他安慰孩子一样温柔地说,“你还有我呢。”
向晓欧考研究生再次落榜,这次分数差了许多,当然没人怪她。丧事之后,顾家或许是怕向家中途变卦,一改以前百般刁难的态度,反而催着快点结婚,理由令人啼笑皆非“国庆结婚,夏天生孩子,不好”,要求提到五一劳动节,那样就是第二年春天生孩子,反正房子已装修得差不多,只剩下拍婚纱照和请客了。向晓舟红着脸说“我们不一定结了婚就马上生孩子”,被顾家舅姨妈一眼瞪回去“不生孩子结什么婚”。于是双方说定,五一劳动节结婚。
三月一个周末,向晓欧的妈把几个孩子都叫回家包馄饨。刚好向晓舟和顾洁新拍的婚纱照刚拿回来,大家凑在一起看。自从向教导去世后,家里的气氛还是第一次这么轻松。
“哟,嫂子这么漂亮,”向晓欧叫起来,“这简直可以挂在照相馆橱窗里当样本了!”
“都是化妆的,谁拍出来都差不多,”顾洁脸上喜气洋洋的,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当时我还想,要是你在就好了,可以帮着我一起挑衣服,你哥他什么都不懂,我穿哪件衣服他都只会说好
。给他双白手套,他就一本正经地戴上了,后来人家纠正他,说拍照时手套应该是捏在手里,不是戴的。”
向晓舟抓抓脑袋,“我哪里知道有那么多名堂?手套不就是戴的吗?捏在手里才不对。”大家都笑起来。
向晓欧接着往下翻,一会儿又格格地打趣她哥,“这张里头你怎么笑得那么紧张呢?你看嫂子多自然。”
“唉,我现在才弄明白,所谓婚纱照,其实拍的是新娘子,那天我就像只大花瓶,被他们摆过来摆过去,要为她和她的裙子凑出‘最优美的弧度’。我肩负这样的重任,能不紧张吗?”他一脸无奈地看看许鉴成,“以后你就知道了。”
大家又笑起来,向晓欧的妈走过来,说馄饨下好了,叫他们去吃,一面问喜帖写得怎么样了。
向晓舟说写了一半,“这一阵我们偏还都很忙,我正好有个项目要写报告,她有个同事离职,有些工作也得先暂时代着。”
“离职?”向晓欧有点好奇。
“考上了研究生,还是北京大学呢。不声不响的一个人,还真有点功夫。前两天请我们吃火锅,说去年就考过,差一点,今年总算成功了。”向晓舟朝顾洁使眼色,但已经晚了。
向晓欧脸色一变,阴了下去,垂下眼睑,默默地吹着汤勺里的馄饨,吹了半天,又没吃,把勺子放回了碗里搅着。周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顾洁的神情有点难堪,向晓舟轻轻地瞪了她一眼,她委屈地瞪回去,意思“我又不是故意的”。
过了好一会,向晓欧停下勺子,轻轻地拨开一个馄饨上的葱花,抬起头来看看周围的人,反而是她带点讶异微笑着问,“咦,你们怎么都不吃啊?”
后来,向晓欧的妈一个劲地说筹备结婚的事,其他人也跟着凑热闹,但气氛多少总有点不一样。
那天晚上,鉴成送她回到学校教工宿舍。因为是周末,回家的回家,约会的约会,出去玩的出去玩,楼里空空如也,走在楼道里,脚步声久久回荡。
向晓欧室友的男朋友在常州工作,一到周末过去看他,今天也不例外。她脱下外套,把围巾挂到门后的衣帽钩上,给鉴成倒了杯茶。
“我觉得你妈说得对,以后你其实是可以住在家里,来学校上课就行了。”现在向家空出一个房间,吃饭时她妈和她哥都这么说,向晓欧却只是淡淡地说“以后再讲吧”。
向晓欧坐在他对面,怔怔地看着他手里那杯茶,看了半天,摇摇头,“我不想。”
“我看你嫂子也挺热心的。”刚才顾洁大概是心里有点过不去,也在旁边一个劲地劝。
她低下头,扳着自己的手指,“不是她,是我自己不愿意。”她一个劲地摇头,摇着,鼻子一酸,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我心里难受…很难受…在外面一个人,他们看不见,住在家里,心里难受了,还要做出一副什么都不要紧的样子免得他们担心…我不行…”她猛地扑进鉴成怀里,抓住他的肩膀,再也克制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鉴成紧紧地抱着她,看着她的肩膀随着哭声颤抖,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痛,到了嘴里,只能无力地安慰她,“别哭了,晓欧,不要哭了。”一如既往,这种安慰毫无用处,向晓欧的泪水像决了堤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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