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一眼看见许鉴成站在对面,怔了一下,好半天才咧开嘴,对他笑笑。脸上斜着一道醒目的黑印。
“你怎么在这儿生炉子?”
“烟大,楼道里不许生。”
“这儿脏了。”鉴成指指她脸上的印子。
允嘉伸手去擦,但手上比脸上还要黑,反而越弄越脏。
“我来,”鉴成掏出块纸巾,给她擦掉脸上的黑印,看看地上生了一半的煤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允嘉脸红起来,自己先开了口,“他们家只有一瓶煤气的额度…快用光了…所以到了月底就用这个烧水…”
炉子还接着冒烟,一股一股,熏得两个人都想流眼泪。
鉴成看着她用刨花、木块把火引大,放进煤饼,等它燃旺后,替她把炉子拎上楼,放进厨房。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来引炉子的,是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再仔细一看,是她那诗人爸爸猴年马月写的“心恋”。
允嘉注意到他的目光,笑了笑,“我爸的书,到现在还没卖掉,堆在家里一大叠,拿来当废纸用,最适合引炉子了。”
他们坐在客厅的八仙桌前说话,头上一顶灰白的日光灯。房间里突然传来婴儿的哭声,鉴成吓了一跳。
“我爸去年生的小孩,别理她,一会儿就好了。否则她会人来疯,越理哭得越厉害。”
他们等了一会儿,果然停了。
允嘉给他端来一杯茶,鉴成看见她手指个个肿得像胡萝卜,手上的冻疮裂开来又结了疤,同她身上的紫红色羽绒服一个颜色。
他们说着闲话。允嘉的奶奶几年前过世了,他爸又娶了个老婆,比他小八岁,从前是个女文艺青年,精神上献身诗歌的时候顺便把自己献给了诗人……鉴成简直怀疑是不是那时她爸去中学门口兜售诗集时骗来的。女文艺青年结婚几年,终於领悟到酸诗不能当饭吃,东拼西凑弄了点钱顶下个铺面开了一家童装店。周末一家都去店里帮忙,就留下允嘉在家看孩子。
他终於明白,为什么赵家这次会收留允嘉。
“我妈是不是骂得我很凶?”允嘉低着头,用指头在油污的桌面上画着道道。
“嗯,还好吧。”
“她肯定骂得我很凶,”允嘉自顾自在桌上乱画着,“我知道的。”
“谁叫你自己先惹事呢?人家好不容易有机会清仓,你偏要去捣乱,弄得你妈一起挨骂。她要面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哼,清仓,其实啊,就算我什么都不干,估计她也没戏。”
“你怎么知道?”
“很明白的,那个男的到我们那里去过几次,开始还挺热心的,结果她次次都跟人家讲书,讲那个叫什么‘生命里受不了的轻’,自己讲了半天,还问人家觉得生命是轻还是重,我听得都快睡着了。”
“后来呢?”许鉴成不由好奇起来。
“第一次,那个男的老实巴交说他没看过这本书,她把人家教育一顿,‘这么著名的作品是很值得一看的’,第二次,人家真去看了,她问‘你觉得人的生命是轻还是重’,那男的已经够机灵了,反过来问‘你的感觉呢’,好,又被她教育一顿‘你不是刚看了书吗,关键不是我的感觉,而是你的感觉’,还加上一句‘我最不喜欢没有主见的人’,然后还建议他再去读一遍,‘这本书是值得一看再看的’。”
“那第三次呢?”许鉴成忍俊不禁。
“第三次我不知道,”允嘉看看他,“她把我跟我妈轰出去了。”
“轰出去?”
允嘉点点头,“她给我妈十块钱,叫我们出去‘自由活动’,等到十点半以后再回去。十块钱只够看电影,我妈就带我去看周星驰的搞笑片,看到一半,人家都在笑,我也在笑,她突然哭起来,哭完了问我为什么一直粘着她,像个小扫帚星一样。我就跟她说,你还以为我想粘着你啊。”
允嘉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讲到最后一句,甚至微微带着点笑,仿佛那句话很滑稽,又像是在嘲笑她妈。一边说,一边把刚才在桌上画出的印子抹掉,重新一板一眼画了起来。鉴成看着她的动作,很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嗓子却像被什么毛毛的东西绊住了,一个字也出不了口。而且,赵允嘉的口气,也根本不是在要求安慰。在同样经历过五花八门的家变之后,他比谁都清楚,有些事情,是只能承受,无法安慰的。
他从来没想过生命是轻还是重,反正必须承受,管它是轻是重。
“所以你就往汤里撒半罐子盐?”
允嘉把眉毛一挑,口气里夹着点恶作剧的高兴,“你不觉得我相当于帮了那个男的一个忙吗?让他可以少看几遍轻啊重的。再说,要是真的死心塌地,就是一罐子盐撒进去我看他也不敢哼一声。”
里屋的孩子又哭起来,允嘉听了一回儿,站起身来,“这次像是真的。”她走进去,抱起孩子来,对着她的屁股端详一番,“是该换了。”原来,那孩子用的是一种很有噱头的一次性尿布,上面印着各种音乐符号,干的时候看不见,尿湿一片,一个符号就呈现出来,等到一排音符都露出来,就说明该换了。
这也是个女孩,然而风水轮流转,喜欢男孙的奶奶过世,诗人中年得子激动不已,女文艺青年娘家又有点不大不小的来头,一家人把这个小娃娃当宝贝,也是因着这点,她才同意留下允嘉,因为嫌外面的保姆不干净,无论如何,赵允嘉总是有一半血脉的“自家人”,何况还不用付钱。
允嘉的“房间”原来就是阳台,用玻璃封上了,两面各挂一道平绒窗帘,中间刚刚好好放一张小小的床。她的书包就搁在窗台上,一堆书摞在枕头边。
“冷吗?”
她摇摇头。
“你这样跑出来,你妈很难过的。”鉴成终於说。
允嘉沉默了,过半天自言自语似地说,“我爸这里,起码有地方洗澡。”
允嘉给孩子换好尿布,回到桌前,给鉴成的茶杯里续上热水。两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日光灯的光斜照下来,在桌上投下两个暗灰色的影子。允嘉的脸色有点苍白,垂着眼睛,两只手交替搓着,一个个关节仔仔细细揉过来,好像很痒的样子。
“你的冻疮还没好?”话出口,鉴成意识到自己明知故问,有点可笑,同时下意识看看自己的手,他每年冬天也长冻疮,但是到现在,都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年好得特别慢。”允嘉一边揉手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一只生命力异常顽强的苍蝇从碗橱后面施施然飞出来,懵懵懂懂、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终於将信将疑地停在桌上,还没站稳,允嘉已经一巴掌拍过去,惊得它立刻飞起,但不知是艺高胆大还是吓得不够,飞出几尺,又落到桌子另一侧的角上。允嘉又一拳头捶过去,苍蝇没砸中,却震裂了她手上一个刚结疤的冻疮,她“哎唷”一声叫出来,血一丝丝从伤口慢慢地渗出来。
允嘉皱起眉头,把那个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几下。鉴成看着心疼起来,才想起年初向晓欧送给他的冻疮膏,他用掉一盒,还剩下一盒。
“明天我给你拿盒冻疮膏来,很管用的。”
允嘉点点头,突然想起来什么,“你等一下。”她跑到厨房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托了个小盘子,上面整整齐齐放了八片切开的茶叶蛋,上面的纹路很漂亮,精致得简直有几分像瓷器上的刻花。
鉴成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允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吃,问,“是不是很香?”她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很殷切。
“你这么盯着我看,难道我能说不香吗?”鉴成不由笑起来。
“真的,是不是很香?”
他又仔细品尝了一下,的确有一股醇郁的芬芳在茶叶的清香里若隐若现,同以往吃过的茶叶蛋都不大一样。他问,“你用的什么茶叶?”
“就是炒青。”
“那怎么这么香?”
“你猜。”
他又吃了两块,还是说不上来。
允嘉展开一个得意的笑,又跑去厨房,回来时,手上拿了瓶“洋河大曲”,“他们家没人喝酒,这是人家去年春节送的,开了封就一直放在那里没动,我正好拿它来烧茶叶蛋,我爸的老婆死活弄不明白为什么我做的茶叶蛋比她的好吃,还一个劲问我哪里买的茴香。”
“然后烧着烧着,自己也咪两口?”
允嘉噘起嘴,嗤一声,“我要咪也是五粮液,才不稀罕这个,”然后托着腮帮子,半眯起眼,舔舔舌头,一本正经地叹口气,“上次我还做梦,梦见跟你爸出去吃饭喝酒。”
鉴成看着她那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酒鬼。”
他们把茶叶蛋吃完,鉴成由衷地说,“真好吃。”
“那我再去拿两个来。”
这时候,门打开,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冲了进来,赵允嘉爸那张大方脸埋在衣服堆里,嘴里还叫着“嘉嘉,帮我把下面自行车上那几个马夹袋拎进来”,迎面看见鉴成,愣了一下。
“爸,这是许伯伯的儿子。”允嘉把他介绍给她爸,诗人随即反应过来,“噢………,小许啊,你好你好,稀客稀客。”诗人现在许是做了生意的缘故,说话溜了许多,把鉴成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再从身上那堆颜色里腾出一只手来拍拍他的肩膀,口气里稍带一点居高临下。诗人显然已经忘记若干年前曾和许鉴成有过一面之缘,并且因着那一面,现在他家里少了一本等着引煤炉的诗集。
“赵伯伯好。”鉴成犹豫一下,也依样画葫芦地这么称呼允嘉的爸,尽管他觉得叫一个和自己的老爸娶过一个老婆的男人“伯伯”多少有点滑稽,一边顺便起身告别。
“再坐会儿,再坐一会儿嘛。”诗人嘴里这么说着,人却已经往房间走去了,临进门又回过头来,“嘉嘉,别忘了到下面把那几个马夹袋拿上来。”
允嘉答应一声,把鉴成送到楼下。鉴成看见自己的自行车旁边停着一辆半旧的男式“永久”,龙头上歪七竖八吊了几个马夹袋,里面塞着花里胡哨的婴儿鞋。估计这就是允嘉他爸的车了。
等鉴成打开自己车子的锁,允嘉已经把那几个马夹袋都解了下来,利索地结成一大包抱在胸前。
“最近功课紧张吧?”鉴成问。
“挺多的。”她点点头。
“还可以吧?”
她又点点头,却转开眼睛、无意多说的样子。鉴成也没有问下去,上次后妈告诉他,学期初第一次模拟考,允嘉考得很差,成绩又落到班级最后几名去了。老师说照这样子,考进重点高中的希望非常小,而进不了重点高中,将来要上大学就很渺茫了。
他们正好站在两栋楼之间的路口,春寒料峭,一阵阵弄堂风打四面八方灌进来,马力十足,从人的鼻子里不由分说钻进去,顺着鼻梁一路往上爬,直冲脑门,惹得鼻涕不由自主往下流。
一个十七、八岁,头发烫成爆炸式、让人十分怀疑与少教所是否有点渊源的男孩飞车而来,从他们身边骑过时放慢了速度,扭过头来好奇地看看许鉴成,鼓圆嘴吹了一记口哨,然后大惊小怪、拖腔拖调地对着允嘉“帅……哥……一……只……噢……”长长吆喝了一句。
允嘉的脸色立刻活泛起来,用差不多的口气回他一句“再帅也没你帅!”少年又高声吹一句口哨,卖弄似的双脱手扭着屁股骑远了。允嘉看着他的背影小声笑着骂了一句“神经病”,一面伸手擦擦鼻子。
鉴成,“要不,以后周末你就到我们学校来看书吧。”
允嘉转过头来看看他,想了想,摇了摇头,脸色黯淡下来,“不用了,家里也可以看。”鉴成看看她手上的袋子,想起早上她引煤炉的情景,意识到大概周末她还有活干吧,於是换上欢快一点的口气,“要不,什么时候到我们学校去玩,你还没去过我们学校吧?”
“嗯,没去过。”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鉴成从书包里拿出记事本撕下一页,把自己的宿舍和电话号码写给她。允嘉腾出一只手接过去,仔细地看了看,把它放进胸前围裙的口袋,然后像刚吃饱饭那样拍了拍,一脸满足的神情,“那我真的去找你玩噢。”
“来前先打个电话。”鉴成戴上手套,“我走了,你进去吧,这里很冷。”
鉴成这句话像是提醒了允嘉,她把两只手笼进袖子,把脖子缩进领口那一圈灰白色的毛里,下巴抵着胸前的衣服,跺跺脚,“那你骑车小心。”人却并没有动,鉴成骑出一段拐弯时,还看见她站在原地,斑驳的土灰色墙面前,有赵允嘉穿着紫红色羽绒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