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 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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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吴越-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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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自己的首饰原价大约多少及成色做工。反倒是他呆呆地杵在旁边,不知干什么好。他曾经好几次想提醒后妈应该自己偷偷留一点下来,却找不到机会跟她说。

    两天后的晚上,许鉴成的家已经面目全非:值钱的东西不用说,组合家具只剩下几个柜子可怜巴巴地吊在墙上,衣橱里的衣服,好一点的全被拿走,主卧室里的羊毛地毯都让人掀掉了。真正的“家徒四壁”。

    许鉴成坐在卧室中央的小板凳上,看着面前墙壁上一片水渍。那是山墙,上面原来有一幅中堂,画的是八骏图,是十几年前刚刚分到房子时爸爸心血来潮买来的。自然是赝品,仿的不知哪位大家,连图章都冒得像模像样,爸爸当时很得意,“三米之内分不出真假”,然后开始分析画里哪匹马看上去品种最好。

    这幅中堂挂在那里许多年,逐渐变成了一样理所当然的摆设,一下子被揭走,整个房间都好像大不一样了。

    鉴成苦笑了一下:那个人拿了回去发现不是真的,会不会回来骂我们假冒伪劣?

    他突然发现,十几年来,自己的家就好像那一面墙壁:不知不觉中,雪白无瑕的墙面上一道道的痕迹印下去,少了一个人,多了两个人,现在又少了一个人,其间曲曲折折,悲欢离合,然而回头看去,已然错综复杂,分不出哪一道更深哪一道更浅。

    对着那道空落落的墙,他突然意识到:爸爸、妈妈,都已经离开了他。

    他心里一阵酸楚。

    后妈在浴室里洗澡,水声开得哗啦哗啦。赵允嘉在厨房里洗杯子,煤气灶上的锅子里煮着东西。

    “烧什么呢?”

    “水。准备下面条,”允嘉平淡地说,“等我妈洗完澡就可以下了。你饿不饿?”

    “还好。嘉嘉……”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有机会和允嘉单独说话。

    允嘉把几个洗干净的杯子放到水池边,抬起头,看着他。

    “我来洗吧。”他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用了,就快好了,”允嘉把两条沾满洗涤精泡沫的胳膊伸到他面前,“帮我把袖子再卷上去点。”

    他替她把袖子卷上去,“其实……其实,你妈用不着这样的,反正我爸跑都跑了,一切都推到他身上去,人家再凶,脸皮一厚,也不见得真敢拿我们怎么样。”

    允嘉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脸皮薄得要命。死要面子活受累,说的就是她。你爸也真是的,要走也不跟她说一声,气死她了。”过一会儿,又添上一句,“不过,我要是我妈,起码留几件首饰下来,反正无论如何人家都会觉得我们有东西藏起来的。”

    “说了,我看他恐怕就走不成了。”许鉴成叹了口气。这几天来,他无数遍地回想起那天和爸爸告别时他的神情和那个带着点苍凉无奈的背影,最后想通了,爸爸还是走了的好,只是这样一走,这辈子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东山再起,也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再见面。

    事实上,许鉴成的父亲确实一去杳无音信,直到如今。

    他们一人端着一碗阳春面站在厨房里狼吞虎咽地吃,午饭只吃了点饼干,都饿极了,连最讲究风度的后妈都仪态全无,呼噜呼噜只顾往嘴里扒面条。

    扒到一半,她突然停住了,转过头来,“鉴成,说老实话,你心里是不是有点讨厌我们?”后妈眼睛里充满疲惫。

    鉴成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一点都没有吗?”

    他又摇摇头。

    “不会吧。”后妈的脸上浮起一个带着点惨淡的微笑。

    “是真的……我是说…刚开始的时候,当然是有一点…不过,后来…后来习惯了,也就好了。”他吞吞吐吐地说。赵允嘉停下筷子望着他,他对她笑笑。

    许鉴成这么说并不算违心:当初知道爸爸妈妈为了这个女人吵架,他的的确确非常讨厌她,特别是妈妈得病的那一段时期,简直恨之入骨。后来,日日夜夜共处一个屋檐下,他也没少在心里骂过“狐狸精”。然而,到现在,那个屋檐已经被风雨吹打得支离破碎,大家一起缩在下面瑟瑟发抖,他没有办法再去讨厌她。至於赵允嘉,他从来没有真正讨厌过……从那个秋天的黄昏,她笑着叫他“鉴成哥哥”,就注定了他会像对妹妹一样地去爱护她,管教她,待她好。他从小一个人长大,有个妹妹也挺不错,再说,允嘉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乖的时候,也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他们原以为这件事到此已经告一段落,没想到,几天后,还有一个更大的坏消息。

    那天一早,就有爸爸厂里房管办的人砰砰砰地敲门,通知他们由於户主已被厂里除名,要收回他们家的这一套房子,换给另一户“住房紧张”的。

    后妈跳着脚骂起来,“住房紧张?陈家又不是没地方住,就是单元稍微小一点,他们小夫妻两个加一个孩子,不要哄我,我知道他们家丈母娘不长住这儿的,紧张个屁啊?我们孤儿寡母,已经这样了,你们还要把我们赶大街上去啊?好啊,你们串通一气,墙倒众人推,柿子拣软的捏,我算是看穿了,试试看,你今天赶我走明天我就带着两个小孩睡你们家大门外面去,看你敢拿我怎么样!”

    房管办的那位也是个泼妇,跟张家还有点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於是跟后妈对骂起来,两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你来我去一路照顾到对方祖宗八代,直骂得响彻云霄掷地有声,其他人家都开了门来看热闹。

    几个回合后,那个泼妇败北,但很快又搬来个副厂长当救兵。那位副厂长升职前也同后妈搓过几次麻将,眉开眼笑“小马”长“小马”短没少叫,现在一脸严肃得近乎痛苦的神情,在八仙桌前唯一一把椅子上正襟危坐,仿佛在主席台上作报告,又有几分像是在便秘:“嗯………这个………问题哈………我知道是比较麻烦的………,但是………,也是没有办法的………,不过呢………,我们总是要来………慢慢解决的………嗯………我看呢………”

    这下后妈的泼辣英雄无用武之地……她会骂人,但不会打官腔。

    结果是“宽限”他们两个星期之内搬家。

    “搬家”本身并没什么麻烦,家里的东西反正已经寥寥无几。问题是,搬去哪里,谁也不知道。

    赵允嘉的妈去单位里交涉了一番,重新拿到了一个单身宿舍的上下铺床位。宿舍在一栋筒子楼的尽头,房间很小,另一张靠窗的床位住着一个家在外地的大龄女青年。

    女青年显然不太欢迎这两位新室友,用一个塑料布搭的简易衣橱在房间当中划出楚河汉界,顺便把原先有限的光线统统都隔到了她那一边。

    去看“房子”的时候,赵允嘉嘀咕起来,“那么小气,光又不要花钱的。稀奇。”

    人家也不是吃素的,“就是,自己要是有家,还会稀奇住这儿吗?”

    允嘉眼睛瞪圆了,后妈拉她一把,回头看看鉴成,脸上有点窘迫,“我看,就这样吧,下个星期我和嘉嘉搬过来。”

    鉴成看着她,又看看噘起嘴巴的允嘉,点点头。他心里很难过:后妈跟着爸爸这么多年,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还落个坏名声。允嘉马上就要中考,这样的环境,怎么复习功课呢?

    回去之后,三个人默默无言地把那个很快就不再属於他们的地方打扫干净,把没用的东西清理掉,把还可以用的打包,准备由鉴成带去学校或者由后妈和允嘉带走。

    家里实在已经没有剩下什么,这项工作变得轻松。临了,后妈却从储物柜的一个角落翻出一卷米色的布来,放在那里已经有年头了,很不起眼。不知怎么搞的,前几天都没有人看中。

    “料子倒是好料子。”后妈吹掉一块灰,审视了一下布料。那是上等细亚麻和真丝再搀少量弹力布料混织的,又轻又软,贴身透气。

    她叹了口气,“这还是你爸爸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拿回来的,说是专门用来出口的,现在也不知道拿它怎么办。”

    允嘉在一边打量了一会,突然叫道,“妈,你不是会做衣服吗,索性拿它来做衣服吧!”

    “做什么?”

    “我要几件圆领娃娃衫,就是那种领子松松的、泡泡的,袖子上镶花边的,还要一条连衣裙,一条尖领的,一条后面系带子的,这样的话,今年夏天就不用再买裙子了……”允嘉又起劲了。

    后妈白她一眼,“你就知道自己”,不过允嘉的主意显然给她带来了启示。她把鉴成叫过去量了尺寸,下一个周末回家的时候,桌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放了一叠做好的衣裤。有两件衬衣,一条长裤,还有七八套背心内裤。

    “时间太短,就只能做这些了,”后妈带着点歉意,“还是第一次给你做衣服呢。这个料子很舒服,就是不知道牢不牢。”

    布料经过了时间的考验……那些其貌不扬的衣服,许鉴成一直从中国穿到美国。若干年后,某个素来以“融入主流”引以为傲的同事得意洋洋地指着身上的衬衫,据说是了不起的名牌,但许鉴成怎么看都觉得质料和自己身上的内裤一样,“中国人就是讲究exteriorlook而又忽视quality,我经常hangout的一些上层次的美国人其实一点都不flashy,也不拘泥于style,我们追求的是fort和easiness。像我这件,看上去很plain,但是texture就是不一样,你看这个stitch,还有这个touch,所以worth三百多块,一分钱一分货啊。”许鉴成心想,冲头满天下,难怪老爸当年能发财。

    鉴成道过谢,从书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后妈,里面是一万四千块钱。他想来想去,把爸爸留给他的钱按人头分了三份再四舍五入,那一万四千块归后妈和赵允嘉。

    “不要不要,鉴成你这是干什么?”后妈明白他的意思后脸立刻红了,一个劲把信封推还给。

    他反复解释自己并不需要那么多钱,扯了个谎把自己每年需要的学费压缩一半,加上“我这种情况可以去申请助学金的”,最后拿出尚方宝剑“我坚持到大学毕业就可以找工作,嘉嘉还小,今后花钱的地方比我多”,后以妈这才勉强收下,嘴里还说“先替你存着”。

    吃完饭,赵允嘉把他拉进房间,关上门,“鉴成哥哥,有一样东西给你。”

    她弯下腰打开地上那个藤条箱,一样样翻了起来。里面主要都是她的衣服,翻着翻着,露出一件水红色的旗袍。

    “这不是…”鉴成想起那次艺术节表演允嘉穿的旗袍。

    “就是就是,我偷偷扣下来的。反正那些女人个个胖得要命,我妈的衣服她们拿回家去也穿不了的。”

    “你也不能穿啊。”

    “过两年就可以了啊,”允嘉踌躇满志,“我妈的衣服里我最看中的就是这件了。”

    她翻到下面,拿出一本三十二开面、皱皱的小画书,她抽出来,一本正经地递给鉴成,“送给你。”

    那个封面实在太熟识了,“这…这是不是…?”

    允嘉点点头,“我没扔掉,不过,我捡回来的时候,真的已经散开,一片片的了,后来,我把它补好的。”

    书里的确有很多页上留着深深浅浅的水渍。

    “那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害得我跑了一个下午才买到那本书赔给你。”

    “还说呢,你那副样子,吓死人了,我只怕你不过瘾,再抢过去撕撕烂。”允嘉瞪他一眼。

    鉴成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我怎么会那么不讲道理。”

    那本“小王子”躺在他的手上,薄薄的,轻轻的。原来的装订线之外,允嘉另外用黑线细细地钉了一遍,钉得很牢。他说,“谢谢你。”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突然浮起一阵歉意:那次发火,是因为以为会考不上大学,结果他考上了大学,却白白地弄坏了允嘉的书。看她这样,一定也是很宝贝这本书的。

    允嘉微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星期六上午,鉴成借了一辆三轮车,把后妈和允嘉送到她们的宿舍,安顿下来。他又回到家里,把最后一点东西打包,准备第二天自己带走。

    傍晚,有人按门铃。他去开门,却是允嘉,手里拎着个马夹袋,“我想再洗个澡。”

    “你怎么来的?”

    “坐车来的。”

    “坐那么远的车来洗澡?那还不如去澡堂。”

    “我讨厌跟人家挤来挤去的。”

    鉴成打开热水器。两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地板上等水烧热。

    “你什么时候走?”允嘉问他。

    “明天上午交了钥匙就走。”

    他们正说着,陈家的人来了,夫妻两个抱着孩子,后面跟着丈人丈母娘,神情宛如接受大员。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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