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山是老村长,早该改叫乡长了,可是村民们还喊他队长。他笑了笑说:“大蛮啊,是不是家里又揭不开锅了?你就不会平时少吃口干的?怎么非得到年底断粮啊?”
大蛮低头傻笑:“嘿嘿,您又不是不知道,俺哪顿饭没有干的也不落底,实在吃不惯咱们山里的青菜粥,俺也没办法啊!”
另一个汉子插话了:“啥叫没办法?就是欠饿!你们这辈年轻人啊,就是不肯吃罪,早些年没有……”
大蛮对他可不象对李贵山那么恭敬:“老栓你这叫人话吗?凭啥俺就该挨饿?后山里兵营占了咱家坡地,他们就该陪咱粮食!”
李贵山赶紧喝住:“吵啥吵?咱不是早把明年的粮食提前背回来了吗?再说你那块腚大的坡地能值多少粮食?”
训完大蛮他又转对老栓:“你也别刀子嘴豆腐心,他的口粮还得找你借。不过不到年底你别给他,免得他过不好年。等年后咱们再背下一年的粮食,我把他欠的划给你。不过大家都听好了,再下年就没粮食背了,咱们早做好准备。”
大家一听都瞪大了眼睛:“为啥么?”
李贵山掏出旱烟袋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大家的眼睛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吐出的烟雾散去。“兵营离咱们后山很近,而且占了咱们的山地,但是咱们绕过去却很远,所以咱要把后山嘴讨回来,用粮食换炸药把山嘴炸开,向山后修一条路,和兵营进出的路联通。”
大蛮头一个反对:“炸山干啥?从后山出去要多走好多路呢!”
老栓撇着嘴笑大蛮:“你以为那条路是用脚走的啊?”
大蛮没听懂什么意思:“不用脚走还用腚走啊?”
李贵山启发大蛮:“还真让你说对了!就是用腚走。你想想,去年咱们到兵营背粮食,见过啥子新鲜东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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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蛮想了想:“哦,有会走路的房子!”
众人都在笑大蛮实在蛮,同时也有羡慕大蛮见识广的。
老栓笑着说:“那叫汽车,用腚坐上去就能走。兵营里的粮食都是汽车装进来的。咱们修了路,也有汽车给咱们装粮食进来。山外的粮食可多了,一篮子山青菜可以换两袋面粉呢!”
大蛮象听天书似的听老栓说话:“你做梦啊?大白天说鬼话!俺家山青菜多的是,一垛换你两袋面粉行不行?”
李贵山笑了:“大蛮啊,你别吃他亏,你那一垛山青菜,可以换你全家一年的口粮。等路修好了,想一想你剩下的那几垛山青菜该换什么吧!”
大蛮只信李贵山的话,他眨巴着眼睛,似乎在做梦,做梦也没这么美好啊!
其它人都稳不住神了,李贵山的弟弟首先想到问李贵山:“哥啊,老栓没唬我们啊?你知道他没唬我们吧?”
老栓说:“贵柱啊,俺不唬你们,昨晚俺在你哥家,亲耳听月儿说的。”
李贵山点头证实老栓的话:“没错,是月儿回来说的。”
李贵柱听了又喜又妒:“是吗?月儿回来啦!怎么不早告诉我,先让她来我家住几天。走了一年了,俺太想她了。”
老栓抗议:“你先排俺后边吧。俺早知道她该回来了,就天天和二怪到山口去等,真就把她抬回来了。怎么说也得先去俺家住够了才能轮到你。”
李贵柱听后不由得心疼起来:“是么!你们抬她回来的?月儿还晕车啊?多可怜的孩子!”
大蛮等人眨巴着眼睛,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晕车,只知道李月每次回山里来都大病一场,还听说出山必然如此,所以他们根本不考虑出山有什么用。
几个老人就埋怨李贵山:“队长,你心也太狠了,孩子这么遭罪,就别送她出去了,咱们山里多好啊!”
李贵山一摆手,大家马上不再说了。于是转换了话题:“老栓,你再讲讲,月儿怎么说的?一篮子山青菜真能换两袋面粉?”
老栓掉足了胃口才表示肯定,然后又叹气:“新鲜的山青菜可以做菜吃,晒干的只能熬粥,价钱就差一天一地!”
众人这才明白,难怪李贵山想要炸山修路,同时也知道了这是李月的主意,因为李月的娘就是从山嘴那里滑落下来的,也葬在了那里,她是全村的大恩人,除了李月,没人敢说炸那里的山。
太阳从西山坡犹犹豫豫地向下滚了,平时早该散会了,而今天却都异常兴奋,大家都沉浸在山青菜可以换面粉的幸福遐想里。
炸山修路的决定被会议通过了,然后清算谁家能出多少劳力,以及需要多少时间,而这些都在李贵山心里装着,李月早在家里给他算好了。
散会后,李贵柱跟着李贵山要去看望李月,他明白,如果她不是太虚弱的话,肯定会来开会的,她是村里唯一可以参加村会的女性。
李贵山拒绝了他:“让她好好休息吧,你去了她肯定起来。”
虽然李贵山没让人打搅李月,可是他一回家李月还是疲惫地爬起来:“大爹,会开得怎么样?”
李贵山骄傲地说:“老栓说了好多,没人信他。后来知道是你的主意,没有不听的!”
李月叹气:“大爹,修了路,咱们村也该有个象样的学校了!”
李贵山皱眉头,他见李月很心急地向他交待村里的未来,就知道她很可能要留在天津不回来了。
山中无日月,过年也异常清苦,没有烟花爆竹,没有张灯结彩,若不是来来往往到处都是互相真诚问候的山民,很难断定到年了。
到了黄昏,看惯了破棉袄、旧棉帽的半山村,眼里突然多出来一个穿皮夹克的外星人。不用问就知道是赶了一天的山路,终于在太阳还没落山前疲惫不堪地抵达了半山村。
早有一群好奇的孩子把他团团围住,问清来意后跳着、叫着把他引领到李贵山的家。
李贵山也对眼前的年轻人感到好奇,问过才知道是李月的同学,“路过”这里才来看望李月的。李贵山对他的话很难理解:“路过?鬼才会从这里路过!”
李月刚刚被李贵柱从二怪家接回去,李贵山去找,李贵柱以为他来看女儿,就热情地向屋里拉他:“哥啊,快进来坐,饭刚好,今天就在咱家守岁吧!一会儿大蛮也来,他要来听月儿讲新鲜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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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贵山苦笑着说:“兄弟,恐怕今年月儿不能在你家守岁了!有人找她来了。”
李贵柱马上瞪起了牛眼:“谁敢和咱们争?俺敲碎他狗脑袋壳!”
李贵山摇头:“是个山外人,刚找进来的,说是月儿的同学。”
李贵柱愣愣的不知道怎么应付了,这时李月从里间出来了,孩子般扑进李贵山怀里:“大爹,我就知道你会来,快进里间来吧!二爹老不放心,怕俺跑回去。”
李贵山笑着说:“俺就是来喊你回去的,回不回啊?”
李月只是笑:“大爹坏,故意让俺为难!”可是听到柯冰的名字后,她真的为难了。她知道自己应该马上回去,也知道二爹有多失望。
李贵山和李月刚出门,李贵柱就追出来喊住了李贵山:“哥,你等一下。月儿先回吧,我们还有话说。”
李贵山以为是他不甘心,等李月走远后正准备开导他,李贵柱先开口了:“哥啊,我问你件事,是不是月儿不能留啦?”
李贵山迟疑道:“弟啊,我也正想这事儿呢!”
柯冰的骨头都快散了,但是他必须前进。穿过山口村,他询问半山村,给他指路的山民没有强调山路艰难,而是反复向他强调了选择路的重要性。因为到了山里会出现一个岔路,这是前往半山村唯一的一条岔路,一条通往半山村,一条通往后山村。由于太重要了,山民才反复向他强调走另一条路会出现的严重后果,并非常具体地向他描述了两条路的特点和区别,告诉他一定要选这条,千万别选择那条,强调的太多之后,柯冰反而只记住了两条路的区别,却忘了该如何选择。
因为在柯冰心里,认为那是很平常的一段路,连身体单薄的李月上小学都能走的山路,再难能难到哪里?
然而他太小看李月的童年了。这里的路简直就不能叫路,让猴子来走也会愁出满脸皱纹来。走在这样的路上,虽然崎岖,但不象坐车那么受罪了,而且脑子里可以思考,柯冰想得最多的当然是李月,他对李月当年的艰辛有了具体的体验,同时对李月的毅力从心里由衷地佩服,又对李月多了一分敬重。由于跋涉的艰辛,柯冰恨不得马上见到李月,马上休息,马上有一个温暖的家来驱散寒冷,马上有一顿热腾腾的饭菜来填饱肚子,哪怕是一杯热茶,一碗开水,一个甜甜的微笑和一声“辛苦了”的问候,此时都成了一种奢求,也成了他生命的希望,总之关于李月的一切遐想,都成了他心理上的依赖,他对李月则更加心猿意马了。
早晨出来时身上还有一些热量,但是在山地车里坐了半天,那些体能早就消耗掉了。只身走入山中,虽然累得气喘吁吁,浑身冒汗,但是东北山区的寒冷却不象柯冰想象的那么好抵御。气温低得已经到了汗水结冰的程度。柯冰穿的是空军军用皮夹克,内胆是毛皮,相当御寒,然而走着走着,寒冷便凉水一样将他浸透,不知不觉就抖成了一团,慢慢的身体只在拼命地抖,却没有力气向前迈步,肌肉的运动机能已经受到了影响。
这下柯冰才知道害怕了,如果再走不到目的地,他的命就会丢在这里。按时间算他早该走到了,但眼前却一点村庄的迹象都没有。柯冰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出现了错误,那样自己将绕过两座山才能抵达后山村,如果再退回到岔路去重新选择,又有些不甘心。继续走下去却丝毫没有了信心。柯冰一遍遍在心里呼唤着李月的名字,最后竟声嘶力竭地对着空旷的大山近乎绝望地呼喊起来。
“李月——李月——李月——”大山的回声一遍遍重复他的叫喊。
那是大年三十的下午,而且已经接近黄昏,人们早就赶回家去准备过年了,荒山里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任凭他怎么喊,除了回声什么反应都没有。
柯冰开始考虑该走回头路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闯?回去的路很慢长,自己已经走得筋疲力尽了,还能不能走得回去,他一点信心都没有。但是继续向前也等于死路一条,他已经无法再绕过两座山,抵达后山村,况且除夕之夜,自己赶到后山村又会怎么样?
左右为难的柯冰脚下更加踌躇,而且寒冷已经侵袭到身体的最里层,抖动的身体早没了力气,即使再想回山口村也不可能了,他将要被冻死在半路上。
这时突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脑海,那是李月的声音。柯冰实在不敢相信会在此时此地遇上李月,肯定是幻觉!但是他又听到了更真切的李月的声音:“刚才是你在大叫吧?”
柯冰循声望去,果然是李月,只是身上穿的不是平时在学校穿的衣服,而是此地山民最常见的村姑的打扮。柯冰一阵热血沸腾,李月怎么会出现?难道是听到了自己的呼喊?
迎上前去的柯冰突然感觉不太对,仔细一看,确实不是李月,而是和李月长得极相似。看岁数不到三十,却有一种长辈人的慈祥。柯冰见到亲人般上前问:“您是本地人吧?请问半山村怎么走?”
对方反问:“你找谁啊?”
柯冰回答:“我找李月,你认识吗?我看你们长得很象呢!会不会是亲戚啊?”
对方说:“算你说对了!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柯冰见对方果真是李月的亲戚,就不敢胡说了:“我们是——同学。”
这时一股寒风吹来,柯冰立刻抖成一团,对方叹口气:“唉!年轻人,快上路吧!不然你别想活了!”
声音很象李月,只是有一点苍凉,还带有一股威严。柯冰赶紧请教如何走,她说:“小伙子,你要是不怕死,就从这里爬上去。你要是怕死,也得从这里爬上去,崖那面有一片树林,但是没有路。穿过树林才有路。顺着路下去就进村了。
柯冰犹豫着:“树林里没有路我会不会走迷了?”
对方笑了:“傻孩子,难道你连什么是下坡都不知道么?”
她的口气,完全是一个慈祥的长辈对晚辈的关爱,但是她的年龄只比柯冰大几岁而已。柯冰猜测一定是她的辈分比李月大。当时柯冰也想不了太多,听了她的指点马上有了希望,有了希望才有力量。他手脚并用爬上了面前的陡坡,进入树林后才感觉自己很不礼貌,回头再想说谢谢,却看不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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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捷径,但不是路。柯冰穿过山林,果然看到了山路,顺路而下,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半山村。他象一个打了败仗的伤兵,期待着后方亲人的问候。
围在暖烘烘的火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