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看自己,又看看他。忽地一笑,神采飞扬的面容犹若湖边三月的春光。
那人剑眉斜飞入鬓,眸似春水盈盈,些许天眞掺着些许邪气,有着谁都无法比拟的容貌,有着笔墨难以绘出的风姿神采。
那刻起,注定了他一一生的陷落。
千金公子苏解容,回顾百万,一笑千金。生有好姿容,众逐之。
那日,他湿淋淋地走到妹妹在南城的居所。
苏解容强抢他的马,只扔下两锭金子给他。
他怔怔地望着对方策马离去的背影,指尖贪恋金子上对方留下的余温。
他眼里的南城风景不同了。三月湖面的潋滟水波,全化作了那人眼底明媚。
妹妹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面如死灰。
陆誉心里有了一块软弱的地方,他告诉妹妹:「我会照顾妳。」
妹妹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珠子像在看着他又像在看着谁,而后轻轻睡了过去。
夜里,他望着星空。无边无际的黑夜让他想起苏解容。
他从来不懂得笑,老头们总说他弯起嘴角时像在讽刺人。可苏解容笑得好看,那人对他的笑如同糖渍莲子般,一点一点地,渗入了他的心里。
虽然那人也抢了他的马。
他压着胸口,胸中有着不停跳动的东西,一声一声地响得很大。
仰望夜空,眼里全是那个人的笑容。而后,失神地在屋顶之上吹着凉风睡去。
「啾——」陆誉打起喷嚏,困惑自己为何会染上风寒。
走在街上时突然感觉身后有人接近,他一转身小擒拿扣住对方伸来的手,对方迅速翻腕与他拆了几招,待他察觉那是谁,对方却已拿着趣味兴饶的眼神看着他。
「伤风了?」苏解容看着陆誉红通通的鼻子,无关紧要地说。
「啾——」他又打了声喷嚏,鼻涕流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苏解容放声大笑。眼前这人虽与他素昧平生,但昨日他强借了这人的马逃离那群恐怖的媒婆。他本不该这般嘲笑对方,但这不知是谁家的公子,生得相貌清秀玉树临风的,脸上却不合时宜地挂着条鼻涕,想忍都忍不住了!
陆誉几乎贪婪地看着这个放肆大笑的人,这人的笑容如蛊似,在他心底扎了根。
苏解容把陆誉扔下,跑去抓了帖药,塞给陆誉。而后又请陆誉喝酒,拍开封泥的竹叶青以炭火温热,四溢香气令人迷醉。
苏解容与他交谈,如同多少年的好友一般。
这人喝了酒后话便多了起来,说天指地什么都讲,而他只是静静地听,偶尔搭上一两句,大多时候都是看着碗里的酒,和酒中偶尔会映出的,苏解容的面容。
最初是五六天,而后三四天,最后两三天。开始是苏家总管来请,渐渐地换他提酒前去,最后苏解容直接往他处住来,笑得邪乎,说什么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他的心颤抖了起来……狠狠地……
一日不见……
「欸!」
相识的第三个月陆誉离开家中太久,必须返回铁剑门,而苏解容深深叹息起来。
他们一起躺在屋顶上,看着满天星光璀璨,苏解容喝了口酒,自言自语说道:「你说我们怎就不早些认识,这地方能同我这般喝酒的人也只你一个,如今你回奉城,我酒瘾又犯了怎么办!」
「我半个月后再回来。」他淡淡地道。即便事情再多他也回来。为了这人。
苏解容翻了个身,以手支额侧身望着他。
陆誉能知道这人如今是以什么样的神情,温柔且毫无防备地凝视他,所以他一点也不敢回过头看这个人。
陈酒醉人,所有在心底骚动叫嚣的心思在这时刻无法隐瞒,只需侧望一眼,那不可见人的情感便会泄漏。
他感觉对方伸出手指,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一划。
他浑身一颤,气息骤乱。
那听声音便知道已经醉了的人莞尔笑道:「我好久以前就在想,这个人的脸生得怎么这么好,简直要把我这千金公子的名头给比下去了。可又想不知这张脸摸起来怎样,是不是比我的脸还滑?」
他克制住纷乱的心绪,问道:「那摸了如何?」
「滑不溜丢!」苏解容大笑了声。他接着灌了酒,望了一会儿陆誉,见友人没有反感的表情,实在忍不住了,遂又叫了声:「欸!」
「怎么?」陆誉应道。
「你在南城这些日子,多少也听了我家的那些闲话吧!」
陆誉没回话,苏解容对他这反应倒也不意外。他明白陆誉本就是性子凉淡之人,遇着不感兴趣的话题,大可自己讲上半个时辰都不吭一句。
苏解容自个儿又讲了起来:「我父母早逝,家中现下只剩我一个,苏家每任长子都有责任,一到十八就……嗯……不成亲留下子嗣便不行,所以我家那老总管卯起劲来找媒婆替我和八字说媒,弄得我老是被满城追着跑。」
「你为何不成亲?」陆誉问。
苏解容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说了你可别笑。我名为苏何,这何字便是我娘的姓。我爹娘在南城湖畔相遇,一眼钟情,我爹爱煞了我娘,所以以我娘的姓为我的名。我从小这么看,便想哪天也能在湖畔遇着那么个姑娘,同我爹我娘那般,取她的姓给我儿子当名。我想啊,我总有一天会遇着那个姑娘吧,若是遇上,第一眼、第一眼便会知道……」
「……」他低声说道:「我们也是南城湖遇见……你还把我推入湖里……」
苏解容忽然说:「是啊,要不是那日你穿着男装扮成个男的,我立刻便把你压回苏家强娶为妻了!」
苏解容说的是玩笑话,可陆誉却满腹苦涩笑不出来。
如果自己是名女子,如果自己能在那时便让这人遇到,那又怎会变成如此情景?无论如何想亲近这人想碰触这人,却都只能以兄弟相称。
明明便在身边,却似远在天边……
苏解容似乎也发觉气氛有些僵,以为友人不喜被自己这般调侃,顿了顿,便道:「欸,说眞的我同你不过认识三个月便像在一起十多年似,你有没有姊妹还没出阁的?性格和你像不像?若然相像,那就太好了,我即刻到你家下聘!」
「……我是有个妹妹。」陆誉攥紧拳头,脸上却是一脸淡漠。
「当眞!」
后来和苏解容又说了什么,他记不清楚,也不想记得。他唯一记着的便是自己不停喝酒,原本香醇的竹叶青,落入喉中却尽是苦涩。
还有他第一次觉得刺眼,对苏解容那惑人的笑靥。
『我有个妹妹,不如你来提亲吧……』他好似这般说过。
『让你当小玉的夫婿,总比将你拱手让给别的女子好……』
苏解容睁着因醉意而迷蒙的双眼,疑惑地看着他。
『因为,我是唯一能与你喝酒的人,而你,你是唯一会和我说话的人……』
苏解容想了想,迟钝而缓慢地点下了头。
被门内杂事绊住,他再回来时,已经一个月过去。
驾马在官道上狂奔,心里思着念着,都是那人的盈盈笑颜。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些日子见不着那人的面,酸涩苦闷难以解除。
他已然深陷……已然深陷……
甚至来不及拴好马匹,陆誉便急忙踏入屋里。
院子还是那般荒凉,然一阵笑声随风传来,他缓缓抬头,见到的是凉亭之内一对璧人并肩而坐。
妹妹小玉性子与他一般冷凉,笑时微微牵动嘴角,脸上神情淡然。
苏解容一脸眉飞色舞,修长细白的手指指东指西,像是想逗佳人开怀大笑,可佳人却是怎么都热切不起来。
陆誉定在当场,怔怔地望着院子里的情景。耳边突然又响起苏解容说过的那段话:『……遇着那么个姑娘,同我爹我娘那般,取她的姓给我儿子当名……』
苏解容侧眼往外头一瞟,看见是他,立即站了起来,脸上露出由衷的粲然笑意。「阿誉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陆誉按着自己的胸口,说不清心底升起的是什么滋味。
那般的痛、那般的难受。原来他甚至见不得这人与任何一个女子一起,想起这人始终是要成亲,始终要拥着别的女子度过一生,他便无法承受。
他从来没这么愤怒过,为何苏解容身边的人,不能是他。
陆誉脸上神情冷冽凛然,瞥了这二人一眼,转身离开院子,拉了马匹跃上。
不明所以的苏解容在后头急追,最后趁着马儿刚起步还没跑得太快,一把将陆誉拉了下来。
陆誉出掌打上苏解容肩头,眼里充满了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你……
他怒视着苏解容,苏解容被他一掌击了出去跌落一旁。苏解容看着他,愣愣地,眼底闪过一抹受伤的神情。
「别再来了!」陆誉听得自己这般说。
只要看着这人,自己便再无法是自己。
阳春三月的南城风光绚丽,如同这人惑人心弦的绝好相貌。
他怕这个毫不防备的人只要再让自己前进一毫,多得一分微笑,他便再也无法放手,要将这人纳入自己怀里,紧紧地抓牢,从此不放。
『我总有一天会遇着那个姑娘吧,若是遇上,第一眼、第一眼便会知道……』
这人还在寻觅,但他已遇到。
落入湖中的第一眼起,便深刻入骨,再也难以忘记……
苏解容黯然离去,不知自己得罪了他什么。
陆誉静静坐在屋里,窗外阳光满地,却洒不进这阴暗角落。
小玉走了进来,坐在他身旁,他发觉他要好生克制,才能不让再度暴涨而起的怒气支配,搧这个妹妹一巴掌。
那个被他埋在心底的人对着别的女人笑,而那女人,是他的妹妹。
「那个人,绝不可能爱上男人。」小玉声音微弱,彷佛一开口,便要用尽自己残余的力气。
陆誉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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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了你们那日的对话,所以我想,倘若我能和他成亲,便能替你留下他了。」
陆誉不懂,他望向妹妹,他以为……
「答应我一件事,别放开自己喜欢的人。陆家的人喜欢上一个人,就是一生,错过这人,遗憾便是一世……答应我,别让自己遗憾……」
后来陆誉才知道,他的妹妹曾喜欢过一个人,但却因为自己的身子,回绝了那人白首之约。那人因爱生恨,迎娶别名女子为妻,大红花轿甚至从旧屋门前而过,他的妹妹结郁心中,从此一病不起。
陆家的人,爱上了,便是一生一世,小玉仍爱着那人,那人却已拥着别人。
「哥哥,你是这些年来唯一来看过我的人。」小玉说着:「所以,我想你能和他永远永远,都在一起……」
妹妹那夜发起了高烧,她的眼变得死灰浑浊,他离去的这些日子她的醒来不过是回光返照。
她由始至终只想说的唯有一句:「别放手、别放手……我的一切都给你……别像我一样,孤伶伶地一个人死去……」
妹妹咽气的那一刻,他坐在床前。
直至鸡啼破晓,他都这般望着,不眨眼,看着这世间与他最亲近却又疏离的人,从他眼前逝去。
「我不放手……」他告诉妹妹。
苏家最后给铁剑门陆家下了聘,因为前些时候苏解容几番独入陆玉这未出阁闺女的宅子,人言可畏,所有流言蜚语不堪入耳,坏了清白姑娘名声。
苏解容几度寻访皆不得见陆誉,他听闻陆誉留书出走,那人不但没有一字词组的解释,更将身上的责任留给病方初愈的妹妹,抛下一切断然离去。
那很像是陆誉会做的事,苏解容想着,失笑。
然而想起那日陆誉勃然大怒离去,他又觉不解,更觉遗憾。
他在家中的年迈总管以死相胁之下娶了陆誉的妹妹为妻,而陆玉因必须继任铁剑门门主之位要他入赘,他也答应。
在他而言所谓的入赘不过是同妻子从南城搬去奉城,他还想着如果去了奉城,说不定哪天陆誉同了陆家,自己可以见上他一面。还能问问,自己是哪里惹他生气了。
后来他想,媒婆追了他那么久他都没答应,却在总管要他娶陆玉的第三天便点头,多多少少,也是希望能得到陆誉谅解之故。
不论自己是做错了什么,那毕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个在意的朋友。
他总觉得看到那人的第一眼时,便似认识了他很久。若非如此,也不会轻率抢了对方的马;若非如此,也不会隔日街上见着那人,立即向前搭讪。
他不想承认,但是,那人离去的这些日子,他着实想他。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陆誉坐在梳妆台前凝视着镜中人的脸庞,看了最后一眼,他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