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毛病啊?你现在瞒着我有什么意思,出这么大的事,过两天路边摆小摊的都得知道,你还能瞒得了全世界??”
“你说得对,我就是想瞒住全世界。”袁朗垂下眼睛,愣了一会儿,自顾自的走下舷梯。
“哎,你……”高城顿时气结。
军方的效率在这种时刻展露无疑,几个小时以后,一架小型的运输机落到机场跑道上,从机腹里钻出来一队技术军官,为首的是一名大校,四十多的中年人,戴黑色的钢框眼镜,生得十分干净斯文,可是眼中仍然有属于军人的锐利锋芒。
袁朗做为基地的接待人员,首先迎了上去:“您好,我是这里的负责人袁朗!”
“陆卫明!飞行器设计二院的。”陆卫明伸手与他相握:“久仰大名。”
“哦?”袁朗诧异。
“吴哲一直在我面前提起你!”
“哦,您就是那位大师兄?”
“哈!他对你这么称呼我吗?这小子,搭上高枝就给我乱辈份,”陆卫明大笑,竭力控制平静的神情掩不住眼底的激动:“飞机呢?”
“您跟我来。”
“这是,最新型号啊,连官方图片都没有……”陆卫明两眼放光,完全抑制不了自己激动的心情,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些技术军官,更是早就喜形于色,三三两两的扎着堆讨论激烈。
“这……”陆卫明像是不知道要怎么抒发自己的感激之情,转身一把将袁朗抱住:“谢谢,谢谢你们!”
“不用谢我,谢吴哲!”袁朗平静的说道。
“吴哲?对了,那小子呢?不会已经钻到里面去了吧……”陆卫明的视线划过袁朗肃穆的脸,心中狐疑:“袁队长?”
“请您一个人跟我过来一下。”袁朗压低了声音在陆卫明耳边道,陆卫明有点诧异,向助手交待了几句,跟着袁朗走过去。
袁朗站在飞机侧翼的发动机旁边,垂着头,整张脸都隐在机身的阴影里:“当时发现这架暴雪的飞机有两架,两架D8。”
“哦?”陆卫明是资深业内人士,马上听出了疑点。
“后来我派了整组编队去拦截,但是被他发现了。对方的距离控制的非常好,在这种情况下,吴哲想了一个办法……”
“他怎么了?”
“他用D8的尾翼,去划暴雪的发动机。”
“当时的高度多少?”陆卫明大惊失色。
“不到1000米。”
陆卫明顿时脸色煞白,忍不住冲着袁朗低吼:“你怎么能这么做?你们怎么能逼他做这种事?”
“大校,请不要扭曲了吴哲的意志。”袁朗抬头,眼中有闪烁的寒光:“这种方法,除了他没有人想得出来,我可以控制飞机做这样的特殊飞行,但是连我也不知道暴雪发动机最薄弱的部分在哪里,要怎样的角度和力度才可以保证发动机损坏,却又不至于令飞机坠毁!我们没有可能逼他做这种事。”
“他还有没有生还的希望?”
“海军的救援队已经开始开到了目标区域,他有尝试跳伞,但是伞包没能完全打开。”
“多久了,他掉下去多久了?”
“差不多5个小时。”
陆卫明黯然无言,眼眶渐渐泛出红意,过了良久,才哑声道:“家父一直都很欣赏他,认为他知识全面,思路开阔,将来必成大器。”
“他现在已经做到了。”
“是啊,或者,老人家在悲伤之余,或者可得告慰。”
“陆组长,我向你说明真相,主要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有没有可能……”袁朗指着发动机:“让它看起来像是自己出了故障。”
“你的意思是……”陆卫明话说到一半,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咳嗽不已。
不远处他的助手一直在分心往这边瞄,看到情况不对,连忙过来询问道:“组长?怎么了?”
陆卫明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没事。
“那个,组长……”那位年青的上尉拖拉着不肯走,语带期待:“我们,现在要干嘛啊?”
“拆!”陆卫明忽然间大吼。
“组长,”那上尉吓了一跳:“可是,可是上级的指示……还没……”
“拆,有问题我负责,把它给我拆碎了描下来,连一个螺丝钉都别放过!!”陆卫明语意铿锵,掷地有声。
“是!”上尉兴奋的大喝一声,脸涨得通红。
这个惊人的好消息在人群里炸开,袁朗听到一阵欢呼雀跃,原本拥作一堆的技术人员像是看到金山了的淘宝者,轰然而散奔向自己的位置;而在另一边,陆卫明与袁朗两人构成的封闭空间里,空气却像凝固了一般的沉寂,不远处的欢乐气氛成为难耐的背景。
陆卫明沉默不语,脸上阴晴不定。
“大校!”袁朗脚跟一扣,立正,敬礼!
“我们不能这样!”陆卫明眼中泛起了水光:“我们不能这样,他已经牺牲得够多了,我们不能连他的荣誉都剥夺掉。”
“他最后说,他并不打算青史留名。其实在那时候,他就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好好配合他的计划。大校,请您尊重一个军人的选择。”袁朗的语调低沉而和缓,黑色的瞳仁里有细微的光斑在颤动,带着压抑的悲哀与无尽的骄傲。
过了好一会,陆卫明别过脸去,轻声道:“我明白了,我会安排!”
他伸手抚摸暴雪的机身,触手坚硬而冰冷,在他的手掌之下,是一个绝对的秘密,在国际上即使你出尽高价也探不到一星半点的内幕,此刻,却有一整架飞机完整的放在了他的面前。
这像是从天而降的恩赐,而代价,是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
“中校,我想你可能并不准确的明白这架飞机对于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陆卫明的眼神近乎于虔诚:“在和平年代里,这架飞机相当于上万名工程师超过十年的努力;而如果在这期间爆发战争的话,它相当于50%的战斗机损耗和海军舰船的损耗,不计其数的生命。不,不止十年!应该是二十年,三十年才能缩短的距离,毕竟当我们在进步的同时,敌人也在前进。”
“他是真正的英雄。”袁朗道。
“可是现在,你我,正在亲手抹去他的功迹!”
“知道吗,中校!我们正在亲历一段历史,几年之后全世界都会为之惊讶,惊讶于中国空军跨越式的进步,而百年之后所有研究军史的学者都会困惑不已,他们之中某些拥有敏锐触觉和更深入内幕资料的人,可能会把这种疑问与今天这起意外的事故联系到一起,但是没有人会知道一个中国军人被沉默的功业。我好像已经看到他们在感慨,把这当作是上帝对中国人的恩典。”
“从来没有上帝,”袁朗道:“即使有,他也不会发无谓的恩典,因为天使的身份,是军人!”
*1 这是我最爱的一个袁哲MV
第七章 生如夏花*
林沉袖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她下意识的想要问: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忽然发现这没必要,因为那个然后,她完全知道,她曾经听说过那个然后,虽然那个时候她还小。脸上一点紧绷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流过了脸颊,又干涸了。
过了很久,她很认真的问道:“袁队长,你现在,还会去……看看他吗?我是指……”
“常常。”
“好的!”她从书包里把那封信拿了出来,双手郑重的交给袁朗:“麻烦您下一次去看他的时候,把这交给他好吗?这是我男朋友何羽他们学院托我带给他的感谢信,感谢他当年留下的那几本笔记。他们这个事做的很夸张,但他们的心意是真的,可能您会觉得这事挺可笑,我最初也这么觉得,可现在我……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请让他明白,有很多人都没有忘记他。”
袁朗捏着那薄薄的一叠纸,那信不厚,很普通的邮政信封,只是在外壳上就已经被画了满满的涂鸦,带着年青的阳光的少年们的快乐记忆,或者还有高数超低空踩线时的万般狂喜和庆幸,都融在这薄薄的一叠纸里。
这是个吴哲会喜欢的礼物,他会很开心,很得意。
“好的,我一定会带到!”袁朗把信叠起来,放进胸前的口袋。
袁朗把林沉袖送到了小区门外,看着她上了公交车,暮色四合,已经有些晚了,出门的时候忘记开灯,袁朗透过院子的铁枝栏杆看到窗子里那一片漆黑,有一群小孩子欢笑着从他身边跑过,追逐嘻闹的远去。
袁朗顺着小区的花道往里面走,这一片将军小区算是全军设施最好的,花木扶疏,小区的后面还专门修了一条河。两岸杨柳依依,河内碧水悠悠。他在靠在河边的白石护拦上抽烟,孩童的喧闹声又传来,不远处五颜六色的小区健身器材上有几只小黑影像猴子似的窜来窜去,其中有一个忽然从架子上跳下来,伸直了双臂,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
那封信被抽了出来,带着一些体温,变得有些软软的,袁朗把信封翻来翻去的看了几遍,然后从封口处开始撕,一点一点的撕碎,碎成一堆乱雪,飘进夜风里,流散在河道上,像是明月下粼粼的波光,起伏飘摇……
“这是最后的事故报告,你可以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需要修正的地方。”铁路将一份标着机密的文件袋交给袁朗。
袁朗低着头,一页页专心看过,忽然轻笑起来:“说他撞了我们?”
“是的。”
“他们不否认?”
“飞机和所有的资料都在我们手上,卫星照片上也显示不出我方有主动冲撞的意思,他们提不出反对的证据。”铁路有点感慨:“吴哲干得太漂亮。”
“他计划得很好,一点把柄也没留下。”袁朗拿了笔来签字,最后的那一横,冲出了框架,墨水渗到下一页去。
“那个叫柯林的机长,收到消息了吗?”袁朗心中一动。
“已经向他们说明了。”
“他有什么反应?”
“他说,原来我是个白痴。”
袁朗笑出了声:是啊,在和平年代,用自己的发动机去撞一架战斗机,还在别国的领空,撞完之后只能迫降到对方机场,这种行为简直不是白痴二字可以形容的。
“另外,”铁路看着袁朗脸上冰冷的笑意微微皱眉:“中央打算给你们队立集体三等功,以示……”
“我们不要!”袁朗断然拒绝道。
“袁朗!”
“我们无法接受战友用鲜血换来的功劳,尤其是,当他的鲜血却没有为自己挣来荣誉的时候。”
“吴哲是一等功,会记在档案里!”铁路不自觉提高声音。
“是吗?那只档案袋的外壳标的是什么?机密?还是绝密?多少年解禁?五十年,还是一百年?”
铁路有点无奈:“我知道吴哲受了委屈,大家都知道,可是现在只能这样处理!当然,组织上不会就这样忘记他的功劳,你尽快去了解一下,他家里有什么……”
“真是可惜,他家里没有任何困难,只是刚刚失去家中独子,组织上有没有可能赔给他们一个儿子?!”
“袁朗!”铁路终于发怒:“这是你对我说话的态度吗?”
袁朗眼中的火光一闪,渐渐消逝:“对不起。”
“算了,算了,也别说什么对不起的了。”铁路烦躁的挥挥手:“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你也就只能冲着我发发火。那个三等功不能不要,跟着嘉奖下来的还有一大笔奖金,钱到了手你们要怎么处理,就随便你了。”
“师长……”
“好了,别废话了!就算是你觉得没用,可是,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我明白。”袁朗的声音哑然,又恢复了那种机械似的平静。
“另外,过一阵,你先休个假,这几天……”
“不,我不需要休息!”袁朗将他的话截断,后退一步,敬礼:“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出去了。”
铁路心疼的看着爱将日益消瘦黯淡的神情,无力:“去吧……哎,笔,你把我的笔带走了。”
“哦,不好意思。”袁朗这才发现手里捏了东西,退回去把钢笔放在铁路桌面上。
几分钟后,铁路看完另一份文件,拔开笔套时却被溅了一手的墨水,他吃了一惊,细细看去,才发现笔杆上裂开一道细缝,顿时心里一空,愣住了。
这只笔跟了他十几年,笔头磨圆,书写适意,钢笔和其它所有的笔都不同,新笔生涩,旧笔如意,一支笔一个主人,笔尖上带着一个人的习惯,不可替代。
可是,如果一支习惯了的旧笔尚有如此意义,那么一个几年来相伴的战友呢?曾经朝夕相处,寝食同步。
铁路看着自己手掌上的墨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刚才,应该对袁朗更宽容一些的。
他把那只旧笔洗干净了,找了个盒子收好,放进抽屉里。
时间的无比强悍就在于它永远固执的流动,均匀而稳定,不以任何人的意志而转移,事故的官方声明正式的发布,一场惊天大变正在慢慢淡去,并且注定将在光阴的流逝中被洗去痕迹。
现在,虽然许三多偶尔还是会抱着成才抹眼泪,虽然成才仍然坚持不听从齐桓的安排换寝室,虽然齐桓千方百计的想要多值几天班,然而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