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褪去他心里的温暖,陷入冰凉刺骨的黑暗。回忆中的那个男人让他厌恶不堪,讥讽耻笑,更多的是怜悯同情。
那是谁呢?
梁楚。
就是他梁楚。
“相公,我不理你,你就不能说两句好话哄哄我吗?”朱宝珠收起佯装的小性子,无可奈何地笑瞪垂头纳闷的梁楚,就知道他不会甜言蜜语,不过她还是有点想听。眼看要别离,她心里有很多的话想说,她不由去揣测,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心里承载满满的不舍和浓浓的思念。
梁楚赫然回神,一抬头,双眸正对大开的窗子,窗外绿树成荫,天地一片清明。暴雨已然过去,今日,会是最凉爽干净的夏。
他抬臂仅一指的距离便轻易握住熟悉的手,白嫩柔滑,如甜美青果翠嫩外皮下可口的果肉。他紧紧抓在手掌中,细细的抚蹭,俯身在她耳边轻语温言:“我也很不舍。”
言简意赅到简陋的甜言蜜语,我也很不舍。是他的真心实意,亦是让她心满意足破涕为笑的情话。
朱宝珠真的笑了,细小的眸子弯弯如新月,红唇勾起,堆积的嫩肉随之牵动,不美,甚美。
梁楚不怀好意的轻笑出声,就势在她唇上轻啄几下,手掌压着她胸前的柔软,邪慎慎的低语:“为夫不在,你可别太过思念,若是回来见你瘦了,我可不饶人。”
朱宝珠噗嗤大笑,气哼哼地推开他,他懒洋洋躺在床榻另一头,看着害羞的娇妻拿起衣裳走向松柏屏风后。
朱宝珠是朱宝珠,是他的妻子,是会为他牵肠挂肚的女人。
不是别人。
曾经有美人指如青葱,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世间所有美丽的词都似为她而作,为她而鲜活。
但是前人没有告诉他,美人,最伤人。
前人还留下红颜祸水一说,只怪他粗野无知,不知,不懂,得了红颜,最终不过祸水。
梁楚携朱宝珠之手笑意怏然出现在膳厅,一家人坐齐,梁楚便朗声宣布自己择日离家的事。最慢不过十日便要离开,去遥远的洪湖一带拿货。慢则三月,快则两月。
此事一出,全家哗然。梁太爷是早已知晓的,闻言不动声色地接话:“是时候去了。”年年都要去一次,梁太爷并无太多担心。
朱宝珠沉默,状似漫不经心地喝粥。三姨太推怂她,小声笑说:“宝珠放心小楚一个人离家?不怕他在外面带个狐狸精回来?”三姨太边说边近处打量朱宝珠,心中鄙夷厌恶,长得如此肥盹儿还指望梁楚待她忠心不二,痴人说梦。平日一副当家女主人的仪态叫她恶心不岔,出生不过商人女,毫无长处凭什么当家作主。
朱宝珠头都懒得抬,拿起一个小笼包慢慢的咬食,“有我在,哪能有狐狸精。三姨太无需操心,外面的狐狸精我是绝对不让进门的。”
三姨太顿时被堵得哑口无言,心惊朱宝珠脸皮比城墙厚,恬不知耻自大愚蠢。
“宝珠严重了,男人三妻四妾倒是常理,若是身家不清白的女人那自然不能进梁家门,就算小楚愿意,我们这些长辈也绝对不愿意。”二姨太摆出前人的宽容态度,朱宝珠心里烦躁,压根不想搭理这些长辈。
狐狸精的影子都没见,他们倒说的像是外面的女人已经找上门来了。
朱宝珠狠狠扫视一桌眉眼巧笑的女人们,“相公和爹一样,都是专情的男子。有一位夫人在世,就绝对不会去想外面的女人。各位就不用担心身家不清白的女人会搭上梁楚了,搭上了也无用。”
这边的女人们暗潮汹涌,那边的男人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女人围坐一起说的话题无非是男人和女人。男人围坐一起说的正是名或利。
“我已经交代过宝珠,我不在家的时日里由她掌家,凡事由她说了算,梁记的生意亦是如此。几位掌柜会同她一起打理生意,她只需要最后定夺即可。宝珠本就自己打理着朱宝斋,梁记的事情交给她我全不操心,举人爷爷大可放心。”梁楚不咸不淡的丢出决意,两三口解决一个小笼包,一个接一个,吃得很是餍足。
梁举人面露愠色,古怪的看向梁太爷:“远达你倒是说话劝劝小楚,哪能如此任性将这么大的事交给一个女人掌管。家中小事务倒也罢了,偌大的梁记关系全家生计和前途,宝珠一个弱女子管得了?”
梁太爷无可奈何的干笑:“大伯听言章的安排没错,宝珠虽是女子,但这个家没人比她更适合接手。行事稳重,生意上也明白,比我这个有心无力的老头子强多了。”
梁举人气得粗气踹踹,没好气得瞪视朱宝珠几眼。回头看向自家闷不吭声的大儿子不由更是恼怒非常。他堂堂一个举人却没一个出色的儿子,仕途不济就算了,当家管事做生意也不行,大把年岁一事无成成天窝在家中陪女人孩子闲话家常。若不是儿子们无用,朝廷给他的那些土地够几代人生活无忧了,却不想就因为儿子一时愚蠢,土地没了。他也老了,拿着微薄的俸禄能养活一家闲人?就是因为养不活,才逼不得已厚着脸皮告老回乡。
梁举人千万个不满意朱宝珠当家,此时也不想多加争辩闹得太难看。说白了他拖家带口如今是寄人篱下,清楚的知道梁太爷和梁楚一家不是软柿子任由蹂躏,若是惹火了,得不偿失。
一家人都不再说话,沉默的吃完早膳各自散去。
梁楚到了梁记,召集铺里的掌柜伙计们一起小聚,仔细商议了一番十日后洪湖之行。昨夜暴雨侵袭,今日湿漉漉的街道上显得很是冷清,三两游人匆匆路过,铺子里暂时还无人上门。
梁楚正和几位掌柜说得起劲,梁家一位小厮匆匆跑进门来,慌忙扫到梁楚身上,忙躬身道:“老爷,家里来了客人,说是夫人的大哥。”
梁楚听罢面色一整,二话不说便丢下掌柜们往家里赶。
从与朱宝珠相识到成亲,梁楚从未见过朱宝珠的家人,一直以来心里都有个事隔着,婚姻大事未过问父母内心难免不安。朱宝珠一个女儿家出嫁被休,又不声不响的改嫁,她心里的压力比梁楚更大,对父母暂时是逃避之态。梁楚体谅她,尽量不提及父母的事让她烦心。心里琢磨着过阵子等朱宝珠镇静下来便携她回乡拜见岳父岳母,倒没想到大舅子已经心急赶来。
梁楚气喘吁吁跑回家,前厅中聚满了人,一眼扫去尽是梁举人的家眷,梁太爷倒还不在。
梁楚的目光落在唯一的陌生男子身上,那男子与他年岁相当,端着茶杯,稍有些局促地轻口抿茶。朱宝珠的大哥?和梁楚预想的不一样。
梁楚大步流星上前,拱手朗声拜道:“小弟梁楚见过大哥。大哥远道而来小弟未能相迎,实在惭愧。”
“哟,真是宝珠的大哥啊,兄妹两长的可真不像。”不知哪个姨太小声打趣。
男子再坐不住,些微慌忙的起身扶住梁楚,尴尬轻咳几声,正色道:“梁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梁楚大惑不解,转念一想大哥可能是要找个地方教训他,这里人多不好说话。于是立刻带着大哥去书房,临进门叮嘱小厮去瞧朱宝珠回了没有。
书房的门一关上,那男子便双膝一软,跪倒在梁楚跟前。梁楚吓得后退两步,震惊无语地瞪着男子,男儿膝下有黄金,朱宝珠的大哥向他下跪做甚?
“梁老爷,在下临城人士从文之是也,此番前来是为了见一见宝珠妹妹,再来,向二位赔罪,家弟之前的鲁莽行径实在对不住宝珠妹妹。”从文之双膝跪地,语气倒是诚恳。只是在梁楚听来好比突然踩了狗屎,前后差别之大,足矣让他哑口无言。
敢情他紧张了半天,大舅子是赝品!不但是赝品,还是个极烂的赝品。
梁楚唏嘘不已,面无表情盯着冷汗涔涔的从文之好半晌没吭声。他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狠心将一个才过门的女人休掉,如今又何必跑来添堵。当初写下休书就应该做好最坏的准备,也许朱宝珠性子弱一点已经化作白骨一堆,末了心虚愧疚又能上哪儿去赔罪?
梁楚处在朱宝珠丈夫的立场,对着从文之并不理解,也不晓要如何去接他的话才叫万全。说多了,兴许让朱宝珠更难堪。说的不恰当,兴许让外人看轻了朱宝珠。
梁楚懊恼这位从文之何必跑来多此一举。如若真的关心朱宝珠,应该远远打听一下乖乖回家即可,特意跑来简直是让朱宝珠闹笑话。
梁楚晾着从文之没有搭腔,不多时,朱宝珠匆忙赶了回来。
激动且喜悦的朱宝珠踏入书房,一眼瞧见那所谓的大哥原来不是自家大哥,脸色顿时便耸了下去。
14 别离重逢
14 别离重逢
从文之见着朱宝珠稍稍愣了小会,朱宝珠还是那般圆润,只是气色要比他以往所见时要好不少。朱宝珠自列休书的骇然之举和那日一番言语一直让从文之记忆深刻。他行走天南地北有些年头,却是第一次见识朱宝珠那般胆色的女子,亦或说是冲动鲁莽愚昧不知。从文之当初执意挽留朱宝珠,就差没有下跪磕头。说破嘴皮朱宝珠仍是要走。当时从文之心中已经不屑,深深觉得朱宝珠此女不知好歹,自寻死路。如若性子放软一点,忍耐一点,委屈一点,和小弟磨个几年她还不是正正当当的从家二少夫人。偏偏她就性子烈,那点苦楚都无法忍受便自毁声誉拂袖而去。
朱宝珠真走了之后,从文之好多时日无法安心。每每想起朱宝珠既愤怒又惋惜。自己的小弟固然浅薄无礼了些,但他私心最后还是将更多的怨怒怪罪朱宝珠的咎由自取。心里甚至恶劣的揣测朱宝珠以后的凄惨人生,如是其他人家的女子,早就寻条路子了结自己。
从文之怨怒朱宝珠的倔强,但也没想如了弟弟的心愿。至今为止他都没许那位璎珞过门,宁愿弟弟的婚事拖着延着,定要叫他吃点苦头。
弟弟从应之三天两头找他闹,他正是心烦意乱,却偶然得听朱宝珠已经重新嫁人的消息。从文之大惊,当即派人特来安水城打听一番,结果更是意外。朱宝珠不但嫁了,还嫁得不错,不,嫁得比他从家更好!
此时见朱宝珠红光满面,姿态悠然,俨然是新婚燕尔,日子过得舒心。
再瞧朱宝珠的丈夫梁楚老爷仪表堂堂,有容有度,稳重担当,哪是自家那位惯宠的小弟可以比拟的好。
如果朱宝珠所为不是摊上自家身上,从文之真心实意有几分欣赏她一个弱女子的果敢坚强,见她重觅良人定然要心里祝福几分。
可如今的从文之做不到,心口闷闷的气和怨堵着,怒其不争的弟弟,怨天戏人。
所有事情的开端无非是他想为从家着想,为唯一的弟弟着想。谁会料到结果竟是背道而驰。和弟弟的关系出现分歧,从家生意历来最大劫难。
折腾这么多年,什么也没落下。别说光耀门楣,从家别在他手上毁了才是。
从文之越想越是悲戚,一腔沧桑塞得满当,哪儿还有心思去怒谁去怨谁。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一忍说不定事儿就挺过去了。放不下身段,这事就完了。
从文之泛红的眼眶灼灼盯着朱宝珠,心里百感交集,一个字音没蹦出来,膝盖又软了下去,对着朱宝珠便咚咚磕了几响。
朱宝珠虽是不喜从家,但面对如此阵仗更是别扭郁结。从文之好好一大男人整得都快哭了,又是下跪又是磕头,不用想便知被逼上了绝境,不得已而为之。她胸口顿时不舒坦,钝钝的感觉就如上街游玩撞见衣不遮体瘦骨嶙峋的可怜老乞。每每那时,朱宝珠心里总会堵上几分。
她可以坚强可以勇敢,可以为他人不敢为,但她同时还是易心软的女子,这凡尘俗世,总有数不尽的事叫天下性情中人抛洒红尘凡心。
想她,见了可怜的老幼乞丐便心酸难忍,这会面对从文之的苦苦哀求,着实狠不下心。
亲耳听到从文之心焦叙述父亲和大哥如何抵制从家的生意,朱宝珠忧虑的心缓缓暖了些。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为人父母,女儿在外真受了欺负。他们能帮的地方自然不会坐视不管。离开家乡数月,陡然从别人嘴里听闻家中事,朱宝珠心头思绪万千,藏匿的缕缕乡情一股脑从屏障中突围而出。如破堤的洪水,肆意泛滥。
朱宝珠如抽了魂的无力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