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赢了我借你一间房,输了你借我。李海洋还是不同意,结果老王的好脾气到此为止,劈头一拳将其打得鼻血四溅。完了李海洋就屈辱地看着老王牵着狗进了他家的一间小房,不一会儿,房子里原来的家具就全给扔出来了,李海洋憋着难过一一收拾,完了一言不发地看着老王逗狗,换锁。
老王家养的乃是条狼犬,后腿上支着两个不沾地的撩趾儿。其头大如斗,细腰吊肚,全身糟黑,只有胸口长了一撮熊瞎子似的护心白毛。李海洋说,这是条好狗,小时候曾经亲眼看着老王给它“摘帽”。玩狗的人讲究多,嫌狗耳朵大了不好看,尾巴长了会打弯,都得由主人出手,用剪刀替它修了。给这条狗做手术的时候,老王也是个半大小子,力气和胆子都有点怯,捆狗动剪刀还是体力活,折腾一番下来,剪子还把自己也扎了一下,人血狗血沾满两手。李海洋告诉我们,当年看到那个情景的时候,他只有区区五岁,乃是听见打雷就往妈妈怀里钻的年纪,看见邻居老王哥满手鲜血,凶神恶煞,还牵着条血葫芦似的哮天犬,幼小的心灵陷入了血色噩梦,吓得一个星期没敢说话。
听李海洋坐在床头给我们痛说革命家史的时候,我伸手把他家挂在墙上的盒子炮给拿下来了,反复折腾上边的弹簧扣玩。80年代的公安机关保留了大量这样的非制式武器,李海洋的老爸干过一线刑警,想其性格,跑不了是个作战勇猛之人,配一把剽悍的盒子炮也在情理之中。俗话说,武大郎养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早在李海洋拖着鼻涕的时候,他就有子承父业当公安的野心,常常拿着他爸的枪匣子出来给我们牛逼。每次我就讽刺他,李海洋这样的窝囊废,当公安也只能发一只女特务用的花口小撸子。
地雷战(2)
小时候个子没蹿起来,我们对一切长大器物都很向往,成人西裤,28单车,连打皮筋枪的时候都要尽量使AK造型的,盒子炮乃是手枪中的霸主,挂在屁股上威风凛凛,不是杨子荣也是座山雕,李海洋做人窝囊,家里有一条猛枪,我们就都很嫉妒。
早在子弟小学的时候,我就见过李海洋的老爸腰里悬着盒子炮回家。估计是考虑到挎个大木壳子太容易让人想起抗战影片中的汉奸特务(李向阳也用盒子炮,可人家是一左一右插在板带上的),当时还很年轻的李老爷子是用一个简易的皮环加铁扣把枪挂在裤腰带上的。据李海洋描述,这样带枪上厕所解皮带须得十分小心,一个不小心没拽住,裤子皮带连着枪,三五斤重的东西就得哗啦一下全掉在厕所地上。
1993年的时候,前虎胆刑警老李头的盒子炮估计是交了,只留下个木头盒子留念。我拍着这个盒子教训李海洋,一天到晚屁股上别着家伙在外面横,怎么回来就了。要是你老子知道你这么窝囊,非扫你一梭子不可。
所谓胸怀利刃杀心自起,李海洋裤裆里别着砍刀横行的时代,其口头语一度乃是“剁了他个狗日的”。但是谁也没想到是色厉内荏,回到家里就显软脚羔羊本色,好不容易找两个兄弟倾诉不幸遭遇,一时间还不能习惯由混混变成苦主的身份转变,听我训斥又羞又愤,红着脸喘着粗气坐在边上不说话。
眼见我们都不吭声,蒋峰瞪着眼睛把刀子就掏出来了。那会儿他已经换了一把蝴蝶刀,在手里哗啦哗啦一抖就亮出刃了,据说是不可能再出现像以前那样给人捶得来不及出刀的情况了。蒋峰把刀子抖落开,啪地一声扎在李海洋家桌子上,破口大骂欺负到老子兄弟头上来了,狗日的看老子不弄死他。
我的这帮兄弟,道德价值观念形成的青春期,正好赶上了风潮涌动的80年代末,那时候的思想教育很成问题,学者们没进化,总体上还很土鳖,不懂得像后来一样谈论人文关怀一类飞机,只喜欢倒卖几句洋学问,关心国家大事,搞些走向未来的大工程,忽视了基础教育。野草无人照料,可是青春依旧在蓬勃生长,男孩儿们看《水浒传》小人书启蒙,革命基础那叫一个好,很早就明白了逼上梁山武装起义的道理。一个个青春期的不安定因素,“人不犯我”尚且不能保证“我不犯人”,如果遇上了“人若犯我”,那“犯人”则是肯定的。
再看当时的背景,1982年二王兄弟乌蒙磅礴走泥丸,跟着就是长达十余年的国际社会风起云涌,从中东到拉美,各路好汉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劫机,绑票,暗杀,全球流行用暴力解决问题,我和李海洋他们打那时起落下的毛病,没事就在一起吹牛,交流江湖上的小道消息,崇拜各路英雄好汉。我走的是“上海滩”的路子,热衷打闷棍撒石灰等小瘪三手段;李海洋更胆小,转而钻研行动技术,从小打架就拎着一只打钢珠的弩弓远远掉在大部队后面,号称是远程支援武器。某次和其他厂子弟打架,对方也有重武器压阵,队伍里走出一个小孩,手里竟然晃着一只硕大的五四手枪,一亮出来我们都开始往后缩,大家一起回头看着李海洋求助,李海洋从人缝里看清对方手里的家伙,吓得妈呀一声扔下弓弩第一个跑了。
往后几年李海洋胆子没涨多少,行动技术倒是勇猛精进。收音机里单田方的评书讲完之后,国际新闻就兴致勃勃地插播了新闻,介绍爱尔兰共和军在英国搞爆破暗杀的事迹,让他十分神往,等到1989年RAF做的炸弹把德意志银行的总裁炸死,我还在看《地雷战》,他已经可以非常内行地和我们解释红外引爆和自锻破片了。他说要学国际上的好汉搞“直接行动”,弄个地雷,“崩死老王个狗日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地雷战(3)
在李海洋的行动预案里,蒋峰负责弄一根塑料拉火管。完了再由我搜集些火药填入一个小金属桶(当时我们准备了一个马牌护手油的小铁盒),塞入拉火管,做成爆炸部。把这个爆炸部放在一个玻璃瓶里,中间用小石头填满充当弹片,在拉火线上放上诱饵,引诱老王的狼狗来咬,那么土炸弹自然可以要了这个畜生的性命,所谓打狗看主人,真炸了人就得进去喝稀饭,运气好的话也得亡命天涯,远不如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可惜事情一开始就不顺利,首先是我在课堂上制备黑火药发生意外——用李海洋的话来说,在一定的杀伤力之下,咱们不片面追求威力,炸药越普通越好,叫我剥“啄木鸟”鞭炮。
我用了一上午,弄出了大概二两火药,下午第一堂课上,心痒痒拿出来看,忍不住一时手贱,倒在地上,弯腰擦了根火柴往上凑。结果火苗还没挨到火药,黑火药就迅速爆燃,明亮的火焰很快就照亮了教室的后方,接着就散发出大量白烟。
那正是下午精神最糟糕的时候,出于田忌赛马的安排,这时候的课往往也是最不重要的。我闯祸那堂就是“三防课”——老师教我们防火防盗防核战争。当时他正在心不在焉地念课本,如果世界大战爆发,敌人疯狂地向我们扔原子弹,爆炸中心会散发出巨大的冲击波,白光和辐射,正说到这一段高潮处,就看见眼前火光一闪,整个教室后方被火光照亮,紧跟着冲天的白烟开始弥漫,饶他是天天和核弹打交道的三防老师,算是见多识广了,也吓了一大跳。
我不知道老师和同学用了多久才搞清楚那天不是有人发动核战争,反正我当时眼前给火药一熏,脑子就蒙了。过了一会儿听到老师镇定下来,开始低沉的怒吼:“楚建明,你在干什么!”我当时心说坏了,木愣愣地站起来,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啥,顺嘴就大声溜了一句:“补套鞋!”
1993年的时候,省一中的房子偏老,三四层小楼占了多数,我上高一的时候就在一楼房头的一间教室里,走廊在南,窗户朝北,我就坐在西北角的那扇窗子之下。教室中间乃有一个取暖用的炉子,烟囱弯弯曲曲地从窗户上伸出去。毕竟是在南方,整个冬天里,也只有最冷的几天这个炉子才点着。但是只要一点炉子,我就觉得教室里的空气凝滞住了,连颜色也变得灰蒙蒙的,我仿佛能看见老师讲课时,一个一个汉字从他嘴里蹦出,硬生生地砸开胶水似的空气。那天是年末的一堂副课,下午三点前后,所有的人都在昏昏欲睡。天上挂着太阳,斜斜地撒下一些光来。教室里的炉子也许点着,教室里飘着混浊的温暖,空气迟滞,外面却冷风如刀,空气清凛。当时我脸上给火药熏黑,尴尬和羞愧的双重作用下,看着笑翻了天的教室,脸上泛着诡异的笑容。
火药爆燃事件延宕了炸弹的工期,后来蒋峰喝豆浆不小心撒在拉火管上,彻底受潮失效。李海洋说塑料玩意靠不住,吵吵着要去找铜壳电雷管,可找了三天,就拿来一节武汉产的火凤凰电池。
每一场战争,都是对当事人意志和韧性的考验。连续的受挫之下,蒋峰首先憋不住了,拿着我们的作战方案去找“苏联专家”顾问。飞哥听我们说完就笑,说追求爆炸效果,这是有军政野心,花这么大力气弄个死狗,不如出两个人,一个人拿铁丝套住狗脖子,一个人抓腿,扯直了往地上一扽,捆上嘴和腿,狗还是活的。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地雷战(4)
那天飞哥是来武昌找我们玩。我和李海洋在车床厂子弟学校接见了他。厂里的子弟学校到了下午人就快跑光了,两排教工小楼的房后,有几只菜狗转悠。我和蒋峰给飞哥说得心动,找根绳子想去抓一条试试,为了掩饰祸心,我们两个每次都龇牙咧嘴地冲着狗笑,手里拿着绳套猫着腰往狗身前凑,可这些土狗和人打惯了交道,不等我们走到近前就跳跃着逃走。飞哥说这个是技术活,遇见高手了一个人就能搞定,容易得很。可你们要急着一两天学会,也挺难的。不如教你们喂点东西,把狗毒死算了。
李海洋摇头说不行,老王家里的狗是好狗,别人喂东西未必吃。万一中毒了,一时不死,发疯冲上来咬我还不是白咬。飞哥就笑,说那条狗我看了,眼睛又大又鼓,像哈巴狗似的。好的狗眼睛像筷子戳出来的小坑,又深又圆,眼角的淤肉红得往外翻。你们要弄的这条叫“泡子眼”,满眼眼屎,踹它三脚都未必敢跳起来咬你。
狗虽然是“瘟狗”,但兄弟们毕竟是出来混的,所谓“江湖儿女”,用耗子药未免太没有追求。飞哥走后,蒋峰趁着家里炖排骨的机会,偷偷找了个大红薯,乱七八糟地缠上麻线扔进砂锅,等这个玩意快炖烂的时候,再捞出来,用件破棉袄兜上,匆匆赶到李海洋家被老王霸占的那间房外,把缠满麻线的红薯从打烂的窗玻璃里扔进去。
我们三人是踮着脚,看着老王的狼狗三口两口吞掉红薯,然后就开始在地上蹭脑袋打滚。接下来几天内要发生的事情,此时我们已经很清楚了——满嘴的麻线绞住了狗牙,怎么挣也挣不脱。滚烫的红薯烂在嘴里,吞不下也吐不出,狗的整个口腔连带上消化道全部烫烂掉,几天以后活活饿死——这个秘方,是飞哥临走的时候教我们的,他最后的一句话是:“无毒无害,回头吃狗肉的时候叫我!”
次日中午,我正在教室里做数学题。彼时乃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时代,学校教育以理科为中心,数学乃是中心的中心,省一中参加奥数培训班的数学尖子,颇有点CENTER CLUB的意思。平日里老师宠爱,数学自习教室从来没有人那么猖狂地砸过门。
结果那天砰地一声就给人砸开了。寒风一下涌进教室,教室里正在自习的家伙头也不抬地就开始骂,不会轻点啊,结果没有听到任何回音。我抬头一看,是蒋峰吊丧着脸,走路带风直奔我座位,到我跟前就说了一句话:老王把李海洋打了。
我腾地就站起来了,这才发现教室里的人都盯着我俩看。把书一合,跟着蒋峰就出了门。
那天我从学校车棚出来,带着蒋峰,只骑了二十分钟就到了李海洋家。老王正蹲在门口晒太阳,狗在他脚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声音里充满了委屈。老王斜着眼看着我们,神色藐藐。我拉着蒋峰没理他,绕着进了门。进去就看见李海洋坐在床上,头上裹着纱布,也看不出伤的轻重,手里拿着他老爸的盒子炮木壳。李海洋一见我们,眼泪就下来了。我上去一把打掉他手里的枪匣子,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句我操,扯着蒋峰就出了门,李海洋见状,跳下床来,跑到厨房拎出一把菜刀也跟了上来。
楼栋口的老王是背对着我们坐的,那会儿香港电影里坐在大班椅后面的老板都喜欢亮个背脊给人看,显得牛逼。蒋峰没理老王这一套,从楼梯口一出来就拨开我抢上前,拉住老王的躺椅就往后一扯,老王没来得及回头就哎哟一声仰倒在地,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