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的冷汗一起坠到脚后跟。
翠娥的脸像霜打过一样惨白:“师父您别难过,我是不会让您为难的。我只求您在心里为我留个洞房。”“我会天天替您烧高香的。”翠娥离开刘家说的最后一句话。栀子花小姨妈每回到刘家,刘八奶奶总要给不少银两,说是刘八爷的香火钱,请她捎给药香。药香知道刘八奶奶的意思,她是在替自己买个心安,也为八爷还愿。每次都收了,一半放到西庙功德箱里,攒着做好事;一半留在手里,应付庙里的日常开销。
这一回,栀子花小姨妈带来个年轻的小伙子,刘八奶奶起了疑心:“莫不是药香要还俗,让八爷帮她掌掌眼?”“小姨妈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的?”刘八奶奶迎上去招呼道。
栀子花小姨妈说:“药香让我给八爷送个干儿子来。”
刘八奶奶定睛一看,那少年人一身戏装,心想,不会是谢家班的人吧?尼子嫁戏子,倒也般配。“八爷陪客人吃完了饭,在后院书房打坐。小姨妈又不是外人,直接去找他,不妨事的。”刘八奶奶巴不得药香还俗嫁给那个戏子,早点儿除掉心头上的这副镣,也好让八爷和四太太生出个刘扬州来。这可是刘八奶奶原先想好的,求之不得的事。自从扬州来的那朵琼花进了门,八爷在后院书房打坐的时候,比往常要多得多。按常例,新进门的姨太太最得宠,可是四太太难得见到八爷的面。后来慢慢地听到一些传闻,才知道其中的原由。在溱湖一带,家业大的人家娶几房做小的,是件挣面子的事。不过,这种事也有讲究。娶做小的,是为了传宗接代,不是为了满足人的色相之需。不能连着娶,更不能娶无度,也就是多不过四房。一年才有春、夏、秋、冬四季,一人能独占多少春秋?一般有钱人家,元配未生子,才娶个偏房帮忙生儿子。像八爷这样出众的人杰,受过他恩惠的溱湖人都祈望他娶满四房,多生几个悬壶治病、仗义疏财的儿子。
四太太进了刘家的门,人人都觉得这下白胡郎中刘八爷遂心愿了,哪晓得幕后面演的是鸠占雀巢的一出戏,扬州来的一朵琼花无意中赶走了溱湖里出趟的一枝荷花。大喜的当晚,白胡郎中的关门女弟子王翠娥便离了刘家的门。
过了不久,溱潼西码头边上西庙废墟上,新建了一座尼姑庵,大家还是按老名字叫它西庙。新西庙里,有了个法号为药香的尼姑。没过多久,溱湖一带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王翠娥刘家不要、娘家不收,最后变成药香的古事。
八爷知道外面在传说这段古事,甚至一些唱凤凰的新词里都有了他和翠娥的名字:“白胡郎中娶新娘,翠娥成药香”。
他觉得这件事让他丢面子事小,弄得他丢了魂事情就大了。
以往给病家把脉,两指轻轻一搭,五经六脉便了然于胸。如今经他手的病家,脉搏如同漂移不定的游丝,捉摸不定,辨别不明。八爷要为他自己招魂。除了推不了的病家,他去出个诊,开个太平药的方子,其他的一概由掌门的徒弟坐堂问诊。
他经常坐在书房,凝神打坐。可一坐下来,就能感觉到药香的气息,好像就坐在对面,跟他一起打坐。心爱的女弟子成了佛门弟子,青灯黄卷朝夕相伴,青春犹在,何日到老?他无意采摘的扬州琼花,成了刘家明媒正取的四房,自己早上躲,晚上推,什么时候是个尽头?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当初,早点跟夫人挑明了与翠娥的事,也就罢了。只是念及师徒之名,一时间还没找到开这把锁的钥匙,结果让大太太抢了先。也怪四太太娘家太性急,哪有人家像那样嫁女儿的,女婿没上门,就把女儿送出门了。想着想着,八爷的意念收不起来,浑身燥热,一头虚汗,就像正陷在恶梦里的人,急等人来搭救他一把。
栀子花小姨妈走近书房,看到八爷练功正起劲呢,满头冒着热气,不知当喊不当喊他,便回头轻声对黄志仁说道:“小武生先开开眼,看看你干父打坐的架势。”
一束刚偏西的阳光罩着白胡郎中,假武生黄志仁倚着门框,探头朝里一看,只见八爷头上热气腾腾。“不得了!八爷练功活像蒸包子!”黄志仁失声叫道,把栀子花小姨妈吓了一个踉跄。
八爷从恶梦里惊醒过来,长吁了一口气。“谁在门外说话?”八爷站起身来,从衣架上取下一条大毛巾,慢慢地擦汗。
栀子花小姨妈忙应道:“是我,八爷。药香让我给你送干儿子来了。”“请进来说话吧。”八爷迎到门口,他对栀子花小姨妈一贯比较客气,隐隐约约觉得药香什么地方长得像小姨妈,何况小姨妈挺知趣的,从不扫人兴头。
黄志仁赶紧跟着进了八爷的书房。八爷的书橱比黄家墩的草堆还要高,八爷的椅子比黄家墩的床铺还要宽。黄志仁感到头皮发麻,连站的地方都找不着了。
八爷笑道:“小伙子不要找了,我书房里没有石磙子。随便坐吧。”黄志仁见书房里有张小矮凳,顺手挪过来在书房门口坐下。八爷问栀子花小姨妈:“药香师父给我送什么来了?”“在您翘脚凳上坐着呢!”栀子花小姨妈说。
八爷说:“他不是谢家班打头阵的武生吗?”
栀子花小姨妈不接八爷的话头怕破了绽,直接开门见山:“药香想让他做您的干儿子。”
八爷不解道:“我已经有三个儿子了,还嫌不够多啊,还给我送个干儿子做什么?”
栀子花小姨妈说:“药香就叫我送过来,没说别的,她说您会明白的。”
八爷一怔,心想,翠娥在打什么哑谜呢?八爷抬头盯着坐在翘脚凳上的黄志仁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7“黄志仁,炎黄帝的黄,志士的志,仁人的仁。黄家墩人,家中没娶人。”黄志仁忙不迭地又甩出一串顺口溜。
八爷哈哈大笑:“有意思,嘴皮子挺溜的,不愧是跑码头的,多大进的谢家班?”
黄志仁一时无语。
栀子花小姨妈插话道:“志仁,你就如实告诉你干父吧。”
栀子花小姨妈惯有的机灵劲又用了一回,塞个名分给黄志仁,先帮着小伙子转个场再说。
黄志仁踩着栀子花小姨妈搭的梯子,顿时来了精神,他把祖上做官出事,后人落脚下河黄家墩如蛟龙困在沙滩上,眼下不得已穿着戏装去祭祖,没想到被当作谢家班,还演了一段“凤救凰”,抱上了梦里都不敢想的“千斤神力俏观音”,遇上了知人肺腑的活菩萨药香师父,等等等等,统统讲了一遍。黄志仁讲得眼前好像有无数的芦苇在点头,无数的野草在起舞。
八爷也听得入了迷,没想到请了一个谢家班,不光看了半天的好戏,还听到这么多的古事。此刻,八爷明白了药香给他送干儿子的用意了,药香是要他为出身荒田的黄志仁撑个场子,撮合“凤求凰”的美事。八爷精神大振,他觉得能做成这桩事,等于帮药香一个忙。药香虽没吃上她自己做新娘的合欢宴,但能听到为人作嫁后的锣鼓响,也是一个宽慰。药香心宽了,八爷的心也会跟着安了,八爷又能找回自己的魂了。
八爷对栀子花小姨妈朗声道:“你回去告诉翠娥,这干儿子我认了。”一不留神,八爷又把药香唤成了过去常含在嘴里、贴在心里的名字———翠娥。
这时候,八爷的翠娥正在西庙西房间里,陪着谢贵英说着话。她俩的表情同样的柔和,同样的平静,如同静默时的溱湖。那时的溱湖正历经春夏之交,在静静的柔波下隐藏着某种小小的诡计。“师父,栀子花小姨妈怎么还没回来?”俏观音问道。“你不想她的时候,她就回来了。”药香说谶语似的答道。
药香是俏观音刚拜的师父,这是药香主动提出的。她说拜她做师父自有说法,做了挂名的徒弟,带发修行,供奉观音菩萨,从此便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俏观音经药香这么一点化,一联想到师父给八爷送干儿子,马上就开窍了。药香师父是在银河上搭鹊桥,她想让八爷和她一起做两岸边的桥墩。想到这里,俏观音偷偷瞄了一眼药香师父,“这么年轻,这么俊俏的师父,真的要在枯草蒲团上打一辈子坐?”俏观音禁不住在心底为师父叹了口气。“回来了,回来了!”栀子花小姨妈还在西庙门外就叫起来,兴得像春风里的风铃。
俏观音和药香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栀子花小姨妈一跨进西房间,像说书似的把黄志仁去见刘八爷的经过学说了一遍。
药香对俏观音说:“八爷肯认他做干儿子,你这个挂名的弟子也没白做。”
俏观音扑通一声跪下,给药香磕了个响头:“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药香忙扶起俏观音:“快起来,消受不起你这大礼。让你做我的徒弟,只是挂个幌子。事情真的成了,是祸是福还要看你的造化。你先回去吧。”
俏观音起身出了西庙,下西码头去找谢家班的大戏船。
此时,西码头上静寂得很,船家们大多上街吃饭还没回来,在船上开伙吃饭的也歇着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挨个排着,一趟趟的小浪头嚯嚯地在船隙间传着闲话。
谢家班的把戏船显眼得很,桅杆没放下来,上面挑着“谢”
字招呼旗,这是戏班子跑码头的规矩。一来给点戏的东家打招呼,二来多招徕些看客,壮壮声威。今天没什么风,谢字旗有些垂头丧气,班主谢一魁也有些困顿了,他眯起了眼睛。
俏观音像只春燕一般轻轻地跃上船头,踮着脚跨了几个大步,走到舱前,一猫腰钻进自己的卧室。
谢家班的把戏船轻轻地摇摆了几下,却在谢班主心里刮起了大风浪。
他知道女儿贵英回船了,眼皮像扯帘子似的倏地睁开。
不管说到哪条路上,做父亲的,还是当班主的,他都得替俏观音掌个眼、把个舵。
离晚场戏还有一个时辰,白胡郎中刘八爷差人来请谢班主上岸,到“溱湖春”茶馆去“吃下午”———这是溱湖俚语,相当于英国人的“下午茶”。在溱湖,早中饭之间喝茶吃点心叫做“吃接上”,午晚餐之间吃点心喝茶叫做“吃下午”。
谢班主觉得蹊跷,这个时候不来催戏,反而邀去吃下午,八爷不怕误了晚场?“溱湖春”茶馆紧邻刘八爷的一处药房兼诊所,这里是刘家经常摆场子做面子的地方,经常有些大事小会。溱湖春茶馆的生意主要靠刘家撑着。前些年,溱湖春是家茶庄,后来当家的瞧出些门道,开起了茶馆。再后来,刘八爷家财势见长,“溱湖春”的罗老板跟着发财,成了溱潼第一豪富的大茶馆。
罗老板不仅翻盖了三层楼的门面,还吃下了后面几进房子,顺便开起了客栈,生意自然差不了。
谢班主一到溱湖春茶馆大门口,就被茶馆的罗老板迎上了二楼。二楼共有七八张八仙桌,满满当当坐满了客人,谢班主定睛一看都是上午跟主家刘八爷一起看戏的主,大家正喝茶谈天,热闹得很。“谢老板,这边有请。”刘八爷站起身来招呼,谢班主也坐到南面临窗的桌边。
谢班主说:“八爷太客气了,吃接上还要到这么好的茶馆来。”刘八爷道:“本应该如此,何况还有点事情要跟谢老板相商。”不等谢班主答话,刘八爷又道:“我家中临时添了桩事情,原定的贵班的晚场戏就不用演了。”
谢班主竟一时答不上话来,心想莫非是贵英和那假冒武生的一出戏惹出了麻烦。
刘八爷见谢班主不语,忙说:“谢班主别担心,原来说好的酬金一分也不会少。”
说到酬金,谢班主知道刘八爷误会了,正色道:“八爷,我谢某跑码头有些年头了,我只重招牌不重财,跟八爷您更不会计较这些。我只是有些自责,上午的那场戏被那个野小子给搅了!”刘八爷一怔:“野小子?是不是跟贵千斤演对手戏‘飞身接宝’的那位小伙子?”
谢班主恨恨地点了点头。“哈———哈———演得好啊!”刘八爷大笑着说“那出戏很出彩啊!”八爷的声音,震得满座的人都静了下来。谢班主有些惶恐道:“惭愧惭愧,见笑了。”“哪里话,好得很!我还想收那个武生做义子,不知谢老板肯不肯啊?”刘八爷故作不知情,权把黄志仁当作谢家班的人,好给谢班主台阶下。
谢班主知道一时说不清,只能打哈哈:“好说,好说,八爷看中那小子,那是他的福分。”“那就一言为定。”刘八爷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同道,诸位朋友,我已经和谢班主说定,收他的一个武生做义子。晚场戏就免了,过两个时辰就在这里开晚宴,让我的义子拜会一下各位前辈。”
大家一片叫好后,慢慢散去。
刘八爷微笑着对谢班主:“我陪你吃些点心,然后你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