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正安坐之际,忽听有人淡笑道:“方才和父亲下了盘棋,因此来得有些迟了,诸位不要见怪。”说着,一名黄衣少年已姗姗踱入堂中,面容修秀无俦,眸中阔海横波,含笑朝着在座诸人微微颔首示意。众人站起身来,或是口称‘少主’,或是称其‘公子’,皆道:“言重了。”
北堂戎渡笑容温和,让众人都重新坐了,自己也坐在堂内正中间的桌前,捧起一盏热茶呷了一口,这才抬眼一笑,道:“我今日让各位来此,是因为有一件要事,要与几位商量。”说着,就笑道:“平剑山庄庄主殷如烈,如今怕是也没剩多少日子了,他膝下两个儿子,长子殷知白与我交好,我属意助他坐上庄主之位,各位以为如何?”
这一番话虽未说明,里面的意思却已是再直白不过了,当下诸人面上神色虽不动,心中却自是各有计较,正安静间,却听一个声音忽然稳稳道:“小公子如此,不知可已得了堡主的首肯?”
说话的是一名四十七八岁模样的中年人,浓眉鹰鼻,身材高大,北堂戎渡含笑看过去,道:“原来是董司执。。。父亲他自然是答应了的,且令我一手操办,不然我又怎敢擅自行事?”董步川微微笑了一下,语气不卑不亢道:“恕属下直言,江湖尽知那殷知白是有名的浪荡子,其弟殷知玄却是年少有为,如今把持着平剑山庄十之二三的势力,公子如今若是一意要助那殷知白,只怕是要颇费力气,得不偿失。”
董步川是无遮堡中的老人,曾跟随过北堂戎渡的祖父,资历甚老,当年北堂尊越与兄长相斗之际,曾力挺北堂尊越登位,是以如今除了在北堂尊越面前恭敬无漏之外,无遮堡中其余诸人,大都让他几分,眼下他说话间虽并无不敬,可那意思却是隐隐暗指北堂戎渡只为自己与殷知白的交情,不顾无遮堡利益行事。
北堂戎渡只是浅笑,道:“大司执这样说,是认为我撺掇怂恿父亲如此么,还是大司执觉得父亲耳根子软,听凭我乱来?”在座众人此时面上不动,心知眼下双方这和风细雨一般的对答之下,隐藏的是新老势力的交锋……北堂戎渡是无遮堡的继承人,董步川对这一点也没有异议和什么不好的心思,只不过言行之间有些指点后辈,倚老卖老的味道罢了,他是伺候了两代堡主的人,权柄又高,一般来讲,在少主子还没有登位之前,总是要很给他几分体面的。
董步川听了北堂戎渡的言语,遂淡淡而笑,道:“堡主文韬武略,怎是随意听信之人,只是公子如今年纪还轻,属下只担心易受人蛊惑,轻信了外人。”北堂戎渡脸上的笑容开始缓缓敛去,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半晌,忽然抬头一笑,看着董步川徐徐说道:“董司执,日后这无遮堡想必父亲是要传给我的,你现在得罪了我,就不怕我将来给你小鞋穿?或者如今去父亲那里吹吹风,说些对你不利的言语。。。你知道,父亲向来是疼我的。”董步川微微笑了起来,一手轻捋了一下胡须,说道:“公子说笑了,属下半生忠心只为无遮堡,即便言行之间得罪了公子,公子又岂会当真怪责计较?”
话音方落,只听‘啪!’地一声脆响,一盏茶碗被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里面的热茶亦溅得到处都是,北堂戎渡缓缓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手,点头道:“错了,我恰恰就是一个计较的人。。。”他轻声笑道:“大司执,你好象忘记了你自己的身份,无论你有多高的资历,多重的权柄,我年纪有多轻,经验有多浅,你也仍然还是无遮堡的下属,我也仍然还是无遮堡的少主人。。。所以,不要对我指手划脚,这堡里的主子只有我父亲和我两个人,能教训质疑我的,也只有我父亲……而永远不是你们。”
北堂戎渡说完这句话,便冷笑了一下,忽然一字一字地道:“董步川,自今日起,你不再是大司执,可以回家养老了。。。我相信,父亲会答应我这个建议的。”他说着,转身就往外走,看也不看神色耸然的众人,同时淡淡道:“今日我没心情再谈什么事了,明天下午,你们再在此处见我。”
快要走到门外时,北堂戎渡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遂稍微停了一下脚步,却不回头,只道:“董步川,记得你有个儿子在做暗监总执事,今年也快三十了罢,平时做事也还好,你的位子,就由他先代着看看罢。”说完,又轻声娓娓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各位还需时时谨记,不要忘了才是。”
“这样一来,只怕董步川不但不会怀恨,还要感激你才是。”
室中檀香缭绕,沈韩烟细细磨着墨,旁边北堂戎渡执笔临着字帖,全神贯注,闻言,遂笑道:“没错,打一棒再给个甜枣。。。董步川被我先是当众撕了面子,撸去权柄,其后我却又让他儿子顶了他的职,这一番大惊大喜之下,他不但不会对我心有怨恨,反而还要感激我。”
北堂戎渡将笔润了润墨,含笑道:“从前有不少皇帝经常会贬一些臣子,然后让新皇登基之后,再启用这些人,于是这些臣子日后便死心塌地为新皇卖命。。。董步川如今这个位置已是很高,也没有太多我施恩笼络的余地,可是他的儿子不同,董岳若是想坐到这个位置,不知要多少年,而且不但要有能力,还得凭运气,如今我提拔了他,还怕他不效死力?同样是大司执这个位置,我没有损失一点东西,就让一个原本倚老卖老的大司执换成一个对我忠心的人,何乐不为?”
沈韩烟亦笑,接话道:“况且为人父母,总是为儿女着想,董岳接了位子,董步川只有感激的份。”北堂戎渡嗤嗤笑道:“可不是?他儿子顶了他的位子,董步川只会大喜过望……不然等他日后老了,自有旁人来接他的位置,而如今,我却提拔了他的独子,给董岳大好前程,不怕他父子不死心为无遮堡办事!至于董步川,我虽然说是让他在家养老,可他儿子既然做了大司执,他难道会不在后面提点帮教?他在堡里几十年,人脉路子什么的,都是熟透的,董岳有他在旁,行事不会有差错。”沈韩烟帮北堂戎渡吹了吹纸上半湿的墨迹,道:“北堂,你今日,也是存了立威的意思罢。”北堂戎渡放下笔,拿湿毛巾擦了擦手,道:“是啊,我要确定自己在无遮堡的地位,让下面的人明白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而是他们正经的主子,除了父亲以外,我也能够决定他们的身家前程,包括性命。”
他说到这里,不觉笑了笑,轻声道:“我想这也是父亲他,真正的意思罢……让所有人都逐渐知道,我是最合适的堡主之位继承者。。。如果我连这一点都办不到,日后又凭什么撑起这份家业,凭什么姓‘北堂’?”
六十七。 曾是惊鸿照影来
这一日晴空朗日,天气分外澈好,北堂戎渡一进房中便拧了湿毛巾擦脸,又叫人送些凉茶上来,喝完之后,便往床上一倒,叹道:“累死我了。。。”
沈韩烟正在榻间盘膝运功,闻眼便睁开眼,笑问道:“怎么了?”北堂戎渡稍微挪了挪脑袋,枕在他的大腿上,闭着眼答道:“这半个月以来,平剑山庄的事还算顺利,今天一上午我先是听他们报了最近的进度,然后又去和爹一起在后山练功,谁知道半途他却和我对起招来,结果现在我身上连一分内力都提不出来了,还被揍了一顿。。。韩烟,你拿点儿药油给我擦擦。”
沈韩烟闻言便下床取了个瓷瓶回来,然后替北堂戎渡脱了上衣,乍一见了那身上的几处大块的瘀青,不由得簇眉道:“不过是喂招而已,堡主。。。又何必真动手呢。”北堂戎渡趴在床上,不禁笑了笑,道:“这算什么?你不知道,我小时候他才叫狠呢,当年我还没有凳子高,为了锤炼这一双手臂,先是用糙米,其后改用河沙,最后又用铁砂。。。等你来了的时候,看见我天天用铁砂磨练倒好象是挺轻松,却不知道我刚开始的时候,皮开肉绽都是家常便饭。”沈韩烟知他自幼在修行这方面极是吃苦,不觉心下怜惜,往少年身上倒了些药油,给北堂戎渡细细揉着身上的瘀伤:“堡主也确是严厉了些。。。”
北堂戎渡鼻中闻到药油的清凉味道,似乎也没那么累了,遂娓娓道:“爹是为我好。想练好功夫,就得先遭罪。。。人体其实就像一口缸,修为可以看作里面的水,现在江湖中除了爹以外,武功能胜我的当然也有,可是我敢说,虽然眼下他们这口缸里的水比我多,可我从小就将身子打磨好,配以北堂家的秘法,让这口缸比他们大,所以将来能容的水绝对比他们多得多。。。不然你以为,北堂家凭什么每一代的堡主都是修为绝顶,爹凭什么稳坐天下第一高手的位置?”他说着,又转过头朝沈韩烟笑道:“对了,关于平剑山庄一事,我还要亲自出堡一趟,今天下午就和我一起出门罢。”青年微微点了一下头,往北堂戎渡身上又倒了些药油,替他将瘀青揉开,然后出了房间,去整理一下出堡要带的东西。
北堂戎渡在床躺了一小会儿,其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便起身下床,拿了笔,思索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字,然后卷成纸卷,封进一根小竹管当中。
青帝门。
这一处居所极为清净,四下近乎没有什么人声。
男子运完一套剑法之后,便往屋内走去,正值此时,忽然一只信鸽扑腾着翅膀朝这边飞了过来,男子回过头,起落间就已一手捉住了鸽子,目光在见到鸽爪上拴着的小竹管时,不禁微微亮了,另一只手随即就从竹管里抽出只有巴掌大的白纸,缓缓展开,然后满纸只有一个大篆的‘蓉’字,便突兀地投进眼底。。。
……
星子零落,华灯初上。
月白色的软缎绣鞋徐徐踩过地面,不发出一丝声响,北堂戎渡无声地出现在夜色里,如同月下的一缕清风。
窗边的案几上放有一只青瓷美人觚,里面供着几枝白梅,清香幽幽,北堂戎渡绕过一架屏风之后,就看见里面的睡床上半掩着杏子黄的罗帐,床内依稀有人在熟睡。
北堂戎渡缓步走近,还未到达床前,里面的人就已醒了,沉声道:“。。。什么人。”说着,已揭开了帐子。
一身素白的寝衣,黑发垂散,剑眉微微皱起,男人的面容在淡淡的柔和灯光中显得有些模糊,然而在下一刻,那面上的神情就真正鲜活清晰了起来,同时心头瞬间大震,仿佛是无数雷电一同打亮了天际,眼中,登时迸射出喜悦欣兴之极的光芒:“。。。蓉蓉?!”
室中只点着一盏灯,因此光线并不很分明,但牧倾寒只看了一眼,便把那少女的轮廓深深锁进了眼底,就见目光所及之处,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正站在离床榻不远的位置,一身淡水蓝的衣裙,素颜简髻,双眸黑亮得如同两丸黑水银,见男子醒了,便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虽然淡若云烟,若有似无,却好似将周围都照亮了。
这就是他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人。。。牧倾寒只觉心头一热,既而心下跳得又沉又疾,所有的神魂都被那个人影吸引住了,满心有无数纷乱扰攘的言语要说出口,却在停顿了半晌之后,只定定看着少女,道了一句话:“。。。外面是不是很冷?”
北堂戎渡走过去,在他床前坐下,淡然一笑道:“也还好。”牧倾寒坐起身,伸手就欲将北堂戎渡搂进怀里,为其暖一暖身子,但还没有抬起手,就忽然记起自己眼下只穿着贴身的衣物,只怕会唐突冒犯了对方,因此迟疑了一瞬之后,却到底还是将人轻轻揽进怀中,等到发现对方并无任何抗拒反感的意思时,才放下心来,将佳人慢慢搂紧,低声道:“蓉蓉,自上回你走后,我一直担心你不会再来见我。。。”
北堂戎渡微微而笑,只道:“我既然答应你以后会时常来见你,就不会骗人。。。这次我因为有事要办,正好会经过这里,所以就顺道来看你,倒不想你今日会睡得这样早。”
怀中有丝缕淡淡的香气萦绕,是清冷而婉约的香气,悠然不散,牧倾寒握住少女的手,将那一双在外面凉得冷沁沁的手揣进怀里,为其小心暖着,如同抱住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满心皆是沉甸甸的欢喜:“蓉蓉。。。我只是有些感了风寒,因此才早早睡下,并没有什么事。”
冰凉的手被裹进男子的怀中,就碰到了光滑结实的火热胸膛,北堂戎渡不经意间,忽感觉到指尖碰到了什么柔软的突起,不由得一瞬间就猛然清楚了那是什么,因此双手微微一滞,心下暗叹,随即就将两只手从男人的怀里抽了出去。
冰凉的柔荑忽然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