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谷刑裹着一身寒气自外面走了进来,抬眼就看见北堂戎渡身穿中衣正坐在炕上,肩头松松披着外袍,黑发垂散,光着脚趿着一双厚绒软鞋,上面绣着的细密桃花衬着那一双半露的雪白的赤足,看起来满是秾妍以极的香艳之色,面上神情慵懒,显然是刚刚才被叫醒,遂微微躬身道:“……属下见过爷。”北堂戎渡此时朦胧困意尚未褪尽,怀里抱着暖手炉,打了个哈欠,道:“这天都还没亮,你怎么就到这儿来了……说罢,什么事。”
谷刑双手笼在厚厚的衣袖内,室中一跳一跳的幽暗烛火映在他的脸上,更显出了一分阴柔沉谲之色,压低了声音道:“回爷的话,西面钟家……刚刚有探子传来了消息。”北堂戎渡闻言,眸光沉沉,掌心抚在怀里的暖手炉上摩了摩,不动声色地道:“……怎么?”谷刑微微垂眼说道:“钟家第二子钟痕,前时外出之际,路遇歹人,不慎身亡,家主钟道临痛惜幼子之死,气痛攻心之下,卧床不起,对外宣称静养……如今钟家之事,已尽数由长子钟愈接手。”
北堂戎渡闻听此事,眼皮一跳,正摩挲着暖炉的手已然停住,下一刻,却是已经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声音当中,满是欢畅得志之意,他笑了一会儿,这才用手抚一抚额头,悠然道:“钟愈到底还是忍不住动手了,他那个二弟钟痕,哪里是什么‘路遇歹人,不慎身亡’,却是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大哥派去的心腹手里罢?”北堂戎渡说着,眼中有冷光一闪而过,随即便慢条斯理地掐一掐袖口上织着的繁复纹路,轻笑不已,只继续说道:“至于那个钟道临,果真是因为伤心幼子之死,才一病不起的?只怕是此人被长子暗中动了什么手脚,如今正被软禁在某个地方罢……钟愈,你可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没令我白白耗费许多工夫在你身上。”
暖阁中烛火昏幽,谷刑整个人都仿佛隐藏在黑暗当中,轻声说道:“爷为了钟家之事,在钟愈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如今钟愈既是已经得了钟家,想必不用多少时日,便会有钟氏归附我朝之举……如此,这西面之事,应是再不必大动干戈了。”北堂戎渡披衣而起,在地上负手慢慢踱着步子,双眼微眯,口中笑道:“好,钟愈做得确实很好……值此之际,一旦有钟家归附,则朝廷平定西面之事,便要顺利太多了,若是运气足够好的话,说不定甚至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中原以西尽数归入囊中……嘿嘿,钟愈啊钟愈,你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谷刑微微躬身,低声说道:“钟愈此人,早已是爷的囊中物,则日后钟氏降于朝廷,实是归属于爷的麾下……属下在此恭喜爷,又得一强力臂膀。”北堂戎渡随意点点头,目光在谷刑身上扫过,忽而悠悠笑道:“谷刑你说,我以自身为筹码,引钟愈入觳,以便平定西面之事,你嘴上不说,心中可曾不以为意?”谷刑闻言,微微一凛,即刻说道:“……属下不敢。”
北堂戎渡嘿然而笑,浑不在意地顺手从身旁的一盆腊梅上摘下了一朵花,在指间把玩了片刻,然后便信手直接扔到脚边火势正旺的炭盆里,娇嫩的淡黄花朵一碰到火,顿时便萎馁枯焦起来,散发出一缕带着残余清香的古怪气味,北堂戎渡款款而笑,怡然说道:“像我这样的人,从来都不会介意别人怎么看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不想有其他人比我站得更高而已……凡事要以利益为先,但凡有不费力气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自然便要去做,不然,何苦一定要用将士们的性命去搏杀。”谷刑垂手受教,一时间却又有些迟疑,轻声道:“只是此事若是让汉王知道,只怕……汉王性情高桀,若是知道爷放□段,用这等计策收拢钟家,或许一时生恼也未可知。”北堂戎渡微微垂下眼睫,昏黄的灯光中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淡淡说道:“这个不用你担心,‘为人行事不择手段’,这可全都是他从小就教给我的……”
一时间外面天色渐明,北堂戎渡唤人进来伺候梳洗更衣,换上一袭白厚绒雪萝暖袍,领子高过脖颈,穿着很是暖和,谷刑仍旧侍立在旁,道:“昨夜刚得的消息,按路程来看,鹘祗王子毕丹今日就应到达王都,不知爷的意思,是在青宫与其接洽,还是在外布置?但请爷示下,若是在宫外,属下也好安排。”北堂戎渡此时正坐在炕上让人给他穿靴,闻言便道:“外头还下着雪呢,我也懒怠动,就在宫中罢。”说着,起身走到窗前,就见窗外细雪霏霏,纷纷扬扬地轻盈落下,遂意味深长地轻笑道:“这雪下得恰如其分,正堪赏玩,可惜草原上的雪却未免太大了些,让人愁得头疼……前日我已与父亲商量过了,这回卖给他的物资数量有限,不然容易影响朝廷自己使用,但毕丹此次前来,这些东西想必是不会够的。”北堂戎渡说着,伸手到唇边呼了一口热气,互相擦一擦手,微眯着双目道:“如此……谷刑,传我的意思,让我名下的各大商行调动布匹、粮食、药品等物,这趟送上门来的大生意,不能不做。”
谷刑垂手应下,北堂戎渡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忽然握拳于唇边,轻轻咳嗽了几下,旁边的宫人见状,忙取了梨膏糖送上,一面道:“……世子可要煎了药送来?”北堂戎渡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只拈了一块梨膏糖放进嘴里,然后让室中伺候的宫人都退下,这才对着谷刑说道:“让人多注意钟愈那里,特别是要弄清楚他爹钟道临被软禁的地方,钟愈毕竟心还不够硬,若是那钟道临一旦翻身,他只怕便要死无葬身之地,我先前的心思也就全都白费了……如此,等到探知钟道临所在之处,便杀了他,下手要干净一点儿,弄成气恨攻心而死的样子就是了,不要让任何人有所怀疑。”谷刑听着少年轻描淡写的口气,一时间不由得心头微凛,看着窗前长身玉立的北堂戎渡,刹那间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象是从前看着教主许昔嵋一般,同样的狠辣无情,秉绝世姿容,行雷霆之事……谷刑沉声应命,北堂戎渡挥挥手,让他下去。
眼看着外面晨光渐起,北堂戎渡便出了沈韩烟的琼华殿,回到自己宫中,简单配着小菜喝了两碗热粥,便坐在窗前翻着下面人呈上来的帐薄,彼时屋子里笼着暖炉,将鼎内香料的气味烘得轻渺软热,只见淡淡似一缕轻雾般的烟气袅袅升腾,袅娜如絮,北堂戎渡见了,一时不免起了童心,于是伸手将其撩散,正在此时,外面却有一名北堂尊越近身服侍的大太监前来请安。北堂戎渡让他进来,自己则背靠着几只软枕歪在炕上,那内侍进得室中,先请了安,待北堂戎渡出声让他起来,这才满面堆笑地道:“奴才奉王上之命,给世子送些东西过来。”
这人方才进来之时,北堂戎渡就已经注意到他手里提着的一个朱漆楠木掐金丝挎盒,因此听了这话,便一手支颊,懒洋洋地笑着问道:“……哦?什么东西这么稀罕,倒在雪天里巴巴地叫你送过来。”那内侍听了,忙殷勤地打开了盖子,只见盒子里用锦缎垫着,放了十来个黄澄澄的新鲜梨子,盒盖一开,便顿时就是一股清香之气扑面而来。内侍躬一躬身,笑着说道:“是才贡上来的砀山酥梨,把整棵树一起运进京来,因此是刚刚才摘的果,再新鲜不过了,王上知道世子有咳症,就叫奴才先送一篮子给世子尝尝,等往后日日都送新鲜的过来。”
这砀山酥梨皮薄多汁,不但酥脆甘甜,还兼有化痰润肺,止咳平喘的功效,只不过产地离京都颇远,且又是在这个季节,因此是十分罕见的,北堂尊越特意让人送来,自然是因为惦记着北堂戎渡的咳症,而北堂戎渡见了,心中也微微有所触动,于是笑了笑,随手从拇指上抹下一枚黄杨玉大扳指,丢给那内侍,算是赏他的,内侍忙叩首谢过,北堂戎渡摆了摆手,打发他出去了,这才倾身提过放在炕沿的那盒梨子,取出一个轻轻嗅了一下,只闻得清香扑鼻,满是甘冽的甜气,遂叫人拿下去洗净,之后切了一碟子,放在身旁以供取用。
北堂戎渡一面用银签子扎着梨块来吃,一面继续看帐,不知过了多久,眼见着外面的太阳渐渐爬高,忽有人在外通传道:“……禀世子,毕丹王子一行人,眼下已到了王都城外。”北堂戎渡‘嗯’了一声,取出帕子擦手,说道:“传我的话去,让人去城门迎住,请他们过来。”一面说着,一面下炕套上靴子,径自去了会客的前殿坐着,慢慢端了茶来喝,等毕丹前来。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只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内监尖细的通报之声,旋即门口厚重的团福帘子便自外面打起,一个身影裹挟着冬日里的寒气进到殿内,一头灿烂的金发十分醒目,北堂戎渡放下手里的茶盏,徐徐站起身来,轻笑道:“许久不见,王子倒是风采依旧。”
毕丹身上裹着貂皮大氅,金发蓝眸,肤色白皙,与从前并没有多少区别,唯见举手投足之间,气势更盛,他一眼见了不远处的北堂戎渡,饶是两人之前见过面,也仍然为之暗暗一怔,只觉得对方较之当年的模样,更见长成,那等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隽爽风姿,实是令人心折不已,遂笑道:“一别经年,世子却是风采更胜往昔。”北堂戎渡微笑不语,右手略作示意,请他坐下,这才道:“当年一别之后,你我各有际遇,如今再聚首,却已是大有不同了。”
先前两人初次见面之际,鹘祗还只是草原一方霸主,北堂氏也还蛰伏待起,而在如今,北堂氏已建立政权,问鼎中原,鹘祗也已近乎成为胡主,人生起伏际遇之事,当真是莫测难言。
当下宫人送上茶果,两人寒暄一番之后,毕丹便也不多作客套,对北堂戎渡道:“我此番来意,世子自是知道的,既是如此,我鹘祗所需的粮食、布匹、药品等物,却不知汉王能够供给多少?我鹘祗愿以高价收进。”说着,自怀中取了罗列的单子出来,递与北堂戎渡细看。
北堂戎渡接过清单,仔细看着,心中却是自有计较,果不其然,鹘祗所需之物的数量,比起北堂尊越给出的数目,实是超出了一倍有余……北堂戎渡一时看过,遂将单子放下,道:“王子要的这些东西,朝廷只能拿出一半——”毕丹闻言,虽是心中早有准备,却也不由得仍是皱眉,沉声说道:“如此,且请世子帮忙,在汉王面前周旋一番,我鹘祗自有心意送上。”说着,却从怀内拿出一份礼单,放在了桌面间,用手往北堂戎渡的面前轻轻一推,北堂戎渡见状,不觉一笑,并不去看那礼单,只啜了一口香茶,悠悠笑道:“王子何必如此,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虽说朝廷不能供给太多,但是剩下的那一半,我倒是有办法能给王子补齐。”
毕丹听了,自是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曾显露出来,只道:“世子有话,便请直说罢。”北堂戎渡抚掌一笑,道:“王子是痛快人,既是如此,咱们便说说价钱罢。”他说着,正了正颜色,遂与毕丹详细谈起条件,毕丹见他开出的价格实是过高,不觉心中凛然,但如今北堂氏几乎坐拥南北,鹘祗除了选择与其合作之外,并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若是想转而从东、西二处购运的话,不但路程要延长太多,并且还必是要经过北堂氏的势力范围,若说沿途不会受到拦截,连毕丹自己都不相信,没奈何,眼下形势如此,不得不有所退让,因此毕丹便与北堂戎渡就此问题,开始详细商谈起来,双方都是口舌伶俐之人,你来我往之余,半晌,才最终敲定下来,但北堂戎渡却是忽然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笑道:“方才既是商定了我与王子之间的买卖,那么如今,便也该谈谈朝廷那一半的价钱了。”
毕丹闻言,顿时警觉起来,知道这其中必有什么花头,遂不动声色地说道:“世子又何必这般麻烦,我鹘祗便比照方才说定的数目交付,也就是了。”北堂戎渡含笑道:“王子错了,我父王的意思,并不是要和我一样用金银作数,而是要用马匹来以物抵物……朝廷,要三万四千匹良马。”
毕丹陡然变色,脱口道:“……此事决无可能!”自古游牧民族之所以在强盛时期能够与中原争锋,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草场广大丰美,可以饲养大量的马匹,而中原人口稠密,并无多少适合养马之地,于是马匹数量就一直不高,而与游牧民族作战之际,若是没有足够的战马,则还未开战,就先处于劣势地位,实在太过吃亏,胡人一向知道这一点,因此对马匹向中原的买卖一直管制得极严,否则若是汉人有大量战马,人口又多得难以想象,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骑兵,远不是草原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