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这里办些事儿,完了要赶着回去,这就准备走了,所以就不叨扰您了。”玉沉烟微笑着,握着女人的手,暖洋洋的热度从女人厚实的掌中传过来,熨帖得人心都暖了些。
张婶很遗憾:“这么着急?要不,吃过饭再走罢?也不差这一刻半刻。”玉沉烟笑着,轻轻挣开了女人的手:“不了,真有事急着走,下次吧。谢谢张婶。”
张婶无奈地点点头:“好吧。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是这样来去匆匆的。”她张望了下四周,却没有发现料想中的那个人,于是转而去问玉沉烟:“那位姓郁的公子呢?怎么没见到他?”
玉沉烟心上一疼。她知道张婶只是出于好奇所以问问,却不知如何回答才妥当,犹豫半晌,勉强笑了笑,道:“他没和我一起。”
张婶是活了半辈子的人,少女话里的惆怅和愁绪,只消一听她心里就猜着了几分。瞧了瞧玉沉烟脸上的神色,张婶明白这个姑娘现在恐怕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解。况且究竟两人为什么没在一起,自己也不清楚,胡乱说话只怕反而弄巧成拙。想了想,她开口道:“姑娘,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了,不过我是过来人,要是你不嫌老婆子烦,我就说一句:凡事看开些,总是没坏处的。”
玉沉烟看着女人诚恳的脸,知道她是好意。她也知道换个角度看问题,很多事情就会海阔天空,可是明白归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心中那一份郁结却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消去的。
“多谢张婶。我心里有数的。”握住女人的手,少女真诚道。
张婶瞧着少女的眼,知道她并不明白。女人心中叹了叹,罢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她也只能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而已。
“那么,我先走了。再见,张婶。”紫衣少女挥了挥手。
“路上小心。”张婶笑着挥挥手。
玉沉烟转身离开。她的木屐踏在小镇湿润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玉沉烟觉得自己应该去找找以前的欢乐。简单的,轻易可以得到的快乐。
她顿了顿步子,然后扭身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半个时辰后。
紫衣少女坐在熟悉的窗边,耳边是酒楼小二熟悉的唱菜声。
“金丝芙蓉八宝饭一份,来咯——”小二颠颠的跑近,放下菜肴,又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玉沉烟拿起瓷勺,挖了一大块金黄色的米饭,塞入口中。她使劲地咀嚼着,感觉整个口腔填满了米饭,鼓涨涨的,和空荡荡的胸口形成鲜明的对比。空荡荡的胸口……
玉沉烟低着头,又往碗里挖了一大口饭。
没关系……至少,她还可以将空荡荡的胃填满,这很容易办到……
临江仙依旧这么热闹,好吃的东西总是可以招揽到各式各样的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论你是皇帝还是乞丐,是人就要吃东西。而美食,是人类获得快乐的基本来源之一。
玉沉烟更加坚定地往口中塞着八宝饭,聚灵敏锐的耳朵却收到角落里一桌人的窃窃私语。
“沧昪同苍旻一向不和,这次怎么突然想要结为姻亲起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十五六岁的样子。
“有传言说是苍旻的某个皇子向沧昪国君提亲,要求娶沧昪大公主为妻。苍旻王朝似乎已经开始准备聘礼了,据说光龙眼大的珍珠就准备了一百斛。”这是一个青年的声音。
“沧昪的大公主……那不是碧忽门的宛郁芳菲?”一个犹带稚气的声音讶然道,说话的似乎是一个正当豆蔻的少女。
听到熟人的名字,玉沉烟举着勺子的手顿了一顿,而后继续。
“那是个出了名的冰美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不知道苍旻哪个皇子竟然看上她,还跟沧昪提亲,嘿嘿,以后有得那小子受的。”一个壮年汉子乐呵呵地说着,语气里不无幸灾乐祸的意味。
玉沉烟听得好笑,脑海中浮现出宛郁芳菲那冷若冰霜的样子,再想想男人的话,也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我知道那个倒霉的皇子是谁。”一个从未说过话的男音响起来,这声音的主人一说话,一桌子的男男女女都静了下来。
玉沉烟心中好奇,竖直了耳朵,等那男子的下文,只听那人抿了口酒,不疾不缓地说道——
“是同为碧忽门的萧子逸。”
——是同为碧忽门的萧子逸。
周围的声音一下子远去。玉沉烟呆呆地端着勺子,浑身僵硬。许久之后,她终于回过神来,耳中再次听到那桌人的声音,话题已经谈到了另一处。
“方师兄,师父此次究竟是要我们将何物送到碧忽去?竟要我们云中七子全体出动护送?”那个声音甜美的女孩子好奇地问。
方师兄,似乎就是那个壮年汉子,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尽,道:“这我不清楚——估计是什么驱除魔气的东西吧。”
“驱除魔气?”女孩子更好奇了,“碧忽自己没有可以驱魔的宝器么?为什么要我们崆峒借出法器?”
“谁知道呢!反正最近各大门派都在往碧忽送东西。”汉子又干了一杯酒,酒意上头,话也多了起来,“要我说,十有八九是碧忽门看管的那魔渊出了什么问题……”
“方奉!”方才道出苍旻皇子就是萧子逸那个男音突然响起,壮汉一惊,察觉自己说错了话,立即噤声,低头喝酒。
“吃饭。”男人淡淡说道,一桌子的人立刻低头猛吃,谁也不敢出声。
窗边的少女轻轻放下瓷勺,付了银两,离开了临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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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紫色的烟于熏炉中袅袅升起,渐渐弥漫了阴冷的大殿。
身着缃衣的女郎注视着线香上橘红色的火点,捻灭了手中的火折。
其实依她的能力,完全可以直接发个火术点燃线香的,只是从前那个燃香的女子总是固执地选择火折,于是后来她也习惯了这种凡人才会使用的燃香方式。
从前那个燃香的女子呵……这座宫殿的前主人,曾经统领鬼界的女霸主,烈姬莲烬,已经离开这个世间半月之久了。
缃衣女子凝视着香炉中不绝如缕的烟,银色瞳仁中有水一样的回忆细细流转。
她名字是九婴,从前的鬼界右使,现在的鬼界新主。六界里随意一个人,提起“九婴”这个名字,第一联想到的无不是“鬼界”。
鲜有人知,其实很久之前,“九婴”这个两个字,是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袛联系在一起的。那些遥远的战事,战火纷飞的混乱年代。
那是一场巨大的浩劫,六界之内,除了孱弱的人族,几乎所有的智慧生灵都被卷入纷争,就连高高在上的神族也不例外。
而九婴是那场战争中神族的驭兽。那时候她还没有修得人形,仅仅作为一种拥有较高智慧的生物,被神族驭使着。
她浑浑噩噩的跟随着神族东征西战,直至许多年以后,纷乱结束了,她才被神族释放。和平只维持短短千年的时间,六界纷争再起,而这时,九婴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妖怪了。
但是妖怪再厉害也争不过天赋秉异的神族,她又一次被强行带去加入战团。
这次的战争较前次更为激烈,其中还掺杂了原本不问世事的上古魔族,神族和魔族一贯不合,此番两族漫长岁月中积累的不满终于全面爆发。争斗的结局,神族终究略胜一筹,将一众魔族全数屠尽,但己方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所有的幸存的神人都相继陷入沉睡。
九婴就是在这场神魔之斗中死去的,正如其它无数被神魔两族驭使的精怪一样。不过与它们不同的是,九婴体内流着神兽的血,所以她的魂魄没有在漫长的岁月里散去。
多么讽刺,这神兽的血液没有保佑她在那场战争中活下来去,却让她的灵魂不断地在尘世中漂浮。
又过了很多年,在九婴已经习惯了作为一个旁观者,波澜不惊的看世间悲欢离合的时候,一个红衣女孩突然闯入了她的世界。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女孩昂着头,淡淡的问。
九婴惊讶地看着女孩,看着这个数千年来第一个看到自己的人。女孩的脸很漂亮,是那种冬雪般凛冽的美,眼神很冷,但是瞳仁水漉漉的,像时刻都晕着水雾。
九婴想了想,点头。横竖无事可做,有个能看到自己的人——不,鬼魂,不时说说话,也算是件新鲜事。
九婴决定在这个奇怪的女孩身边待一阵子,直到自己感觉厌烦了再走。
但她没有想到,这一待,就是一百年。
女孩迅速地成长着,短短百年,她用无数生灵的血泪和白骨,堆砌成自己的一界王者的宝座。她的面庞其实长得很娇美,甚至带着二八少女的稚气,然而从没有一个人在看到她的时候,认为她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那样凌厉的眉眼,那样睥睨一切的气势,怎么可能是一个“少女”所能发出来的?
有时候,九婴会看到这个一贯目光冷漠,似生命如草芥的红衣女子眼底一闪而过的哀伤,迅速却深刻,像刻在海边岩石上的篆字。
很多年以后,九婴都在想着,是不是就是这样的眼神,羁绊了自己整整一百年,而且还将继续羁绊下去,让自己不由自主地为她守护着所有她在意的东西,和在意的人。
而现在,九婴独自站在已逝伊人的宫殿里,闻着莲烬从前每天都会点上的安眠香,默默追忆着她们共有的曾经。
门外的喧哗,打破了九婴的回忆。她皱了皱眉,待要不理会,耳中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
“放我进去,我找九婴有急事。”
“放肆,怎可直呼鬼君大人的名讳!”
“我说你新来的吧?真是的,进自家院子都被拦,这什么世道……喂九婴!你在吧?快让这家伙放我进去!”
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进殿内,殿中的女子嘴角不由得轻轻一翘,旋即似是想到什么,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又舒展开。她走到殿门前,推开殿门,淡声道:“住手。放她进来。”
挡在殿前的长戟恭谨地让开,玉沉烟瞥了低着头的门卫一眼,大步走进正殿。九婴关上殿门,回过身来,看着少女,笑道:“怎么了,这么风风火火的?”
良久,九婴都没有听到少女的回应。
殿内很安静,只有幽甜的熏香无声地弥漫,而玉沉烟自进入殿中就收了脸上的情绪,淡无表情的脸就像这空荡荡的宫殿一样,沁着令人不安的冷意。
九婴心头突然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她正要开口,紫衣少女却已出声:“九婴,我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来找你。你一定要帮我。”
心中那股不祥之感愈浓,九婴勉强笑了笑:“这要看你问的是什么事了,要是我也办不到……”
“你一定办得到。”少女截断了她的话,眼神坚定而执着,“告诉我你所有知道的,关于碧忽魔渊的事。”
九婴一僵,她望进少女的眸子,不出意料的在里面看到冷铁般的坚持——那近乎执拗的坚持,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她垂下眼去,一言不发。她不说话,玉沉烟也不说话,
大殿中一片死寂。空气中有种微妙的对峙的味道。
许久之后。
鬼界的新君主按上自己的额角,深深地叹了口气。
反噬
紫衣少女倚着黑石砌成的围栏,目光怔怔地停在池内的红莲上。她黑色瀑布般的长发迤逦地垂在身后,因为过于丰盛而逶迤于地。
自聚灵的能力显现出来之后,除了敏锐度大幅度提升的五识,就是这一头飞速生长的青丝,见证她成为聚灵以来的遭遇。
七伤莲,这刚从魔界移栽至鬼界的弱小生灵,意外的没有娇怯地水土不服,而是在短短的几天内就开遍了整个池塘,好似在向世人昭示着只要有聚灵,不论哪里它们都可以活得很好——不,或许终究还是有影响的,绯红的花朵在鬼界变得更加深了,那仿佛能够滴出血来的颜色,满满地铺开,在暗绿的水上无声妖冶,远远看着,似一个诡艳的梦魇。
这花,似乎是开得太艳了。让人不由得想到极盛之后的凋败凄清。
看了许久,似是倦了,紫衣少女忽然一招手,一架手掌大小般的箜篌凭空出现在她面前,迎风一晃,转眼变至半人多高。
少女的十指轻轻拂过琴弦,冰玉相击一样的乐音从她手下流泻而出。这一年里出了太多的事,她已经很久没碰这架琴了,但制作精良的乐器并不因为主人的忽视而懈怠,依旧在纤手拨动时发出婉转轻盈的琴音。
玉沉烟慢慢地弹着,指下弹出的音调,虽然因着指法生疏而略显滞涩,却依稀可辨出是那首“It's only the fairy tale”。一年前在悬圃的苏合树下,她弹着这首曲子,然后,那个人如听到了她的心声一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而今,时隔一年,玉沉烟再一次弹起这首曲子,
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