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瀚之不容挑衅,冷哼:“作数与否,你自会知道!”
老头子突然挺直腰杆,是用异常沉重的步伐走道大殿中央,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陛下,老臣在朝三十六载,自认鞠躬尽瘁,无愧于天地君,无愧于百姓民。老臣两个儿子,皆在西北军中,为国捐躯。臣今年七十有六,已是风烛残年,之所以苟活于世,并非贪恋融化,只因我明珠朝外有群狼环饲,内有奸人苟且。老臣尚未见盛世降临,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先帝。而今,老臣以为,是该我这一把老骨头为陛下尽忠的时候了。”
赵幼贤面无表情,却也没有打断他的话。这个老头子是出了名的唠叨,从他是太子的时候就没有让他的耳朵清闲过,而今他身形佝偻,双目浑浊,早没了当年朝中第一直臣的气魄,可他这颤颤巍巍的一字一句,依旧有如魔咒,叫他心中烦乱。
顾瀚之说完,转而面向石聆,恭恭敬敬地一拜:“娘娘,此后,殿下就托付给您了。”
他叫他“殿下”,这是他还是太子时候的称谓,如今用来可谓大不敬,可是在场的群臣都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谁也没有说话。
看着眼前庄严的老者,石聆内心动容,没想到传闻中的顾瀚之居然是这样一个人。她能感受到,这个身体也压抑着心中的悲痛,可她终究只是点了点头。
顾瀚之起身,突然高呼:“陛下,听老臣最后一言吧!”
话音未落,顾瀚之猛然撞向盘龙柱。
“顾老!”
大殿哗然。
自古文死谏,武死战。
顾家两个男丁已经捐躯西北战场,而今顾老爷子血溅大殿,顾家,当得起满门忠烈。
“太傅……”赵幼贤下意识地伸手,脑海中不住地轮转着这个啰嗦老头儿从小到大在他身边喋喋不休的画面。
罢了,一不做二不休,这时候他又有什么退路?
他就是要报复,报复这里所有的人!他们都是帮凶,是害死他亲生母亲的凶手!
转瞬间,他眉间又被另一股狠色取代,这一切看在石琮秀眼中个,只有绝望。
她婷婷立于大殿中央,看着血流如注的顾瀚之,是场中唯一一个没有任何动作的人。她早就知道这个老头儿的决心了。让她心惊的事,这个速来不喜欢她的老头儿,居然在最后重重地朝她叩首,他是在说,希望她不要放弃赵幼贤,不要放弃如今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帝王。
石琮秀只想笑。
她何德何能啊?
他如今已经被魔鬼占据了内心,眼前的人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圣明的太子赵幼贤了,自从得知了她的生母并非沈皇后,他就在有心人的恶意挑衅下蒙蔽了心,他再也看不到别人对他的好,他的心中只剩下报复。
可是陈贵妃已经死了,若陈贵妃有在天之灵,看到他沦落至此,是否也会寒心?
什么沉迷美色,什么独宠拓国美人,别人不知道,她不知道吗?那个申屠艳不过就是一枚棋子,一个幌子,是他作死的挡箭牌!可是即便如此,她是他的妻子啊,她还是会寒心啊!他宁可相信别人说她是郡王府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也不愿意相信多年的夫妻之情。
石琮秀真的觉得很累了,什么明珠第一才女,什么皇后,通通不及少年夫妻,一朝反目叫她寒心。顾瀚之居然还求她,他以为她还能有什么办法?连这个皇后之位,她都快要保不住了。
她能留住的只有自己最后的骄傲,和明珠朝万民的安宁。
她累了,她不愿意体谅任何人了。若有来世,她再不想当什么天下第一才女,再不想当什么皇后,她不要再看着自己的男人坐拥三千佳丽,她不愿意再被卷入权力的中心
赵幼贤,一条命不够你醒过来,那两条命呢?
得知石琮秀心中所想,石聆陡然一惊
不要!不要!
她拼命想要控制身体,想要阻止这个姑娘选择这样决绝的方式,可是她低估了她的决绝,也低谷了石琮秀的骄傲。
自始至终,赵幼贤都死死地盯着石琮秀,他在等,只要她一个退让,一个妥协。他不在意她在他身边是不是别有用心的,他只在乎她现在的心里到底住着谁,是不是在她眼里,他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昏君,一个扶不起来的坏坯!
石琮秀却对赵幼贤灼热的目光视而不见,她猛然转身,面向申屠威。
“申屠王爷,可敢与我一赌啊?”
申屠威目光一凛。
他与这位明珠皇后不是第一次交手,几乎次次都吃了大亏;但同时,他又是折服的,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不是最美,不是最辣,可她就是能让你移不开眼,让你一步一步走进她的陷阱里,就好像申屠皇室传闻的巫术。
靺鞨一战中,石琮秀可谓后方第一功臣,在明珠朝,皇后的声名几乎驾驭在天子之上——这是每个男人都难以忍受的,赵幼贤也一样。他们正是找准了这个缝隙,才和沈国公里应外合,挑拨了这对帝后的感情。
如今,那明珠皇帝已经被自己妹妹迷得神魂颠倒,这个女人该伤心欲绝才是。为什么她还能站在这里,若无其事地挑衅她?是什么力量在支撑她?她还能斗吗?
石琮秀,你为什么还不来求我?你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的化身,你还是个人吗?
谈话间,有宫人用托盘盛着两个酒杯来到二人面前:“申屠王爷,我敬你。”
赵幼贤瞳孔猛缩,他突然起身:“皇后,退下!”
石琮秀纹丝不动。
赵幼贤大怒:“皇后,朕命你退下!”
作者有话要说: 请看vcr的一集,是的上辈子就是这么惨烈……
这阵子加班加上一起开两个坑,大概是累着了,心脏一直不太舒服。昨天请假在家休息了一天,以后要早睡了呢(没错只是早睡并没有早起(够
☆、梦醒
石琮秀看向赵幼贤,笑若清风,仿佛在看一个撒泼任性的孩子:“皇上,申屠王爷远道而来,这一杯酒理应敬上。”
赵幼贤哑然。
是,虽然场合不对,气氛不对,时机也不对,但是石琮秀现在依然是明珠朝的皇后,国宴之上,她敬申屠皇室一杯酒,并不为过。
申屠威目光中有着犹疑:“想毒死本王?娘娘可真是对本王狠到骨子里了。对本王尚且如此,就不知道本王的妹妹艳公主在后宫是如何举步维艰。”
“申屠王爷说笑了,艳公主既然嫁与我明珠朝的陛下,就是我明珠朝的人,本宫又怎会为难自己的姐妹呢。”
石琮秀自始至终处之坦然,尽显正宫风范,倒好像是申屠威小气。
“王爷是怕了,王爷亏心事做多了,连一杯酒都不敢喝了。”石琮秀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在众人的震惊中,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毫不犹豫地饮尽另外一杯。
望着空空如也的酒杯,赵幼贤的心突然跳的厉害。
她从来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人,她那么精明,是不会以身犯险的。这是个多坚强的女人呀,连自己都不得不佩服他,她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她是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攥紧双拳,赵幼贤身子缓缓坐了回去,冷眼看着大殿上的一幕。
申屠威瞳孔一收,显然也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侍女便又奉上两杯酒,石琮秀举杯,递道申屠威面前:“王爷,请。”
申屠威依旧不为所动。
顾瀚之撞柱血迹由在,如今这位外族王爷又一再拒绝明珠朝最尊贵的女人所敬的酒,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群臣议论纷纷,老臣蔡徵不屑地道:“口口声声要向我朝借兵,王爷的诚意在下真是一点儿也看不到。”
石琮秀挥手:“大家不要为难王爷,王爷对本宫有些误会,不愿意接受本宫的酒,无妨。”
石琮秀于是抬手,又是两杯酒尽饮。
臣子中顿时发出一阵赞叹:“皇后娘娘好气魄!”
“正是,这才是我明珠朝皇室风范,岂是那拓国小地可比?”
“言之有理……”
申屠威额际隐隐浮现青筋,却始终不发一语。
果不其然,侍女再次奉上托盘,依然是两杯酒。石琮秀甚至不说话,就笑吟吟地看着他。
此时此刻,申屠威依旧觉得,这个女人真美啊,论五官,论性情,都比申屠艳差了许多,可偏偏就是美得叫人移不开眼,美得叫人咬牙切齿。
身后的随侍低声提醒,于情于理,申屠威都不能再退了。于是他端起其中一杯,就在石琮秀欲饮的同时,他突然道:“慢!”
石琮秀看着他。
“我想要娘娘这杯。”
“岂有此理!申屠威,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明珠朝臣们群情激奋。
石琮秀眼中似闪过某种情绪,申屠威敏感地捕捉道,更加认定了手中的酒有问题。他假笑道:“娘娘切勿怪罪,我拓国向来以左为尊,左边这杯,理应给皇后娘娘。”
说完,他如愿地看见石琮秀露出些懊恼的神情。
“也罢,就依王爷的意思。”
换盏过后,二人饮罢,石琮秀并没有回到席间,而是就这样站着,像是在等待什么发生。
申屠威审视石琮秀半晌,不解其意。
忽地,石琮秀笑了,她笑的同时,嘴角流出殷红的血迹。石琮秀忽然大叫道:“申屠王爷!本宫好心与你化干戈为玉帛,你为何要毒害本宫?”
“你说什么?”申屠威一怔,才知道自己中计。
而像是早已安排好一般,侍卫鱼贯涌入,将申屠使节牢牢围在中间。
“石琮秀!你以为这样就能奈我何了?我乃拓国二皇子,你不怕我父皇出兵吗?谁敢动我!”申屠威怒视众人。
石琮秀却还在笑,她猛然又吐出一口鲜血,以口型化出二字。
我、敢。
申屠威突然脸色一变,喉头一紧,竟是猛然咳出一口鲜血,症状与石琮秀如出一辙。
“那六杯酒,全是有毒的……”石琮秀低声道,“申屠威,你今天别想活着走出去。”
“你……”申屠威双目欲裂,“你这毒妇!你以为这样就能如你所愿了,我死了,我父王不会放过你的!”
“你父王若还没死,应该已经在你大哥的逼迫下退位了。毒杀明珠皇后,为拓国蒙羞,破坏两国和平,最终自裁于狱中的二皇子殿下……你死了这条心吧,不会有人为你报仇的。”
就在宴席之前,石聆已经收到了探子密报。就在今天早上,拓国王都的申屠信已经登基,至于申屠威,不排除他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如果赵幼贤真的借兵给他——所以,不能再给这个二皇子可趁之机。
只有死人才没有机会。
申屠威死后,他一奶同胞的申屠公主在明珠朝也就没了支撑,眼中只有皇位的申屠信是不会把这个妹妹放在眼里的。而申屠信根基不如申屠威,登基后必然忙于稳定局面,三年之内是没有精力扰乱明珠的。
顾老头儿……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意识迷茫之际,石聆感到石琮秀的灵魂越来越衰弱,她终于得以片刻地拿到这个肉体的主权。可惜除了锥心的疼痛,她什么也感受不到,直到有人推开众人,将她抱进怀里,大声地喊着御医,喊着救不了她要人偿命……
“秀秀!秀秀!”身穿龙袍的人紧紧地抱着浑身是血的石琮秀,哀痛触目惊心。
石聆忍痛捉着他胸前的衣襟,这一刻,她就是石琮秀,她彻底明白了这个姑娘的绝望。
我就要死了,我都要死了!
赵幼贤,你能不能信我一次!
我是真的,我没有骗过你,我没有要伤害你……
这个骄傲的姑娘,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把自己藏了起来,她到死都不愿低头,这些最后的辩白,她要身体里的石聆替她说出口。
石聆被这激烈的情绪撞得晕头转向,好半晌,她才缓缓开口,道:“阿征……”
赵幼贤浑身僵硬。
景仁帝次子赵征,字幼贤。
这个名字,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叫过了。还记得那年杏花微雨,他们在公主府初遇,她叫他赵公子,他起了调戏之心,便道,你会是我妻子,不必这么见外,叫我阿征。她没有寻常女子含羞带怯,也没有顾忌世俗礼教怒骂他唐突,而是大大方方地叫了他的名。
阿征,你看这里的景色多美。
阿征,你看我这幅字写得怎么样?
阿征,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洞房花烛,他挑开大红的盖头,她美目盼兮,抬眼望他,羞怯中带着顽皮。
阿征……
多久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恍惚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
“秀秀……是我,秀秀,你快把解药拿出来,我知道你有的!”年轻的帝王抱紧了他的皇后,声音颤抖,“我们不吵了,不斗了,我让步,我不逼你了,秀秀……”
石聆狠狠地摇头,染血的指尖抚摸过这个石琮秀深爱过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