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熏然时,叶宋坐到外面的回廊上吹着冷风,膳厅里一派热闹喧哗。她安静地靠着廊柱,闭着眼睛,呼吸之间是一团团白雾,因为喝酒的缘故嘴唇却十分红润。
“你有心事。”
“是啊”,叶宋叹道,摸摸自己的心口,皱眉道,“这里不踏实。”
“为什么?”
叶宋歪了歪头,见是苏静不知何时也出来了,她觉得这事可以和苏静说一说,便道:“我大哥跟嫂嫂去了狨狄了,至今一封信都没来过。不知怎的,这两天我心里不舒服,感觉是要出什么事了。”
苏静默了默,道:“叶修敢和你嫂嫂去狨狄,的确是很冒险。虽然他现在已经不是卫将军,但不清楚狨狄那边怎么想。”
叶宋揉了揉额头,道:“我当初是不是应该劝阻他的?只是,他和嫂嫂伉俪情深,不可能让嫂嫂一个人回去。我担心的也正是不知道狨狄国君怎么想的,若是他有心要为难我大哥,依照我大哥的性子,碰上了和嫂嫂有关的事,就是明知道是陷阱也一定会往里面跳的。”
“你不要太担心了,你大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做事讲究、思虑周全,就是狨狄的国君想要为难他也须得费点儿功夫。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叶宋在外面坐了多久,苏静便在旁边陪了她多久。对于有的事情,他只字不提,能有这样的时间坐在她旁边,就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情了。
不知是谁家院落里的梅香爬了墙过来,散在了空气中。
后来,天空里一闪一闪的。应是皇宫里的除夕晏结束了,一朵朵烟花在夜空里爆破,传递着新年的喜悦。
府里的一群不安分的人也跑去了红灯笼底下,串起一串串的鞭炮点燃,烟花爆竹之后,红色的鞭炮纸像雪花一样到处纷飞。
“新年快乐!”大家互相传递着这句象征着来年好运的吉祥语。
苏静笑眯着一双桃花眼,眼尾的余光一刻不停地落在她身上,见她似乎看大家放鞭炮放得兴起,便也轻声道:“阿宋,新年快乐。”
叶宋有片刻的恍然,随即回过神来,云淡风轻地笑道:“啊,你也新年快乐。”
随后一群人开始打雪仗,不晓得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捏了一只雪球朝叶宋砸来。雪球在叶宋的衣服上碎开,满身都是雪渍。
“啊对不起,失误纯粹是失误!”
好吧,她可以不计较,难得大家都很高兴……于是叶宋不恼不怒地淡定抖落了身上的雪。
可是还没有抖完,前方传来一声惊呼,叶宋还没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冷不防一只雪球就再度袭来,“啪”地一下直接甩在叶宋的脸上。她的脸都快被砸得没有了知觉,呼吸冰冷,吸进去的全是冰渣,霎时就酸得鼻尖发痛。她抬手缓缓抹掉脸上的雪,露出凶神恶煞的的表情,咬牙喝道:“谁他妈吃饱了撑的,给我站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大年初一的清晨,显得格外的冷清。府里留下的人不多,大都各自回家探亲去了。
一大早上,叶宋带着叶青和英姑娘,三人都拎着一柄扫帚,在府门前扫雪。
一辆马车轱辘辘地缓缓驶到了大门前。叶青率先发现,有些惊讶道:“二姐……好像是皇上来了……”
叶宋这才抬头看去,见驾马车的人是归已,熟悉的棺材脸。英姑娘站在叶青身旁无孔不入地问:“叶青,你就喜欢这样的啊?你说他之前跟着你们一起去过药王谷,可是我到现在依然觉得非常面生,可能是他的存在感太低了。”
叶青用扫帚去扫英姑娘,英姑娘连忙嬉笑着躲远。
马车在叶宋的跟前停下,叶宋手里操着扫帚,半眯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归已跳下马车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不是归大统领么,这大年初一的,舍得往我这家门凑?”
归已转身撩起了马车帘子,马车里的人黑衣广袖玉挺如松,撩衣缓缓走下来,站在雪地里。如墨色丝绸一样的发丝从鬓角肩后滑至胸前,白色的里衬衣襟修叠得整整齐齐,襟袖绣着无比精致的龙舞暗纹,锦靴上亦有着同样的花纹。
叶宋眸色只顿了顿,旋即勾唇一笑,随手丢了扫帚,撩起衣摆便欲弯身下跪,并道:“不知皇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吾皇……”
话只说了一半,叶宋下跪的动作也只维持了一半,苏若清压抑着的平静无波的声音便传来:“免礼。”
☆、第157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叶宋只好直起身,道:“臣女多谢皇上。”
苏若清皱了一下眉头,视线带着深深的落寞,放在叶宋的脸上,想从她的表情和举止中发现一丝一毫的冠冕堂皇的裂痕,只可惜都未果,道:“就算是到此为止,你也一定要这样么?”
叶宋道:“君臣礼数不可废,请皇上恕罪。以往是臣女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皇上今日前来有何圣意?”
“既然如此,那就请我进去喝杯茶吧。”说着他便负着双手径直从叶宋旁边走过,抬脚走进了将军府的大门口。
叶宋有些怔愣,回头看着他清冷的背影。
叶宋在暖阁里招待的苏若清,家里太冷清,可以用的下人又很少,因而她自己生炉子,自己煮茶。虽然手艺很生疏,但茶不过就是这么个样子,将好茶叶洒进沸腾的滚水里,没什么讲究。若是苏若清太过于讲究的话,他完全可以不喝。
叶宋上了一杯热茶放到苏若清的手边,道:“家里没什么人,皇上如还能将就便将就一下吧。”
苏若清连喝了半杯茶,没开口说话。
叶宋便问道:“皇上莫不只是来喝茶的?”
他将茶杯放下,用盖子轻轻温柔地拂开水面上的茶叶尖儿,半晌说了第一句话:“你过得好么?”
叶宋挑了挑眉,亦是一口气灌了半杯茶道:“挺好。”
苏若清修长削瘦的手指抚着茶杯上的花纹纹路,良久又道:“你被李如意抓进皇宫的事情,我知道了。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告诉我这些,若是我这次没有知道,你打算就这样瞒着我一辈子么?”他似叹息一般,不晓得是叹息自己还是在叹息她,“你从来都不告诉我你受了多少委屈又有多么痛苦。”
叶宋眼神一动,低着头淡淡笑了,那笑容不纯粹也不温暖,反而夹杂了太多沉甸甸的东西,又有两分释然的感觉,道:“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没有必要再旧事重提吧。我只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没有必要让你知道。”
“为什么没有必要?”苏若清执着地问。
叶宋看了他一眼,道:“你今天来,就是想来和我纠结这件事的么?是不是说明白了,你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是。”
叶宋叹了口气,道:“你这又是何必。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让你去责怪李如意还是责怪你自己?你能当着我的面杀了李如意么?当时我的确是恨她恨得想亲手杀了她,因为是她亲手毁掉了我的美梦。”说着叶宋便扬唇轻轻笑,“可是我清楚地知道,你不会杀了她,我告诉了你只会让你更加为难罢了。我从来不告诉你我受了多少委屈又有多么痛苦,那是因为我以为你懂,就算不懂也应该会理解,爱上你身处这个位置的男人都会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只是,我要求你来懂我理解我,但却一直没有认真地去理解你。”
苏若清手紧着茶杯,没有说话。
叶宋便拎了茶壶,给他重新添了一杯热茶,云淡风轻又道:“‘嫁人当嫁苏若清’,是我最初时候的梦想。后来没办法实现,我便只想单纯地帮你守护重要的东西,我想当军人,我宁愿战死沙场。我以为我不求回报,后来我错了,就算我什么都不求,起码我要求个心安理得。”
一壶茶尽,叶宋问他:“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我可以一并告诉你。”
“的确,”苏若清淡淡笑了一下,说不出悲喜意味,道,“后宫中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的确不适合你,是我要求得太苛刻,对感情太贪婪。好不容易爱上一个女人,便想一辈子把她捆绑在身边,却从未想过那样或许对她太残忍。”
“阿宋,你说得对,或许你真的跟我进宫,就不会是我最初爱上的那个阿宋。或许我对你的爱会渐渐消弭在高墙深宫里,到最后我依旧是拥有着天下,而你却已经一无所有。是我太自私。”叶宋的手平坦地搁在桌面上,双手交握,指尖凉透。苏若清对她说,“只有放你自由,你才是叶宋。你有足够的魅力让男子为你倾心,你有足够的决心去大胆地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你有足够的勇气去勇敢保护自己所在乎的人。”
叶宋笑了两声,道:“苏若清,说真的,你这样让我很不习惯。”
苏若清道:“你若是真的习惯了我,早就愿意跟我走了。”不等叶宋回答,便又道,“阿宋,因为身份和责任,我不能给你全心全意的爱与呵护,我宁愿相信一次,你离开了我才是最好的。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
叶宋道:“我现在挺好的。”
两人俱是半晌沉默。随后苏若清又开口道:“还有一个问题。我听说苏静常来缠着你,你说过我想知道什么你都会告诉我,那我想知道你对他是什么感觉?若是厌烦他,我可以让他再也不会来缠着你。”
叶宋莞尔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苏若清想了想,道:“假话。”
叶宋便道:“比朋友多一点比情人少一点。”
随后苏若清再也没问什么。天空又稀稀疏疏地下起了雪,叶宋撑了一把伞,一直把苏若清送到了大门口。苏若清身量较高,半边肩膀晾在伞外,被雪花染白。他回过头,对叶宋说:“就送到这里吧,我回去了。”
叶宋把伞递给他,道:“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苏若清接过伞,便转身一步步走下石阶。那里归已正一丝不苟地等候着,马车停靠在边上。走下台阶以后,苏若清复转身过来,清冷的眼眸里倒映着雪影,他问叶宋,“将来,等你我都老了,还能够一起下棋或者江边垂钓么?”
叶宋依靠在门边,似笑非笑道:“你是皇上,日理万机,如果偶尔偷闲硬要人陪的话,我会带着我丈夫一起。”
“那好。”
最终,苏若清头也没回地离开。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放下,起码两人之间都留了很大的余地。
也就是在这个大年初一,戎狄可汗心血来潮,组织了朝中武将把一座大草原周围都围了起来,预备对山谷里的狼群进行一次猎杀。因为春天即将到来,届时狼群又会繁衍一番。
可汗穿了一身华服,身披厚厚的披风,披风上的毛全是从狼身上剥下来的狼皮毛,看起来温暖又奢侈。他驱马立于草原最高的地方,身后是一大群人。其中包括百里明姝和大病初愈的叶修。
叶修的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他体内沉栗的毒性得到了暂时的压制,但要压制沉栗需得以毒攻毒,因为毒发的时候异常的难受,太医便用更多的沉栗吸收到他的体内,一来遏制毒发二来可以麻痹他的痛感,只是他不能动用任何武功,就是伸展一下拳脚也有催动毒性的危险。
叶修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受制于人的病人。
这一天寒风呼啸,冷得彻骨。许是狼天生的警觉性,让它们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大白天便有狼嚎此起彼伏,似在召唤同伴团结起来。
可汗一声令下,戎狄的将士便背着弓箭、刀枪等武器,纷纷朝山谷缓缓进发。他们身手都不弱,俨然一副即将与狼厮杀的冷血残酷的猎人模样。
不一会儿,外围便有了打斗,以及狼的咆哮低吼。它们是群居动物,一来便是一大群,只是跑在前面的狼被人用弓箭射死,后面的狼群见状便后退隐匿进树林里。
猎人们分开行动,狼群也渐渐分开行动,不断有狼被杀死,血淋淋的尸体被抬了出来,堆在同一个地方。同时也有猎人被狼咬伤咬死,时不时传来惨叫声;而那些被狼咬死的,尸体也被抬了出来,堆在另外一个地方。
可汗坐在马上,手指着山谷的两处血色分明,道:“不知最终死的是狼多,还是人多。”
后来,猎人们的做法,终于彻底地惹怒了狼群。狼群之中有一个狼王,浑身通透的白色毛皮,可汗一见便坐直了身体,想要那匹充满了野性的狼臣妇在自己脚下。猎人们也有弓箭用尽的时候,他们来不及补给,狼群便从树林里冲了出来,那些猎人有的逃跑不及被群狼攻击咬死,有的骑上马一路往前飞奔,可狼身姿矫健,跑得比马还快,它们扑上去就一口咬住了马腹,把上面的人拖下来。
山谷之中,一片厮杀,到处都是血色,惨不忍睹。
草原上的马匹受惊,有人上前劝说可汗及时撤退,可汗纹丝不动,他就像是在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