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怎么都不会太早的。
*****
“我们要不要来个桃园三结义?”
夏天。
补习班的冷气坏了,午休的时候趴在自己的手臂上,简直是折磨。
我好像黏在一块湿搭搭的鸭血上面,这几天下来,我的右边太阳穴上长了好多颗青春痘。
“为什么?”阿道摇头。
“我也不愿意。”胖虎也摇头。
“我只是……提议而已。”
“要就淡水三结义。”阿道说。
“不,我坚持要金门三结义。”
我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这两个无聊的疯子。
“你们这样我会很困惑。”我说。
“没什么,就淡水三结义,其余免谈。”
“我还是认为金门三结义比较够震撼力。”
“桃园只是历史上的名词,又不代表什么。”我无奈地。
“不,你这个提议有先天上的偏见。”阿道说。
“我们要排除历史的鸿沟。”胖虎振振有词。
笨蛋,是跨越鸿沟啦,哪有人说排除鸿沟的。
“那这样好了,山水门三结义好了,有龟山,有淡水,有金门。”
“何苦你的龟山又要排在最前面?”阿道又摇头。
“我说,门山水三结义比较优秀。”胖虎说。
“不,淡山金三结义。就这么决定。”
“你们成熟点,这样会给人笑话的。”我叹了口气。
我们讨论的声音大了点,教室里面也闷了点。可能因为如此大家的火气都大了点,讨论的声音就更大了,声音大了,火气自然更大了,就这样大来大去,坐在前面的同学扔了张纸条过来。
“同学,安静点,现在不是讨论历史的时候。
PS,导师在后面。”
我看完纸条,回过头,导师站在我们座位的左后方,推了一下她黑色的眼镜,手叉着腰冷冷地看着我们。
“你们在讨论什么?”导师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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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然后的然后(7)
“讨论……历史。”我说。
“午休时间讨论历史?有没有搞错,其他同学不必休息吗?”
“对不起。”我说。
“你们两个呢?”
“是我不懂,我问他的。”胖虎说,“跟他没关系。”
“讲话的是我。”阿道简洁有力。
我们到导师室罚站,我站在中间,跟教室里面的位置一样。
好像我们已经习惯这种逻辑,这样的位置是理所当然的。
“上课了,你们可以回去了。”导师说。
“谢谢老师。”胖虎说。
“把英文单字精华抄一遍,下个礼拜交给我。”
英文单字精华,差不多有我拳头这么厚。
抄一遍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否则,每天中午都来这里罚站。”
“是。”
回教室的走廊上,阿道小小“干”了一声。
“亏我还想夸奖这导师温良恭俭,气质超凡,竟然给我来阴的。”
“怎么可能抄得完嘛。”我叹了口气。
“现在只能好马不吃回头草了。”
胖虎说完,我跟阿道对望一眼,在走廊上放声大笑。
胖虎啊胖虎,这个叫做“死马当活马医”啊,真是的。
胖虎抓着脑袋,似乎不懂我跟阿道笑什么,只跟着我们一起傻笑。
傻乎乎的。
*****
我的桌上摆着一张纸条,跟先前那张一样,粉蓝色的纸,折得四四方方的,没什么特色。
如果后来钟沛文知道我这么形容她给我的第二张纸条,不知道会不会又生气地追着我跑。
“希望你们没事。你们可以叫做‘金龟淡三结义’,好听又响亮。
PS,抱歉偷听到你们说话。”
乍听之下挺威猛的,我征求他们两个的意见。
“好像……有点儿怪怪的。”阿道说。
“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怪。”胖虎摸着下巴。
“依照座位来说,从左到右,的确是金龟淡。”阿道点点头。
“听起来总觉得不太舒服。”
“她……是不是在骂我们是龟蛋?”我问。
“干,没错!”阿道骂了一声。
坐在我跟阿道前面的两个女孩子,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笑了起来。
我撕了笔记本,回了张纸条给她。
“同学,谢谢你,我们没事,金的左手断了,龟的右眼瞎了,淡的左脚开放性骨折,除此之外,一切都好,我们不怕导师的。
PS,我们是金龟蛋,你们是什么蛋?”
这堂课上的是英文,一共两节课,是个有点年纪的胖胖的女老师,我们三个私底下都唤她企鹅妈妈。
每次上英文课的时候,胖虎都呈现尸体的状态。
“你在干吗?”我问。
“抄单字。”胖虎说,“下礼拜要交咧。”
“哇,你真的抄,真听话。”
“反正没事做。”
“你呢?你抄吗?”我问阿道。
“我操。”阿道用重音告诉我答案。
企鹅妈妈正讲解克漏字填充的答案,教室里头很安静,阿道手托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我来说,英文并不难。
我熟悉文法,我肯背单字,我时常看空中英语杂志。
英文是胖虎的敌人,就如同数学是我的敌人一样。
教室里头麦克风的声音回荡着,嗡嗡的声音让我不知道怎么的,很想找个窗户跳出去。
于是我玩起了“一个变两个”的游戏。
当眼神放空,焦距失准的时候,眼前的东西通常都会变成两个。
我喜欢这样,这游戏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有另外一个次元,只有我静下来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才会出现。
另外一个次元的世界会多什么东西吗?
我试过这么多次,从来没有发现过。
我想应该有。
也许另外一个世界的我,也正好做着同样的事,经由这个游戏当作媒介,我可以跟他搭上线。
另外一个世界也有企鹅妈妈,只是那个企鹅妈妈说不定是教生物的,然后唧唧聒聒地用企鹅的语言上课。
另外一个世界的胖虎是什么样子呢?阿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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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然后的然后(8)
我呢?
两个同时进行的世界,想起来也很有趣。
希望那个世界的我不要像现在这个世纪的我一样窝囊。
当我用失焦的双眼看着另外一个世界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可以理解。
这里是我。那里也是我。
我好像可以从空中看着自己的躯体一样,缓缓地上升,然后低下头望着失去灵魂的自己。
也许这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吧。
我可以到教室外头去,我甚至到厕所去,还可以到楼下阿道习惯抽烟的骑楼,按着半小时前被阿道踩熄的烟头。
如果每次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都可以随时离开这个世界,跑到这有趣的另外一个世界去,然后一切从来就好了。
那我一定会要一年前的自己好好认真读书,才不会得多浪费一年重考。
我希望昨天晚上打翻的宵夜放好一点,才不会浪费了四十五块。
上个礼拜公交车停着等红灯的时候,路边卖玉兰花的阿姨很辛苦,回到那天我一定会鼓起勇气按铃下车,然后跟她买串玉兰花。
我想把自己头发染红烫卷,穿着麦当劳叔叔的制服,坐在门口的那张板凳上,看有多少人会过来跟我打招呼,或者坐在我的身边。
我还没办法。
也许我永远没办法离开这个世界。
等我回过神来,阿道已经起身,准备到楼下的骑楼抽烟。
胖虎站起来,准备让路给阿道过,只有我一个,像跟这个世界脱节一般,傻愣愣地待在位置上,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一个世界。
“下课了?”我问。
“对,你发什么呆?”阿道说。
“我刚刚离开这个世界了。”
“去哪里?”胖虎问我。
“还是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能去。”我无奈地笑了。
我站起身,离开座位。
“阿道。”
“干吗?”
“我可以跟你去抽烟吗?”我说。
“为什么?”
我想去看看,我刚刚看见的烟蒂,究竟在不在那个地方。
或者,我想看看,我是不是把另外一个自己,遗落在那个次元里了。
*****
“天黑了我却不能睡,只剩下一盏虚弱的灯,以及--
辗转难眠的世界。”
胖虎留给大家的第一首诗。
这让我想起第一次总模拟考之后,我们三个不知道该往哪里庆祝难得的一天假期,于是跑到淡水渔人码头附近闲晃。
阿道对这附近是熟稔到不行,对我跟胖虎来说,倒是新鲜非常。
听说这里假日人很多,比胖虎的手毛还多。这是阿道说的。
我们逛了整个老街,阿道指了张雨生的旧居给我们看。
“这里。”阿道说。
“你确定是这里?”我问。
“不知道,我朋友跟我说的。”
“真是可惜,我很喜欢张雨生的。”胖虎说。
“我也是。”我叹了一口气。
胖虎告诉我们,他很羡慕有才华的人,希望自己可以写出像样的东西来。
“例如什么?”我问。
“就好比一首歌,一篇文章,甚至一句话都好。”
“这不难,只要你肯写出来不就得了。”阿道抽着烟。
“我希望那是有意义的,有内涵的。”
胖虎曾经偷偷告诉我,他正在写一篇小说,内容关于一个有勇气的男孩,努力追求心仪的女孩的过程。
我不知道这样的文章算不算爱情小说,那时候的我满脑袋都是英文单字以及数学公式,对于心仪的女孩这回事我没什么想过。
不过,坐在前面的钟沛文,长得挺漂亮的。
我喜欢她撇着一边嘴巴笑起来的模样,也喜欢她歪着头在桌上写字,将头发勾往耳后的动作。
我想,这个把头发往耳朵后面勾的动作,怎么看都像极了古时候新嫁娘将自己的大红头盖掀开,偷偷往外头望着自己夫婿的样子。
我想把这样的感觉告诉胖虎,让他在小说里头将这样的感觉写进去。
不知怎么地,我选择没有说出口。
会不会我告诉了他,就不会出现这第一首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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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然后的然后(9)
没有人知道。
那一天我们在淡水河边的椅子上打牌,三个人的扑克牌。
三个人玩大老二挺有意思的,总会出现奇怪的牌。例如一堆番石榴、柳丁什么的。番石榴就是铁枝,四张一样配一张不一样。橙子就是同花顺,拿到的几率大概是C的五十二取五,乘以C的四取一。
“你是乱说的还是认真的?”阿道问我。
“什么乱说认真?”
“那个同花顺的几率。”
“喔,我认真的。”
“你根本就是乱说。”
高中毕业十年后,我相信不会有多少人记得几率的问题该怎么计算。
但是对我来说,几率是很重要的,但是不过就是几个数字。例如,大老二的规矩,拿到梅花三的人可以优先出牌,但是因为是三个人玩,五十二张牌除不尽三,所以一定要有一个人多拿一张牌,规矩就是拿到梅花三的人必须多拿一张牌,但是可以优先选择出牌。
我还记得,整个下午我没有拿到一张梅花三。假设总共玩了二十局,每局拿到梅花三的几率是五十二分之三,那么我从头到尾没拿到梅花三的几率,就是一千零四十分之三。
我是这么算的,但阿道说我算错了,答案应该是一千零四十分之一。
不管是一千零四十分之三,或者一千零四十分之一,或者是其他任何一个答案,谁在乎,我跟阿道的数学一样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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