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跟阿南告别,家门口手动铁卷门被风吹得嘎嘎响。
左手拿着阿南的无敌霹雳炮,右手跟他挥手,也不知道他看见了没。
那天下午我看着阿南的阿姨的座车离开才转过身。
那一个转身,我跟阿南既是生离,也是死别了。
整个暑假阿南都没回来,我也不敢问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每天下午站在门口的蓝色手动铁卷门前,手里握着那个无敌霹雳炮。我知道我等着那个超强的“神猛火焰枪”,却不知道这辈子,我是绝对等不到了。
阿南的妈妈到附近的医院顶楼跳楼自杀,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爬上顶楼的,也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人偶尔等垃圾车的时候,在旁边闲聊瞎猜,或者阿南的妈妈是太过伤心,所以选择离开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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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然后的然后(4)
大人说,土石流很恐怖,原本大家都逃出来了,阿南却坚持要冲回去屋子里,口里不知道嚷着说要拿什么重要的东西。
“枪不在猛,有我就行。”阿南说。
我想象得到那个帅气的阿南,是用什么姿势跑回去屋子里的。
不知道,他会不会是要回去拿神猛火焰枪呢?
大概没有人会知道了。
跟阿南分开的那个下午,大风大雨。我忘了我到底有没有跟阿南说声“再见”,阿南的妈妈又是怎么样跟这个世界说再见?
我被带走的第一个朋友,肇事者是台风。
几年后我搬离了那个老旧小区,记忆里从阿南不再回来之后,那个小区就再也没有我的欢笑声。大家会欺侮我,我手里拿着“无敌霹雳炮”,也不能像阿南那样百发百中。
无敌霹雳炮被后面街的国中生抢走,某一天下午我在芋头田旁找到那把霹雳炮,已经被摧毁了。霹雳炮走了。
然后我也走了。
大家都走了。
*****
As time goes by。
国中的时候,我学到这句话。我对go后面的那个by有疑问,英文老师告诉我,那个by代表着一扫而过的意思。
我想她是对的,这种解释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显而易懂得。
我不是个敢多问多说的人,点点头就是了。
我的疑问却没有人告诉我,那个by,到底是不是Bye bye的Bye呢?
As time goes。Bye。
如果这个句子是这样,应该会好一点。
当时间过去了,说声再见。
是这样多好。
我可以随便遗忘,只要简单说个再见便行。
我有跟阿南说再见吧?
这个疑问在我心底存着生利息,也许当时太小了,随着时间过去,As time goes by,我简单地说了再见。什么也没有学会。什么也记不得。
阿南再见。
我第一个被带走的朋友。
而我第二个被带走的朋友,没办法用简单的“As time goes by”来叙述过去。
我被带走的第二个朋友,不应该先告诉你的。
但是我说过,这个故事要从“然后”开始说起。
第二个朋友被带走,肇事者,应该是我。
是我吧。
*吴宏南,生于一九八一年某月某日,卒于一九八九年某月某日。
阿南,再见。
*****
很冷。
公寓有个阳台,四坪左右的大小,来回踱步五秒之内可以结束。这是我抽烟的地方。属于自己的地方。
我喜欢在这个地方练武,除了化骨绵绵冰之外,我还练成了咸湿香鸡腿以及火烧冻鸡爪。
武林绝学不轻谈,清谈之间学武林。
我就是这样因为考试的压力发疯的。
化骨绵绵冰我是拿汤匙研究完成的,咸湿香鸡腿以及火烧冻鸡爪就比较困难了,必须仰赖无敌的双手。最后,全部都进入我的肚子里,然后送到太平洋去。
我喜欢这样的自己,只有这几秒钟而已。
我胡乱想象着,却也可以自己开心地咧嘴笑着。
我是个神经病。
无药可救的神经病。
公寓有另外两个房客,一个是世新大学的学长,总是戴着厚厚的眼镜在客厅里捏着下巴发呆。我跟他的交集不多,最多就是点头打招呼这样而已。
另外一个是女神龙,她很少在公众场合出现。所谓公众场合,对于这小小的公寓来说,不过就是客厅跟厨房而已。但是她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我叫她女神龙。
我就在这样的地方度过我上大学前的整整一年。
一个人,一个小小不到五坪的房间。
房间外有一个我专属的阳台,我就是在那个地方钻研武林秘籍的。
相对于房间的五坪不到,四坪左右的阳台大得过分,却也因为有这么一个地方,我不断被压榨的灵魂有了纾解的管道。
不知道另外两位室友是如何看待我这个死重考生的。
每天早出晚归的我,也不需要太在意他们的眼光。
说起来其实我没什么特别的,乡下地方长大的人,所以到台北念书总有很多不习惯。我不习惯台北人错身而过时嫌恶的表情,即使只是肩头轻微的碰撞而已。我也不懂为什么这里的人们脖子好像都不会摆动一样,对我而言东张西望是很平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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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然后的然后(5)
而他们,人生的方向只有往前。
眼睛的方向也是。
也许因为我在人群中不突出,所以我东张西望的过程,似乎也没太多的人注意到我。
中学时代老师总喜欢隔一段时间更换座位,每回等待更换结果的时候,我总是暗自祈祷,希望可以分配到靠窗的位置。
在那儿我可以望着窗外发呆,
我可以直愣愣看着窗外的风景,什么都不想,没有焦距,也没有目标。
我总觉得我的人生始终持续模糊着,直到高中毕业,没考上理想的大学,我进入了重考班。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告诉我台北的补习班比较优秀,升学率比较高,便要我只身往台北,住的地方是靠近新店山区,某间私立大学后门山坡上的小公寓。听说是小阿姨的房子,暂时有间空房,可以让我免费居住。
于是我每天早晨六点必须起床,六点半出门赶早自习。
重考班有窗,但窗外的景色还是室内。
我没办法想象打开窗之后竟得搜寻另一扇窗的感觉,我感觉被捆绑在厚重的不透光玻璃前面。
于是我只能把自己放逐在公寓的阳台。
对我来说那俨然是个港湾,让我呼吸急促的时候可以停靠,可以暂泊,并且永远不会有人催促。
也许因为我如此喜欢躲避,我得到了很多“自己”。
但是我知道,至少现在的我非常清楚。我也因此,失去了很多。
*****
“因为人生是一堆狗屎,所以我们必须切开它。”胖虎说。
我对胖虎的认识,得从这一句电影台词开始。
他坐在我的左手边,庞大的身躯压着厚厚的影子。
同我对他的认识一样,他的影子始终压榨着他,也压榨着我。
“因为人生是一堆狗屎,所以我们必须切开它。”胖虎说。
“为什么要切开它?”我问,“很臭的。”
“切开了才会知道什么是人生。”
“那什么是人生?”
“我还没切开,所以我不清楚。”
你想切开吗?胖虎。
这个时候的你,一定非常想试试看吧!
胖虎叫做洪克尧,小金门人。
我总爱开他玩笑,这么魁梧的人,怎么会是小金门人?
我说应该是大金门人,而且是巨大金门。
我是桃园龟山人,坐在我右手边的庄正道是台北人,住在淡水。
有山、有水,还有离岛,真不知道我们三个人怎么会凑上的。
好像是老天爷写的剧本一样,我们很快就打成一片。
正确地说,是打得鼻青脸肿。
阿道坐在最里面的位置,有抽烟习惯的他,每节下课都得经过我跟胖虎的位置,才可以顺利脱身。补习班就这么小小的丁点大,每回下课我都得起身,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
如我方才所说,胖虎的体型很魁梧。
所以每回下课从小小的座位上起身,成了胖虎除了英文之外最大的敌人。胖虎有个坏习惯,喝宝特瓶装的饮料,总不喜欢将瓶盖旋紧,于是每回他起身的时候,总让人提心吊胆饮料会不会想不开从桌子上跳下来自尽。
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胖虎吃多了,总会碰到瓶子。
胖虎的油切绿茶自尽了。享年一个小时又十八分钟。
那天胖虎的身上充满了油味,但是他坚持那是茶味。
也因为如此,他生阿道的气好一阵子,那时候我们并不熟稔。
阿道是个性情中人,并不会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胖虎见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好几次都想跟阿道翻脸。
我知道胖虎不会真的动手,但我还是劝了他。
“胖虎,一山还有一山高,你就别生气了。”
“你会不会用错形容词了?”
“我是怕你打不过他。”我说,“我告诉你,他年轻的时候是流氓。”
“真的假的?”
“真的,听说他在绿岛管训了七年,身上都是刺青。”
“不会吧?”胖虎抓抓头,“看起来不像啊。”
“真的,好像还是什么鹰爪帮的。”我说,“上过电影的。”
◇BOOK。◇欢◇迎访◇问◇
第6节:然后的然后(6)
“这么威?”他瞪大眼,“真是那么威?”
“好像是。”
好像是我胡诌的,胖虎,抱歉啦,这个谜底我现在才告诉你。
这些都是我乱说的,谁知道阿道这个无聊的小子,竟然不拆穿。
当天下午,阿道带着满身的烟味回到座位,胖虎面无表情,起身让位。我也起身了,看见胖虎对阿道的注目礼,我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谢谢。”阿道说。
我笑笑点头,胖虎也挂着尴尬的笑脸,拍了拍肚子上湿湿的一块。
“小事。”胖虎说。
“别客气。”我说,“大家都是好兄弟嘛。”
“对了,那个胖子。”
阿道坐下之后,隔着我对胖虎说。
“怎、么、了?”胖虎谨慎地。
“你给我小心点。”
“啊?”我张大嘴巴。
“什么小心点?”胖虎的语气有点不高兴。
“不然饮料又洒了就浪费了,拿去。”
阿道抬抬下巴,示意我将桌上的绿茶传给胖虎。
“我不知道你喝啥,随便买的,不喜欢我重新买过。”阿道说。
“喔,谢、谢谢。”胖虎笑了。
阿道很酷。
胖虎很可爱。
我很坏。
阿道总是不喜欢说话的样子,其实是个很爱说话的人。
胖虎是个非常优秀的人,什么都很擅长,除了考试。
我是一个很坏的人,喜欢捉弄胖虎,也喜欢开阿道的玩笑。
每回我开阿道的玩笑,胖虎都很紧张,深怕阿道鹰爪帮的兄弟会修理我。我很想告诉胖虎,鹰爪帮的兄弟,在电影“破坏之王”里面,只是配角,一出场就被干掉了。
但是我没说,我喜欢这样整人的感觉,好玩的秘密要永远留在心里。
就如同我们三个人一样,永远把彼此放在心里。
补习班的座位每个人就分到这么六十公分的空间。
从这个夏天开始,这六十公分将会是我最重要的部分。
然后……
胖虎问我,为什么阿道在绿岛管训七年,还可以这么年轻。
算一算,阿道十岁就加入帮派,会不会太早?
我笑了笑。
有些事情,怎么都不会太早的。
*****
“我们要不要来个桃园三结义?”
夏天。
补习班的冷气坏了,午休的时候趴在自己的手臂上,简直是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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