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好像只要我们往前走,就可以走到天上。
如果我就这样走去,会发生什么事?
“你可以试试看呀。”她说。
“走过去?”我抓抓头,“会跌倒吧。”
“走过去就不会了喔。”
“这……你是说真的?怎么可能走得过去?”
“当你看到一条路,想走却没有走,以后一定会后悔。”她说。
“当我看到这条路,想走而走了,跌落月台下。”
我说。
那我一定会鼻青脸肿,然后你会哈哈大笑。
“怎么这样,破坏了这么好的气氛。”她气坏了。
“那我走,我走好了,别拉我。”
我回头看一眼,竟然真的没有人拉我。
我有点心虚,假装若无其事,然后停下脚步。
“怎了?赶快走。”她的态度太过坚忍不拔。
“你真的不拉着我?”
“不拉。”
“真的不拉?”
“说不拉就不拉。”
“那我不走了。”
“真胆小。”
火车慢慢摇晃,我跟路上所有的人一样,差不多快猜到这一趟的目的地。印象中听过这样一个地方,但是从来没有去过,更别说这种天气,到处都湿淋淋,好像每个人都泪眼汪汪的。
火车突然一个大震动,我赶紧用手挡着身旁的钟沛文,怕她不小心跌倒,好一个英雄救美。美人儿是没有搭救到,自己反倒被电车破旧的门板把手刮了一下,没有见血,皮倒是破了一小块。
“还好吗?”
“还好,需要紧急输血。”
“胡说,小伤口而已。”
“啊呀,被你识破了,真是的。”
我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怎么了?痛吗?”
“有点痛,奇怪的是伤口并不大。”
“怎么会这样呢?”
我也不知道。
很多时候不大的伤口,反而比老老实实划上一刀来得痛多了。
“我知道,听说在伤口上面洒盐会好得快一点。”
“好,帮我买两包高级精盐。”
“现在哪里买啊?”
“没关系,听说眼泪里面也有盐巴,我哭一哭马上就有了。”
“真的?”
“当然不,”我笑笑,“男儿有泪不轻弹。”
火车缓缓停下来的时候,钟沛文急忙抓着我下车。当然,我是不知道真确目的地的,于是动作慢了两拍,而钟沛文刚好抓着我破皮的手,我痛呼了一声,只有自己听见。
“抱歉,抓到你的手了。”没想到她也听见了。
下了火车,我只是傻傻地跟着她走,不知道要到哪里,也不清楚到哪里真正要做些什么。
“没关系,现在只要再买一包盐巴,一切就功德圆满了。”
“别胡说,小心我真的买盐将你的手腌起来。”
“没关系,我不怕的。”
“你听过一首诗吗?”
“我听过很多首诗。”
“例如什么?”
哥哥背着小青蛙,走到菜园采脯仔。
青蛙跌倒呱呱呱,路上小狗汪汪汪。
“这是谁写的?”
“我啊。”我说,“意境很深吧。曹植七步成诗,我只要两步。”
“好厉害,多走两步来看看。”
“真的?”我说,“下次吧,你说哪首诗?”
后来我知道,这是一首跟着快乐钟陪伴了我好几个岁月的诗。
你知道吗?我在十多年后才了解,送给我这首诗的人,在那个时候就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好多的事情也在那一秒钟决定了未来的路。
*****
把你的影子加点盐
腌起来
风干
老的时候
下酒
摘自 夏宇《备忘录》“甜蜜的复仇”
“下酒?”我说,“你不怕臭酸掉?”
“不怕啊,为什么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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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然后的然后(46)
“原来你不是外星人,不挑食。”
呵呵,她笑了。
“谁的诗?”我说,“没听过。”
“下雨。”
“我知道,下一天了。”
“我是说,夏天的夏,宇宙的宇。”
“喔。”我不好意思地,“夏宇。”
“我喜欢她的诗,她的诗里可以找到自己。”
“那可以找到我吗?”
“你猜。”
我不猜。
我们沿着小路往山上走,跟身旁所有的人方向都不一样。
很多年后我尝试着找到这一段路,找到这个方向。
却没有办法。
好像这一段记忆都是骗人的,都是我自己虚构出来的一样。
年纪越大,越发现很多东西开始真真假假分不清楚了。有些时候好像真实存在着,偶尔却会发现原来那只是自己的白日梦,从来没有这个杜撰的记忆。
而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自己在骗自己。
我跟她这样走着,撑着伞,当然我撑我的,她撑她的。
好适合下雨的一天,刚好听见了夏宇的诗。谁把谁的影子风干了,而谁又把谁拿来下酒喝掉。
不知道我老了以后,会拿谁的影子下酒喝呢?
左边的路有着成群的树,一丛一丛的,集结起来替大地挡雨。
右边山腰下,灰茫茫的天空因为雨的关系,像盖上了一层薄纱,有点醉醺醺的感觉。
一切很不真切。
“到了,就是这儿。”她指着左边的一块空地。
“哪里有外星人?”我左顾右盼。
“这儿。”
“没有啊,在哪里?”我又左看右看好一下子。
“走过去看啊。”
“那里?往那边走吗?”
“嗯,你要先走过去,才会知道那里有什么。”
我自己一个人往前走,钟沛文在原地看着我,走到一半我回过头,钟沛文在原地对我招手,我不知道那是否叫我回去的意思,但我突然想起她刚才在火车上对我说的话。
当你看到一条路,想走却没有走,一定会后悔。
于是我走了,停在那片草地的正中央,什么外星人都没有,也没有外星人在这里泊车、泊飞碟或是战舰。
我回过头去,大声喊着。
“没有看到外星人!”
“再多等一会儿!”
“你不过来一起等吗?”
“等你看到了我就过去。”
她一共说了两句话。后面那句说的小声,我没听清楚。
“什──么──?”
“没──事──。”
她要我闭上眼睛。
我就闭上眼睛了。
傍晚四点半左右,夏天。什么外星人都没有出现。
“我没看见。”我招手希望她过来。
“真可惜,你可能不是他们的菜。”
“外星人口味比较奇怪一点。”
钟沛文站在我身旁,也没有做什么,就只是单纯地站着。
我也跟着不发一语,有时候空间就在这个时候慢慢缩小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明天就要出国了,没时间再来一次。”她说。
“没关系,回来之后还有机会。”我说。
“或许吧。”她点点头。
或许吧。
如果这是第一次的约会,这是失败的约会。我并没有取悦她,而这趟旅程也不算太充实。
我甚至没有牵到她的手。
“你知道吗?我很怕一个人。”
“怕谁?”我问,“怕鬼?”
“别胡说,我是说,我怕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为什么?你不是一个人啊!”
“总会有一个人的时候啊。”
“不要担心,不会的。需要我的时候,我都在。”
我说。我鼓起勇气,大概是我最大的勇气了。
在这之前,我最大的勇气被自己鼓起来,是国中跟隔壁的小胖打赌敢不敢用手抓大便。
“你真无聊。”她笑了。
“我喜欢看你笑。”我说。
“你都会在吗?”
“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问你,如果我消失了,你会不会想念我?”
“这是什么问题,为什么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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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然后的然后(47)
“别问,你回答我就是了。”
“会啊,当然会。”
“会想念多久?”
“很久啊。”
“会想到,老了以后吗?”
“应该会吧。”
“可惜今天没有太阳。”
“什么意思?”我看看天空。
“没太阳,就没有影子呀。”
把你的影子加点盐,是不是?
“如果我老了以后,一定会把你抓来下酒。”她说。
“小心拉肚子。”我笑着。
“真舍不得,唉。”
“为什么叹气呢?”
“我明天坐飞机,你要来送我吗?”
“好啊,什么时候?”
“回去的路上再告诉你。”
“好。”我说。
离开前我看了看这里,第一次来的地方。而我再也没来第二次。这里是萤火虫的故乡,内湾。
我回过头,在这要暗不暗的时间里面,我看见了一道、一道绿色的光点,我拍拍钟沛文的肩膀,她笑了。
原来外星人是这样的东西,我懂了,也不懂了。
外星人的影子可不可以加点盐?
我不知道,钟沛文也不知道。我们只是并肩着走,好像这是最后一次一样。
回去的路上,她忘了说。不知道是不是刻意遗忘的。
一个晚上,我拼命打电话给她,招呼我的只有语音信箱。
我不知道她家里的电话,问了阿道,胖虎,也要阿道问了思璇。
没有人知道。
或者,是没有人,告诉我。
*****
我想我会这样不顾一切地去找她,就是因为她的那句。
真舍不得。
我不清楚所谓的“明天就要出国”的那班飞机,究竟是几点起飞。
我搭了一早的客运,最早最早的那一班。
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还叫做“中正机场”的地方,会有两个航楼。我慌张,我失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更不知道该不该到柜台询问。
我不知道她要到哪个国家去,几点的班机,什么航楼,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又是怎么样的心情。
我无从问起,两个航楼之间的距离,也不是走个两三步就可以到的。
我像个笨蛋一样,不停走来走去,不停在航楼里头飞奔。我甚至往来两个航楼,想碰碰运气,看会不会遇见她。
当我气力用尽瘫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我才知道也许她已经离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阿南。
好像阿南离开我的时候也是这样,下雨天呼噜呼噜的,然后阿南就走了。钟沛文会不会也像阿南一样,走了就不回来了呢?
我有点难过。
我忘了这一天是礼拜四,也就是我们约好了要打开珠光宝气的日子。
严格说起来我并不是忘记,我回到家之后,电话里面有N通未接来电,而我没有力气拨出电话。
其实也没有多感伤。
只是有点没有力气而已。
*****
“你怎么了?”
回桃园前一天,我去淡水找阿道。
前一天我打了电话给他,他什么也没说,只告诉我见面再谈。
“没什么。”
“你那天没来,为什么?”
“我不想说。”我摇头。
“不想说就别说了。”阿道点了烟,“胖虎很失望。”
“很抱歉。”
“没什么,小事而已。”
“你们写些什么?”
“没什么。”
“干吗,告诉我啊。”
“你先说,那天去哪里了?”
有些话也是直线的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