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棉:低眉的菩萨,我可以放下爱吗
采访/丽劫
鲤:你觉得嫉妒是一种具有伤害性的感情么?
我觉得最具有伤害性的,最歇斯底里的嫉妒是在男女感情上,这是我无法控制的。如果说没有嫉妒的话,那就说明这爱情很高级,没有嫉妒的爱是大爱。
从理论上来讲,我认为我的男朋友是可以和别人发生性关系的,这是我对爱情的理解。他可以爱别人,只要他认为是正确的,他也不需要给我任何解释。但事实上,当我真的知道的时候——我觉得这个感觉太不好了。这肯定就是嫉妒。
那时,我与我的上一个男朋友已经快分手了。我从阿姆斯特丹飞去巴黎找他,旅途的劳累让我在到达巴黎的时候筋疲力尽,洗完澡以后,只想吃颗安眠药就倒头大睡。没有想到他却在这个时候跟我说,他与我的一个朋友睡过了。我当时脑子就炸了,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嫉妒。我问自己,我那么累,我飞了那么远的路来看望他,他却告诉我这个。我问自己到底是在干什么,我问自己为什么那么愚蠢,最后我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我希望自己能够不在乎,我知道自己应该不在乎,但是我控制不住,这就是嫉妒,它让我失去了控制。
事实上,面对每段感情的时候,我都希望自己可以不在乎,但是最后我做不到,当我知道的那一刻,这感觉太糟糕了。最后因为这个,我不想要爱情了。我觉得我的心脏受不了,现在其实我已经再也不碰让我心脏超负荷的东西了,但是现在如果你告诉我,我喜欢的男人跟别人搞上了,尤其是我认识的人,我的心脏就真的受不了了。
鲤:你会承认你的嫉妒么?在恋爱中,在男人的面前。
在感情里,嫉妒和愤怒往往是联系在一起的。有时候我觉得我被他背叛了,我因此而愤怒,这就好像一个本来与我亲密无间的哥们,他睡了一个女人我却不知道。但我自信他与别的女人发生性关系不会妨碍我们的爱情,于是我让自己相信我所产生的那种悲伤和难受都是出于愤怒。因为嫉妒会让我很难受很难受,嫉妒让你觉得表面上都理顺了,伤害已经抚平了,其实却是心脏已经受损了。而愤怒则不会那么长久。
而且我不会对男人承认我的嫉妒。其实男人是很容易嫉妒的,因为欲望导致嫉妒,男人的欲望比女人更强烈,但是男人把嫉妒隐藏得很好。
我喜欢揭发男人的嫉妒。有一次我与当时的男朋友出席一个朋友的纪念会,正好我新认识的一个男孩也在北京,我就请那男孩一起来。男孩长得非常俊美,一进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且由于他受的是贵族式的教育,行为举止都异常优雅。他对我的男朋友说:或许我不该来这里,毕竟这是你们朋友的纪念会。我的男朋友第一次很有耐心地说:没事,我们都是哥们,我知道他不会介意陌生人。但是这个男孩故意又问了一遍,用他那过分优雅的贵族式英语,像是在炫耀。我的男朋友一下子就发火了,他转身就走,并且留下一句话:你已经足够优雅。
那个瞬间我知道他是在嫉妒了,他一直厌恶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孩。抓到男人嫉妒的样子让我觉得很美妙。
我好像很有手段让男人嫉妒的。不过我很久没有恋爱了,所以我回想不起来了。
鲤:在爱情里,你分得清嫉妒和占有欲么?
所谓的嫉妒就是你一定要见到她。那些你从来没有见过的,比如说某某人的老婆,比如说某某人的前妻,都是一个影子,是你不可能见到,你也不敢见到的一个人。所以嫉妒还是在于你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的关系,你是在嫉妒那已经消失的亲密。对那个时刻,对他们在那个时刻发生的东西,你感到嫉妒,这是对时间的嫉妒——那段时间你们在干吗?而占有欲是我要知道你每一分钟在干嘛。
我没有占有欲的。我爱的男人可以一年都不来见我。但是他必须用他的方法来让我知道,我是唯一的。
但是我会嫉妒,因为嫉妒会让一件事情或者一个人变得性感起来。
密斯特保罗(1)
我应该像电影里面的机器人战士一样,冷漠,无情。
密斯特保罗
文/周嘉宁
我对露露说:“朝杯子里吐口唾沫再送出去。”
露露就呸地涂了口唾沫,她过分用力,我真怕滚烫的咖啡溅到她刚刚抹好口红的嘴唇上,然后她就扭着粗壮的小腿拖拖沓沓地端着咖啡送出去了,送到保罗先生的桌子上,密斯特保罗,密斯特孤独,密斯特该死的。
没有人喜欢保罗先生,我只是那么多人中的一个,所以我坦然地混迹于他们其中,支使露露朝他的意大利特浓里面吐唾沫。露露也讨厌他,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在他的面前卖弄风骚,她在所有人面前卖弄风骚,脸红,眨眼睛,把自己打扮得像永远的十八岁,丝毫不为那对只剩下樱桃的平坦乳房感到羞愧,我简直怀疑保罗先生也要朝她多看两眼。这会儿露露故意在一个正在喝茴香酒的西班牙男人身边踉跄了一下,男人没有去扶她,于是她跺跺脚把咖啡“砰”地一声放在保罗先生的桌子上,我站在那台坏了的,不断喷着蒸汽的咖啡机后面,看她耍把戏。
不到十点,露露就要下班,今天是女士之夜,她要去酒吧里喝免费的玛格丽特,跟外国人说英文。她喜欢外国人,也不管他们到底有多老,他们胸口的毛有多茂盛。私底下我问她:“他们的那个真的很粗吗?”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就跟我的手臂一样粗。”然后我们俩咯咯直笑。
今天是星期一,对过的电影院不放电影,我们的生意也变得很淡,露露下班后,咖啡馆里只剩下寥寥几个客人,我支着胳膊站在吧台后面,喇叭里面放着靡靡之音。保罗先生坐在角落里他惯常的老位子上,桌子上放了杯露露吐过唾沫的意大利特浓,早就已经喝完了,但是他也不会再点一些别的,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干得已经快要变成木屑的烟丝来,熟练地用张薄纸卷上,沾口唾沫封口,然后头枕在火车座的靠椅上想起心事,一坐几个小时,直到我走过去跟他说:“我们就要打烊了。”
他站起来付钱,动作举止都过分优雅,挑不出错,没有脾气,令人厌恶。
他甚至对我说:“简,晚安。”
难道他喝不出他的咖啡里有口水味么?
保罗先生说自己是意大利人,但是我们都知道他其实一大部分血统是印度的。从前他在两条马路外的一个咖啡馆里混了很多年,我也曾经在那个咖啡馆里见过他,他端着杯意大利特浓,坐在那里提供免费上网的电脑前,不停地写邮件,或者就是坐在吧台旁边与老板下国际象棋。他不是每次都能够付得起咖啡钱,就赊帐,也会问老板借钱,借的钱都不多,一百块两百块,他借到钱以后就很欣然地买一只刚刚烤好的火腿三明治打包,立刻出门喊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最初大家对他尚存耐心,因为他是个寄居在异乡的作家,他穷困潦倒,却下得一手好棋,而且当他拿到那些稿费的时候,他就会请咖啡馆里所有的人喝冰啤酒,不过后来,他欠的钱越来越多;他还迷上了大麻,他在一次问老板借了一千块被拒绝后,就再也不光顾那家咖啡馆了,他觉得他把他们都当作朋友,其实他在别人眼里只是个滑稽的小丑。
于是他就转战到了我们咖啡馆,我们的老板与那家咖啡馆的老板是好朋友,用来煮咖啡的都是猫粪咖啡,于是老板在他来的第一天就关照我跟露露说:“不要让他赊帐,还有不要让他在我们店里抽大麻。”
他一年四季只穿两套衣服,冬天是一件深颜色的海军大衣,春天和秋天是一件白色的对襟衬衫,大概是他刚到中国时买的,到了夏天他就把这件衬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只要远远地看到他过马路,露露就大惊小怪地叫:“保罗先生来了。”于是我压好一杯咖啡粉开始做那份意大利特浓,从来没有改变,从来不会有惊喜。
送走保罗先生以后,我也下班了,零点刚刚敲过,外面莫名其妙地就下起了大雨来,亮着空顶灯的出租车把马路上的水花溅得很高。桥洞里积着很深的水,我骑着自行车穿过去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一部水陆两用坦克,却短暂地想起保罗先生来,他没有带伞吧,冒出这样的念头让我觉得自己很可耻,我应该像电影里面的机器人战士一样,冷漠,无情。。 最好的txt下载网
密斯特保罗(2)
夜晚很漫长,我洗过一个热水澡以后坐在电脑前面开始写那篇仿佛永远都写不完的小说,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是语言,是节奏,是身体的欲望,还是什么,我总是写不完那个小说,我觉得我写这个小说已经有十年了,大概它需要一百年才能完成,直到把我熬成一个白发苍苍的孤独老太婆。露露喝醉了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她说:“简,你一定要把我骂醒,你一定要把我现在就骂回家去,我不想等醒过来的时候又躺在陌生人的床上。”
我对着电话随便骂了两句,反正我知道她明天醒来必然又是在陌生人的床上。露露又锲而不舍地问:“你在干嘛?”我说我在看电视连续剧,然后就果断地挂了电话,我知道再说下去她又要开始哭泣了,她每次喝多了都会哭。
窗户外面水声巨大,我想着等等厨房顶又要开始漏水了,我得去拿个面盆接着才行,这样想着想着居然就睡着了,每天如此,令人沮丧。
果然第二天露露的脖子上多了好几枚乌青,她找了根冒牌的骷髅头丝巾系着, 睫毛膏涂得格外厚重,闷闷不乐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我离得她远远的,假装专心在做一份吞拿鱼三明治,但她还是蹭过来跟我说:“他为什么就不给我发短消息了呢?会不会是我昨晚喝多了,把我的手机号码写错数字了?”这个小妞到底是不是脑子喝坏了,为什么她就不想想,到底是不是因为那些外国老甜心们,她的哈尼们根本就没有爱过她呢?
我们都抑郁,我们抑郁的时候就默默地把西红柿切成薄片,把吞拿鱼罐头和色拉酱搅拌在一起,用坏掉的蒸汽机打蹩脚的奶泡。我已经有一年零三个月没有性生活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数着日子,后来觉得这些日子彼此雷同,面目模糊。只记得最后一次做爱是在一个摄影师的公寓里,那时我还没有从戏剧学院毕业,一心想要过上萨冈式的生活,成天喝酒,与艺术家们混迹在各个路边酒吧,做爱,谈写作,寻欢作乐,后来才知道自己搞错了地点,也搞错了时代。现在我对爱情没有兴趣,也没有人来爱我,若干年后或许我也是个晦涩闷骚的作家。
但是这天,一直到打烊保罗先生都没有出现。
我想或许他昨晚被淋得感冒了,这让我晚上一个人拉卷帘门的时候觉得有些异样。其实保罗先生并没有得罪过我,反过来他对我很好,我知道当我支着胳膊站在吧台后面的时候,他常常在透气的间隙看我两眼,这两眼跟他看露露时候的赤裸裸不一样,是一种惺惺相惜的目光,可就是这目光让我觉得恶心。
我想起去年冬天,半夜写不出小说,我裹着件拖到脚踝的棉袄,戴着棒球帽,走了很长一段路跑到戏剧学院门口买烤肉串吃。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坐在台阶上边喝啤酒边等,我很怕他们认识我,很怕他们知道我就是那个当年仿佛叱咤过风云的女学生,在诗歌朗诵会上突然站起来背诵里尔克的诗,半夜里被各种轿车、吉普车、摩托车送回到寝室楼下,这些往事令人面红耳赤。
于是我跑到隔壁便利店里去买一桶农夫山泉的水,想躲避他们,捧着水站在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简。”简是我在咖啡馆里用的英文名字,我跟所有的咖啡馆女招待一样起着俗气的英文名字,这样容易被记住,却难以辨别这个跟那个的区别。
我发现是保罗先生穿着他的海军大衣站着,手里捏着一包香烟和一盒压缩饼干,他对我说:“我到这里对面的医院里来吊盐水,拉肚子了。”他的普通话说得非常流利,但是这只能令人感到凄凉。
突然我很想把手里的那桶水藏到身后去,因为他盯着我看,我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便也从帽沿下笔直地望着他,望着他右手背上贴着的胶布,有一点点血痕。我们就这样警觉地对望着,彼此嗅着对方身上的气味,想要知道对方是不是跟自己同类。什么样的同类?一样需要半夜独自出来吊盐水,需要从超市里买压缩饼干充饥,需要捧着一桶四升装的饮用水站在半夜的冬天马路上的同类。我们的身上都有同类才会散发出来的气味,于是保罗先生的眼神很快就温柔起来,他不再凌厉,却像是氲着湿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