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由悲转喜,如是,你要什么,你说。
我就要个名分。你可肯娶我,做妾也行?
他猛地抱住她细细的腰身,勒至骨痛,如是,如是,你答应了?你不嫌我……老?
她摸他嘴唇,轻轻,一点一点,一如抚琴,你老么?谦益,我不觉得。好男人是好酒,需要时间来酿造。
他大笑,如是,那就好,我娶你。我要大娶大迎。
他造舟,煌煌的大舟,装潢的一片喜庆。他要带她游舟江上,告知天下的人,那漂泊江湖的柳如是,从今而后,不再漂泊,她只是他的女人!
他问,如是,叫它芙蓉舫可好?
好啊!
为什么好?
钱,谦,益,说,的,就,是,好。
她一字一顿,如蜂酿蜜,含了浓情。
哈哈,如是,芙蓉舫上娶芙蓉,我生大幸。
他把她当花,她便真的是花,开着美丽的容颜,不再是不可娶的烟花地的女人。
嫁前她专修书信一份,差人送予陈子龙,谁都可不请,他却不能不请。
拜他所赐,她找到了她真爱的人。当然也有不言自明的示威成分——她嫁了比他更好的人。
他不娶她,他不爱她,但她一定要比他过的好。
第三章
戏子无义,婊子无情
暮春时分,江水青青,衡芜舟在江面上向金陵划行。
此次别了钱谦益,回秦淮河,是去了断一切过往红尘。
钱谦益要在夏日娶她进门。
研墨也跟了来,谦益怕她身边只有抱琴一个小丫环儿,办事不力。
正在舟里读书,船却被迫停止航行。舟身摇晃,正要问发生什么事了,研墨在舱外仓促传话,钱大公子求见。
钱大公子?从未见过他,他来干什么?难道是来阻她和钱谦益的婚事?
说客一名。
话未停,舱帘已掀了起来,一位公子哥儿进来,世家子弟,玉面长身。
她唤抱琴,沏茶。
柳姑娘,咱们见过一面,还记得吗?哪钱公子坐下,目光如电,不躲不闪,把她上上下下的打量。
来者不善,亦不礼貌。
钱公子,哪儿见过?秦淮河上?她含笑反问,她的身世,全天下皆知,娶她的人不在意,别人就没有权利在意它。
不!钱大公子好生失望,眼光一暗,摇头道,常熟岸边,你上岸,我牵马,给你指路的那个人,你还记得吗?
哦?她一笑,想起了想起了,牧童遥指杏花村,公子鞭点半野堂。谢了,谢了。
他太嚣张,故意拿牧童喻他,压他。
钱大公子一笑,哈哈,想起来了?柳姑娘,说起来咱们也不算陌生人了,那么在下就开门见山了。在下此次前来,是听了谣传,才特来求证的。想柳姑娘正茂风华,绝代容颜,天下年轻可嫁的男子多了,怎么会嫁给年近花甲的家父啊?流言罢了,流言罢了!
果真来的是说客。
不是流言,钱大公子。天下是有很多可嫁的男子,但,钱谦益,只有一个。她不慷不慨的说完,举茶轻轻一吹,喝了。
柳姑娘,这——在下告辞了。钱大公子尴尬的站起,他没料到她真是男子风格,不遮不掩,快刀乱麻。她在暗示研墨送客。
钱大公子的背影出了船舱,尤在她的眼前摇晃,那是一种看的见的反对势力。
她嫣然一笑,看来前路一片坦荡,谦益这“风流元帅”的雅号,就是因不羁世人才送给他的。俗人们越是反抗的,他越是要做,她相信他娶定她了。
她更吃了定心丸,回了秦淮河,清点好一切事务。而半野堂一时访者如云,成了风俗厅,道德堂,钱谦益的名士朋友们三三两两的登门,个个肩负天下风气重任。
——钱大公子私下动用了一切关系,想阻他的父亲娶一个妓女进门。
当时礼法,士大夫不可娶妓女进门,纳妾也不行,有辱门风。
说客如云。
牧斋兄,一个妓女,你娶她做什?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牧斋兄,狎妓狎妓,讲究的是狎,何苦动了真心?
牧斋兄,说句难听的话,那柳如是是个利欲熏心的女人,她是看上了你的家财,才接近你的……。
牧斋兄,你可是当今文坛李杜,娶个妓女回家做妾,有辱你的地位不论,有句老话说的好,戏子无义,婊子无情……
滚!!!
钱谦益大怒,一一扫地出门。
他们越劝,越要他循礼守教,他越要为她背叛一把千年不变酸腐发臭的礼教。
他爱她乌黑头发白个肉。爱她乌黑头发白个肉下的灵魂。
第三章
他和她的爱情之舟
六月六日,常熟郊外,喜乐和着水声,滔滔。
唢呐,喇叭,大大小小的钵和铙,嘈嘈切切,吵吵嚷嚷,欢喜的示威,引来成群的观众。
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不知钱学士要娶什么样的人,比娶正室夫人还要隆重。
岸边一色儿的红。
人心也染红。
纷纷猜测,谁家的闺秀,引的钱学士如此铺张浪费,迎来二度梅?
红桌,红椅,红蓬。
他为了娶她,临时搭了数坐喜蓬。喜蓬如火,在风里招摇。喜蓬下酒朋满座,喧声直达云宵。来者都是客,他备足了酒水的。有峨冠博带的达官贵人,有粗衣破布的走卒贩夫。
他请了他官场上所有的朋友。
他要娶她,便要可了她的心,要告诉天下人,他娶的理所应当,她嫁的名正言顺。
他们是这老少恋的集体证人。
从秦淮河畔至江南常熟,衡芜舟舫裹了红绸,挂了红灯,连那浆也扎了大朵的红花,把把都是张扬的红,刺目的红。——她期待已久的喜庆。
老远看去,衡芜舟红成水上的火,熊熊的燃近岸来,专烧世俗的眼珠。
把世俗烧成灰烬。
陈子龙不肯的,钱谦益肯,他和她是一样的人。
他教她,如是,嫁我,就当如此。
他说,如是,我们爱,就爱的正大光明。
衡芜舟到了岸边,岸上众人一时宁静。
谜底就要揭穿,哪家的闺秀,要担当这样的荣耀?
她一身的红衣,红裤,红绣鞋,红璎珞,红盖头。映日荷花别样红。
众人虽然看不见红盖头下的脸,却都震惊于她身形的窈窕。
喜乐声里,她袅袅的,袅袅的,水摆红荷,弱不胜风。
他牵了她的手,带着她上了另一只舟——芙蓉舫,他和她的爱情之舟。
他要在这舟里,带着她去游遍江浙。
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这个“我”字,从今而后,就是钱谦益和柳如是。两位一体了。
众人不知钱大学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惟有翘首。
礼炮三声,他们双双在舟首拜了天地。
钱学士,钱学士,让我们看看新娘子……。
人声鼎沸,要求揭了红盖头。
他不拘礼节,轻轻把喜帕一挑,喜帕如花萎地,而她的脸,恣意的开在众人的视野里。
凤冠霞帔,艳光四射。
她的目光在人群上空轻轻扫过,小小的遗憾,不能满足的报复——陈子龙没有来。
她希望他来。而他不,他连这小小的虚荣心也不给她的,他好毒。
众人窃窃私语:
呀,原来是柳如是!——有见过她的。
钱谦益娶了个妓女?——不相信事实的。
呵呵,新娘子原来是秦淮八艳之一,怪不得不知羞涩。人家久经沙场,什么人阵势没见过嘛……乘机讥讽的。
……
第四章
刁钻古怪,放诞不羁
一犬吠声,百犬吠影。
流言如水,江河汇聚,渐渐密集。
芙蓉舫在喜乐声里缓缓离岸而去。
人群骚动不已。
喜蓬下有人拂袖而去,有人唾着唾沫,有人愤愤不平,老钱这老东西,娶个妓女,还这样大张旗鼓,不是玷污我们的眼睛么?
骂声与乐声交错起伏。
沿岸的人不许这样的爱情诞生,这侮辱了他们墨守成规的智能和智慧。
从烟花地嫁入当世豪门,一例现世的鲤鱼跃龙门,一则传奇,龙卷风击晕了众人。——人们吃惊,一个妓女,怎么可以嫁的这般好?
妓女就应该人老珠黄,嫁给商人妇,江上去弹《琵琶行》,博取一点江周司马的同情,而后零丁洋上叹伶仃。
抑或妓女就应该嫁给蠢汉莽夫,花消月沉,方称了世人惩罚的心。
可她柳如是居然嫁给了个文豪,而那文豪居然不以娶妓女为耻,反而为荣。
她和他把大众的道德挑衅。
大众愤怒。
老不正经……
小娼妇……
狗男女,狼狈为奸……。
气愤的人群,捡起石头,瓦砾、沙子、包了牛屎的树叶,刀枪箭雨般往船上砸个不停。
在他们眼里,妓女不是人,是物,是性用品。
芙蓉舫里柳如是娇笑盈盈,一枝红菱般插他怀抱。
老爷,老爷,外面船板上乱了,都是脏东西,怎么办?研墨进来,慌张禀报。
钱谦益看她,如是,你说该当如何?
她娇笑起身,在研墨耳边悄悄吩咐几声,研墨笑着出去。而她唤随身丫环抱琴,琴儿,焚香,置酒,上船板。
他拉住她,如是,不要出去,外面太乱。
乱?
她笑,他们会安静。
他们不是把瓦砾都扔上了船板,怎么会安静?
她更笑,花枝乱颤,在他怀中。她的葱指轻轻的抹过的他的唇,你哦,太过关心,失了常性。那些酸朽腐儒,难道成了洛神,会凌波微步不成?
是啊,是啊,他拿掌击额。他怎么忘了,船可以在水上自由航行。
芙蓉舫划出瓦砾渣滓的投击范围,不远不近,就在那水面上故意一停。喜乐随着也停。
显然研墨执行了她的指令。
岸边的众人欢声雷动,以为他们的谴责达到了目的。芙蓉舫靠岸的一边船舷水花四起,在阳光里如珠似宝,七彩纷呈——红、黄、蓝、绿、青、靛、紫。
一似彩虹。
她红衣灼灼,和他并肩立在船首,纤指一点,指那人造彩虹,娇笑咯咯,谦益,看看,这,就是人性的光辉!
哈,讥讽!
这讽刺也只有柳如是此等女子能一语点破。
他拍掌大笑,如是,说的好!
扑通,扑通,扑通,下饺子一般的声音,皆是失了目的地的脏物,没了靶心,跳江自尽。
她大声对岸边道,真好看,各位,这样的水上烟花,千古只此一份,谢谢各位。
他亦妇唱夫随,对岸边抱拳一鞠,谢谢各位!
岸边众人一时不解,谢谢?还谢谢?骂人砸人被人谢,似杀人却遇到自杀无门的人,好不扫兴,失了杀人的兴。
众人一时黑压压的沉默,集体失语,怕中诡计。
柳如是的刁钻古怪,放诞不羁,他们早就耳闻。
第四章
享受极端堕落、死、欲
她缓缓坐在琴前,他亦坐她身边。她调了几下音,手指抚过,琴音淙淙。她单掌拂琴,弦动音传,是古调,高山流水。她另一只手,却擎了个酒杯,套在他的膊中。
恩爱连环套。
丫环抱琴知她心性,执了酒壶,上来一斟。
酒满,他笑,她亦笑。
粪土岸边万户侯。
同时一饮,是交杯的酒。
众人看着,他们慢慢明白,这钱谦益和柳如是不但挑衅,还进行光明正大的示威活动。
真不要脸,当众亲昵,有伤风化,有伤风化!
众人气急败坏,瓦砾如雨,伴着歇斯底里的骂声,狗男女,不知羞耻的狗男女!
狗男女!不要脸的狗男女!
狗男女!
……
芙蓉舫在水上破浪前进,研墨再次执行了她的主意。
她弹着琴,谦益,那些人在大合唱呢!
哈哈,是的,大合唱。
骂人大合唱。
谴责大合唱。
嫉妒大合唱——他们居然可以这样相爱,这样沦落,这样不管不顾,他们抛弃了大众的道德经!
风和日丽,琴声如旧,人影渐小,人声渐渐听不见了。
她一边拂琴,一边笑看着他,心嫩嫩地,嫩的如一池春水。
她柳如是,只要有了钱谦益,毕生足矣!
他亦看着她,看她赛鸦黑发,凝脂之体,不由的伸手紧搂,不许她再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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