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家后,发现是假的,立即想回学校。他父亲拦着说,过年时帮他算了一褂,预料他今年有一劫,只有回家才能躲得过。父亲母亲老泪纵横,他心一软就多呆了些天。
结果还真是挽救了他。
因为形势起了变化,迷雾在褪色,天慢慢地明朗了起来。
又过了些天,肖老师见到我问,还有鸡蛋吗?
25“色子”甩出来的考试
还有一个星期就中考了。
班上突然来了个陌生的同学,而且就安排和我坐一桌。个子高我半个头,有点瘦,但又不像盛饭那么瘦。肤白,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浅浅地挂在嘴角。似乎很甜,很礼貌。理一个一根根竖起来的平头,人特别精神。
我敢说,重点班不到十个女同学,目光绝对会为他所引,聚集到他身上。至少,会有非常长的停留。因为他穿得太笔挺了,他一身的衣裤,我们学校没有人穿过。
他叫詹金标。
他母亲在紫湖工作,就在双溪口供销分社,而父亲在玉山外面工作。他几乎是代表着县城人的生活。不过是他户口随了母亲在紫湖,所以便要到紫湖来参加中考。
詹金标并不住校,他母亲为他在乡供销社找了间房子。
乡供销社我住过一夜,我们(2)班一个同学陈焕生的父亲也在那儿上班。那回焕生父亲出差了,他邀我一块去玩,在供销社食堂里打饭吃,改善生活。供销社那才叫食堂,有三四个菜可以挑选,油滋滋的,好吃极了。吃得撑撑的,晚上我和焕生就在那里下象棋,下到了深夜。感觉到整个乡里都沉寂了,蚊子的声音好像也没有了,我们猪一样沉沉地睡去。
第三天,詹金标才开口跟我说了一句我们当地的闽南话,虽然不标准,带着浓浓的玉山话口音。我立刻想到了他母亲,那个头发已经花白,有点微胖,戴副老花镜,个子不高的女售货员,在双溪口上了半辈子班,说一句我们听来磕磕巴巴的闽南话,说一句玉山话。我同她很是熟悉,因为家里那口代销店的缘故。
我觉得说闽南话的詹金标亲切极了。
也因为他母亲一直在双溪口分社,他对双溪口有许多模糊的印象和美好的回忆。他跟我说起供销社门前那道木桥,过车的时候哐当哐当响;说起石灰墙上的电影,有一回他从母亲房间里伸手挡光,映在镜头中,黑黑的一道,黑压压的一群人在骂;说起供销社边那个停拖拉机、弥漫着柴油味的小学教室,也就是我毕业前的五年级班教室;说起洋山子的带天井的老屋,溪畔的柳树,高坂口的水坝。
我们立刻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没想我却因此成了重点班同学非议的把子。有一个词,崇洋媚外,他们把它用到了我身上,仿佛詹金标是假洋鬼子。我知道,多少是出于妒忌。詹金标那样地惹人注目,那样地吸引人的眼球,偏偏和我,一个倒数第一的插班生,关系这么好,还坐一桌。娘稀匹,老子当年也曾是年级冠军啊,怎么就不配呢。
落难的虎被犬欺,落难的英雄成草寇,没法子,这就是生活。
历史是历史,现实是现实。别像阿Q那样,动不动搬自己的祖先,动不动提当年,有本事拿成绩出来说话。我知道他们准是这么想的。
当面指责我的是盛饭,这个我曾经的宿敌,眼下依旧大红大紫的种子选手。盛饭说,知道不,那家伙成绩很好,故意插到我们学校来考,是来占我们指标的,听说直奔中专的,你还和他那么好,嫌他骂他还来不及呢。我说,人家考人家的,你考你的,人家碍你什么事了。盛饭十分不高兴,他拉过炳篓来。盛饭说,炳篓你听听,他还这么护着那个詹金标。
炳篓说,詹金标确实是来抢指标的,我们学校每年只有一个中专指标。我说,抢就抢呗。炳篓不好顶我,我待他一直不薄啊。他曾经说过,他以后吃的饼干加起来都没那次去茅家岭前在我家吃的多。
我没作声,我确实没关心,也弄不清那么多那么深的原委。不过,想一想我有些明白了,如果说詹金标抢走了中专指标,那种子选手盛饭只能委就师范了,自然可能就压到了某个能上师范的同学。连锁的利益,连锁的反应。盛饭才如此的紧张,才如此地对詹金标视同大敌,一如当年我在暗中盯着他的感受。他觉得要是考砸了,将对不起尤老师,对不起肖主任,对不起校长,对不起所有的同学了。
在感情上,盛饭们似乎觉得冷落詹金标,疏远詹金标,甚至给他脸色,给他隔膜,詹金标就会考不好。就算他考好了,大家心里才不堵才痛快。
然而,这对詹金标公平吗?
詹金标是无辜的。我没有那种想法,更别说像盛饭那样强烈。对升学,我已经不敢抱太多指望了,尽管心里也盼望着意外。铁树开花,百年等一回,或许会让我遇上了。
进重点班以来,“还有一个月拼搏”,尤老师说的这句话,不时在我耳朵边萦绕。可是我,拼搏不起来。一个月,满打满算三十天。对于很多同学,甚至所有没进重点班的同学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天上掉不下馅饼来,不太可能有“蹦极”的事吧,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突然地蹦了上去。要那样想,是有点做白日梦了。
我呢,一个重点班的“老末”,特殊的插班生,一天一天减去的一个月,对我会有意义吗,会有奇迹发生吗?我不敢如实地跟尤老师报告我的思想。
终于考试了,阳光明媚的日子。还不止阳光明媚,是灿烂,阳光灿烂的日子。
我坐在詹金标后面,我第一排倒数第一个,很吻合我的处境。詹金标倒数第二个位置。我的位置就摆在教室后门,后门开着,在我身后事实上留了一条监考老师、巡考老师进出的通道。考场上同学们的表情多很严肃,平日里嘻笑的脸不知道藏哪儿去了。詹金标的脸我看不见,他比我高半个头,让我只能看见他工整的背,端正的考试姿势。他不可能背过脸来,让我看见他浅浅的甜甜的酒窝。我在想,詹金标果然像盛饭说的那样厉害吗,如果是,考完最后一场生化,我致命的弱项,詹金标就将像风筝一样飞上蓝天了。我真是无比地羡慕他,家里条件好,长得帅,竟然成绩还那么棒,比当年的尤丁高上一大档次,像一颗有暴发力的原子弹。
从我的位置看出去,板栗树真是绿荫如盖,伞一样地遮住了下边的墓碑,仿佛真隔成了阴阳两重世界。灿烂的阳光,洒不到阴暗的角落。我突然明白了,生活原本如此,阳光其实照耀着的只是它想照耀着的人。比如我,曾经是,后来便慢慢地远离了阳光。
一场,一场。
语文、英语我还是有基础的,感觉马马虎虎。数学试卷发下来了,我翻了翻,顿时乐了,心怦怦跳得快要跳出胸膛。那最高分的几何证明题,就在前一天中午我复习过。啊,那真叫运气。当时我正站在箱子前吃饭,老余过来了,他说过会儿淘完米,我们上后山打牌去。我说不了。母亲打在我脸上的那一记耳光,似乎还火辣辣的。我知道在老余眼里,我不可能有什么想法了。毕业考的成绩,我都还没他高。
唐树忠走后,老余是我最铁的玩伴,也是牌伴之一。不过,我们也已经好些日子没在一起切磋技艺了。学校抓得紧,自上次险些开除后,我们都收敛了好多。要打,也不敢躲在寝室打了,上后山的油茶林,甚至翻到后山的后山的草甸。老余说,你先吃,待会儿我再喊你。老余说完走了。我下意识地摸起枕头边的几何书,随手翻到了一页,是一道证明题,一步一步,一环扣一环,这就是几何。它不像代数是平面的,它是立体的。它像尤老师的脸,我看不懂看不透,太看不懂看不透了。
我心里一惊,要是中考就考它,我怎么办。于是我认真地揣摩了起来,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还好,总算弄明白了。你说巧不,老余也回头来了,死拽着我直奔后山。也许老余就那句打击我的话没说出来,你还想考上啊!老余的心里肯定就这么想的。那一片油茶林,茂盛的草甸,我想拒绝去,却又心痒痒的地方。
天晓得,果真就考它。那不叫运气叫什么。有时候,无巧不成书,无巧也不成生活。信心带来勇气,信心带来智慧。数学应该拿下了,出乎我的意料啊。
到考生化的时候,我是傻眼了。要真有把握的选择和答题,估计我不会超过毕业考,十五分,那个让我羞耻的十五分。既然反正是十五分,我也就豁出去了。我们中考的这一届,正好碰上中考改革,以前中考是地区为单位出题,我们是全省统考。题型也有大的改动,比如生化,是以选择题为主的,单项、多项,然后是简析题。选择题差不多占了百分之八十的比重,说是叫标准化试题。
我把一块小小的橡皮,做成了“色子”。你别不信,我就那样地在桌上丢一下,选一个A,或者选一个B、C、D。连多项也是蒙的,“色子”作主。
两个监考老师像要抓住把柄似地到我跟前数次,也拿起我的“色子”仔细地瞧,没瞧出什么。是没什么。我设的局只有我懂得含义。哪一面是A,哪一面是B,我不用刻,也不用写,我不过是恶作剧似地临时一个念头。除了生疑,除了温和地敲一敲我的桌子,他们能抓到什么,真是白费功夫。
那是下午场,天气很热。那时我们教室是没有电风扇的。我看见许多同学额头上冒出的汗珠,豆子一样一粒一粒地滚落。监考老师也摇着纸扇,不时地望一望窗外。窗外,灿烂的阳光下,板栗树梢有一丝的动,那一定是风吹过了。有风吹过的感觉真好。而我,一身轻松地“考”完了,也感觉像有风吹拂着。这时,我突然看见一群小鸟,大概是麻雀,自由地飞过板栗林的上空,消失得无声无息。
我看了看前面的詹金标,他的背上出汗了,洇湿了雪白的汗衫。詹金标今天穿的汗衫,背上是一只展翅的雄鹰。当雄鹰遇到水,它还能怎么样。我这样胡思乱想着,一个监考老师走了过来说,你开小差了吧,做不来就交了算了。所有的眼睛齐唰唰地扫向我。我抬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陌生的胡子,陌生的眼镜。我心里厌恶起来,交就交,你没看见我早就考完了吗。
几场考下来,还就是生化我交了头卷。
我舒了长长的一口气,太爽了!
结局总是有意外的,也有不意外的。过了段时间,我们的命运终于揭晓。总体不错,比上一届强。盛饭上了中专,师范考取六个,上一中的有八个。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得到的消息,说我考上县一中了,我成了小村山后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一中的学生。上一中的还有,没进重点班的陈焕生,章信伟,小个子吴,炳篓,唯一的女同学“根号二”,方塘,邹向阳。
去学校那天,放了假的校园空旷得令人生分。碰到了肖主任,他满面春风地说,尤老师没看错你,我也没看错你。
我突然很想痛哭一场,只有我心里明白,那即将发来的一张纸,入学通知书,对我是多么的非同寻常。因为,生活的那一扇门始终向我开着。
尤老师看到我,笑了,他说祝贺你。我突然发窘了,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说心里话,我感谢他,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是他给了我力量。尤老师又说,你毕业证还没领到呢。我才想起来,是的,那个十五分,本来是安排了补考的。我也笑了,我说我不需要了。
我问尤老师,盛饭来了吗?尤老师说,你有事啊,我会碰到他替你转达一下。
我——
我能跟尤老师说吗?两年来,我一直把盛饭看作我的“敌人”。
不,我要亲口告诉盛饭,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