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桥头的几家馆子店,馒头包子都卖完了。扁柏树下的油煎果摊,也准备收摊了。大半个早晨了吧,我没有电子表,也不知道确切的时间。我把车子再踩到林业站门口,停下。我看见了阿文,该死的告密者,他走路,正拐进了通往乡医院的岔道。他没看到我,这个该死的,他没看到我。要不是他的积极,我会这么惨吗。只要有我在,只要我还当团小组长,死活我也不会同意报他入团。
他一定已经去学校报了名,没准“倒非洲”又封了个什么官给他呢。对了,没准“倒非洲”去找程老师了,把我的团小组长免掉,让阿文来担。“倒非洲”需要狗一样的阿文跟着他屁股后面摇,需要狗一样的阿文冲在前面咬。
狗!我恨不得我有小李飞刀,抽出两把,咬一把在嘴里,朝着他的背再甩一把出去,远远地听到他哎哟一声。应声倒下,罪有应得。如同电影中的草上飞。我立马想到了喜红,要是他现在来了,我们就冲上去和胖子拼了。
恨归恨,我赶紧掉头。还是往下面热闹的地方躲吧,不然阿文会看到我,过一会儿班上的同学也会看到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连班上的同学都怕碰到。有“倒非洲”在,我不想读了。
棒冰厂开门了,真好。我把车子锁在门外墙根,进门去。卖棒冰的,是我初一同学林淑红的姐姐。林淑红跟她姐姐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小小的,眨得特别快。林淑红初二的时候换班了,另一个班的班主任,新调来的,是她邻居。不在一个班,我们其实也没多少时间会碰到。买一根白糖棒冰,我递过去一角钞票。那时白糖棒冰五分一根。林淑红的姐姐朝我笑了一下。我找了座位坐下,脸朝公路望着。
我慢慢地抿,慢慢地抿,棒冰还是吃完了。许多同学这才鱼贯而过,带着席子的,带着被子的,往学校去。比起他们,我到紫湖真是太早了。习惯了,三年我都这么赶早,在住校生中差不多是最早的。没自行车时,我提前一天就到土城住了。单从这一点说,我就不是一个不好的学生。我只待正式上课了,跑一趟土城,什么都有了。
再买一根。棒冰真好吃,冰冰凉凉的,甜甜的。有绿豆棒冰,一角钞票一根。还有的就是白糖棒冰,一种粉红色,一种淡黄色,都是五分一根。紫湖就这一家棒冰厂,中饭前,就会有好多人到这里批发棒冰。背一个箱子,里面垫起旧棉絮,或者把箱子固定在自行车后座上,到远一点的村上去卖。一个暑假,几乎天天都有卖棒冰的人到我们村上打圈。我们班林立新、立忱,邻班那个大华,他们放假时都卖过棒冰。
一连吃了好几根,肚子生凉,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林淑红姐姐问我,你是在初中读书吧。我愣了一下问,你认识我?她说,一看就知道。我差点就说了,我和林淑红是同学,她曾经就坐在我后面。林淑红姐姐有点严肃起来,问我你不会想把家里给的报名钞票都吃了棒冰吧?
并不宽敞的座位席上,孤伶伶的一直只有我一个人。我低头不语。她问,你是哪个年级的?她又说,你不会不想读书了吧。我有些生气了,我说,我买棒冰不行啊,我不买坐这儿吃,你不赶我走啊。她又笑了,今天报名,别人都赶去学校,没见你这么怪怪的。她说,我妹妹林淑红也去了,农中也今天开学,你认识不。
我才知道,那个皮肤比我还黑的林淑红,只考上了农中。
林淑红姐姐问我,你还买不,不买我蒸饭去了。这么晚了吗?我站起身说,要一根绿豆。她迟疑地接过我的钞票,你这是第十根了。啊,这么多啊,十根,创记录了。我自己都有些惊讶。不过,只最后一根是绿豆。
要是钞票都吃光了棒冰,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不去报名了。要是说钞票在路上掉了,是不是很好的理由呢。出棒冰厂时,我还在琢磨这些。
突然喜红大叫了我一声,我躬着身子在车上开锁,他横冲过来,双手摁在我背上,热情洋溢地说,老同学好!他这人人来疯,喜欢这样。有时候我嫌他,笑面虎一样。他上个学期刚入的团,很重看我这个组长。我说,报了名啦。他趴到我耳朵上说,我留级了,我们的“倒非洲”调走了。啊!我转身给了他一个拥抱,我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喜红兴奋的是他的成功留级,而我兴奋的是“倒非洲”的走。
千真万确,“倒非洲”走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因为新的学期新的班主任在教学楼一楼张了榜。喜红报名前遇到阿文,阿文很沮丧。他跟喜红说,没什么意思,他有点不想读了。喜红问他为什么,来都来了。阿文说,班主任郑老师调走了。郑老师,郑老师,在背后还喊他郑老师的,全班男同学中阿文是唯一,连盛饭也叫“倒非洲”。
我真是太高兴了,我说,来来来,我请你吃棒冰。喜红坚决不肯,他说要请我请你吃。你帮助我入了团,以后我们又不同班了。说着,他迈上了棒冰厂门口的台阶。我拉起车子就走,我说你们自己吃吧,我吃不下。喜红转身喊我,别走啊。他的两个新同学也跟着一起喊,别走啊。
我听不见了。我几乎是一路冲着,冲上长长的初中岭,冲进了教学楼。那种兴奋的劲啊,三年也没有过。没有人理解我吧。哦不,廖枫叶,他一定理解我。廖枫叶,他知道了吗,“倒非洲”死走了。
从家里来前,我一直想要等到中午时分,先摸进学校探探情况再作决定,在棒冰厂坐着大半个上午,也一直这样想。人算不如天算,我怎么想也想不到“倒非洲”他死走了呢!我如释重负,简直是脱胎换骨了!
初三(2)班,班主任尤老师。寝室的人都在议论他,好标致的一个新老师,刚今年从师专毕业,教我们数学。我们的马老师提拔到三清乡中学做书记去了。徐红军说,以后美男子的称号要给尤老师了。张东志说,那不要,人家美男子会生气,就叫美男子老师吧。美男子说,我宣布以后我不是美男子了,谁再叫我搧谁嘴巴。上学期末,我还以为美男子也不读了呢。
听说尤老师是边山的,今年升初二的那个眼镜,是他弟弟。眼镜跟我关系不错哩,我的心里生出无限的幸福。
脱胎换骨还不止我,寝室的电线也脱胎换骨了。从大礼堂到我们寝室,到一个一个寝室,所有的寝室都换新电线了。连岭底的老寝室也换了。暗绿的线,统统换成了乳白的线。说是上边教育局通知,不能留隐患。在暑假期间,有一个学校发生了火灾,烧得不重,但问题在于线路老化,引起了领导的重视。感谢那个学校,感谢领导,你们辛苦了。
我独自会神地盯着从大礼堂到我们寝室的电线,没有人留意到我嘴边挂着的微笑。他们早忘了吧,上学期末“倒非洲”对我们几个的惩罚。仿佛伤疤被掩盖了,仿佛一页日历被翻了过去,我有一种拥抱的欲望,拥抱同学,拥抱电线,拥抱生活,拥抱世界!
他们说,从这个学期开始,大礼堂改成学生食堂了,先把那边的蒸饭房搬过来,以后有条件了,学生都打饭吃,还有菜打。他们还说,教导主任张主任没当了,他和校长和不来,积了很多年的怨。上届初三没考好,校长趁机把主任换了。新换的主任肖主任,是原来初二(1)班的班主任。看来,生活变化真大啊。不过是一个暑假而已,我都有些应接不暇了。
廖枫叶还是留了级,不知道是“倒非洲”没记愁,没长记性,还是因为廖枫叶是他同一个村上的舅子。而“倒非洲”和女朋友,吵归吵,终归没有分手。那么未来的女婿,大概有些怕听话吧。一同留级的还有,我们玩笑中炳篓的“相好”彩云,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漂亮女生。张小玉又留了一级,跟她妹妹同班去了。还有媛媛、爱军、灯笼好多个,听说三个班加在一起留了三十多个。
而在晚我毕业后一年,这批留级生成了学校升学的主力军,其中的百分之九十考取了中专、师范、卫校,创下学校有史以来辉煌之最。那一年,听说考风不严,他们占尽了便宜。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一旦都拥有了,便会成就事业。
19分给我烟抽的兄弟(一)
进入初三,学校整个改朝换代了似的。
语 文老师换成小颜老师了,也是一个师专中文系刚毕业的帅小伙。英语换成了初三下来的黄老师,我们的雪粉老师结婚了,调去了另一座城市,叫什么新余。我们初二的物理老师还是留下来教初二,带班。对于我,更重要的是没有了“倒非洲”这座大山之压,从心底里吐出了一口畅快的气,彻底放松了。
我想着的是下午赶紧找尤老师报到去。
尤老师说,你哦,团小组长,初二两个学期的年级冠军,大名鼎鼎。我搔了搔后脑勺。尤老师说,好好努力,我看好你。
比起“倒非洲”,尤老师简直太和蔼了。“倒非洲”真应该买个镜子仔细地看看自己,长得那么丑,还那么凶,实在没有理由。再不,就去买块豆腐,一头撞死了拉倒。我想得很解恨,心里头暗暗乐开了花。
初三的生活刚刚开始,幸福的日子刚刚开始。有两个人,准确地说,是我初三的新同学,他们的出现,将使我生活的轨迹发生预期不到的变化。冥冥之中,这就是命运。现在,我一无所知。
上一届学校考得不好。比如我先前读的那个班,响当当的王佑强,只去了县二中。进一中的只有三个,陈宏伟、曾平余、矮文。二中和一中是天壤之别,一中的考大学升学率很高,而二中常常个位数,甚至剃过光头。进一中的不只是荣耀,老师们说,已经有一只脚迈进了大学的大门。中专、师范、卫校加在一起,上一届也没超过两位数。
校长坐不住了,才有如此的动作。
正因为上一届没考好,总体滑坡,有许多学生选择了插班。一些是不服输的,一些是老师觉得还有潜力的。
可也例外的。
这不,插在我们班的唐树忠,一个初中已经读了五年,参加了两次中考都名落孙山,从四股桥初中转回来的矮个子,来了。他在我报名两天后,成为我新的同桌,成为第一个分给我烟抽的兄弟。
唐树忠的烟瘾很大,跟着他都还没多久,我也觉得我有烟瘾了。我是压抑得太久了,该死的“倒非洲”!顺便说一句,抽烟我是有基础的。我读小学时就曾经偷偷地抽过。我们在晚饭后,在公路上散步时抽烟;在晚自习间结伴去厕所时抽烟;在睡觉前靠着寝室外的墙根抽烟。有时候,中午我们也抽,躲在老蒸饭房的屋脚,甚至是原来的同学仙子家猪圈边的空地上,坑底,悠闲地抽着。
自此每每回家,我从店里的货柜上偷烟,一包,然后二包,然后三包。店里的烟是拆开了,对着柜桌,一列一列摆的。我从烟列的最后下手,把烟盒抽出来,返校前再把烟拢一拢,靠紧。这样父母亲以为是卖了,一般不易察觉。印象最深的是乐华和海鸟,这两种烟恐怕早从世界上消失了吧。
可还是不够,有点解不了渴的意思。唐树忠也挖空心思,变着法子问家里要钞票,什么交资料费、交秋游费、交体检费等等,开出一个名目,蒙多少算多少。乡政府一带的店上,只要有钞票,烟多得很,蝴蝶泉,更贵的阿诗玛、红塔山都有。
我不敢明目张胆地向父母亲伸手,我怕露馅了,父亲会掐死我。我又选择了下“黑手”,用父亲的医用镊子,探进锁着的店抽屉里夹钞票,整的票子不敢夹,就挑零票,一角,二角,五分的也行。我当时想,一是父母亲未必记得清抽屉中究竟有多少票子,那么零碎,那么多花边硬币子,二是即使发现了,也不能就认定是我所为,弟弟妹妹两个小的也难逃嫌疑。
在班上,我们的抽烟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连少数女同学都碰到过。阿文曾跑到尤老师那儿去告了一状,谁知尤老师只是哦了一声,说知道了。这是盛饭事后告诉我的。那时盛饭又写了入团申请书,大概是想让我高抬贵手吧。在阻挠盛饭入团这件事情上,我是成功的。按说他成绩那么好,群众基础也那么好,可是我尽在程老师面前说他的不是,自私、生活习惯恶劣等,总之还得考察进步。盛饭大概也明白了,何况“改朝换代”了,现在不是“倒非洲”,而是尤老师。而“丢掉”阿文,便成了盛饭用来与我和好的工具,阿文就像一件被随意扔掉的垃圾。
我的牙齿开始变得和唐树忠一样,熏过的肉那样,熏黄,再慢慢变黑。有如没有刷过牙,有如粘了一层厚厚的坯。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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