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亲近他。学校又将他换到初三,上了两节课,还是一样。看来,整个学校里的学生都怕他了。“倒非洲”心里也特别的不是滋味。他找校长说,别的年级别的班没有基础,人不熟,更不好融入,他要求回我们班。
校长对“倒非洲”还是器重的,让他又回到我们班来。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力,也没有那个胆量和自由。尽管他确是一位不错的语文老师,写得一手好字,课上得很有味道,做班主任也很认真负责,在那以前,我们都喜欢他。可他毕竟伤害了我们,从肉体到心灵,深深地。我们怕他,老鼠怕猫似的。除非他能真诚地向我们道歉,让我们看到从前的他,拉近我们彼此的距离,可他不肯。
难道他不觉得自己错了?难道他明知自己错了,就是不肯向我们道歉?
老师理应要为人师表,这难道也是为人师表。
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一样,失恋带来的摧毁也是可怕的。这是盛饭说出来的经典的话,有些像散文诗,很有哲理。我不得不高看他一眼,我的作文就是没有他写得好。“倒非洲”曾说过,要我向盛饭学学写作文,而盛饭要多学学我的英语。
天彻底热了起来。
许多知了藏在树间,从早到晚,一轮一轮地叫着,“知了——知了——”。没完没了,令人心生烦躁。好在,就要放假了。放两个月的暑假,我们尽可以回家去消暑,睡长长的午觉,然后在点心边喝一道浸在凉水里的绿豆粥,而傍晚就泡在河潭中,任牛虻、乌钉子讨厌地在头顶上飞来飞去。
我实在不愿意面对“倒非洲”。一想到暑假,我的心情好多了,简直可以忘记被“倒非洲”拎痛的耳朵,那知了声听起来似乎也欢快多了。
上午最后一门期末考试,我溜出来时,还没到打铃交卷的时间,多数同学都还在教室里埋头答题。我推开寝室的门,发现早已经有人在,是廖枫叶、洪大和美男子他们。他们在剪电线,从大礼堂靠寝室的墙头那端先扯断了,再把接入寝室内的也全部拉下来。洪大拿着一把小剪刀,正在给廖枫叶剪。洪大问我,你要不,捆被子蛮好的。一旁的美男子,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俯下身去。美男子的无言是最有声的佐证。因为在他下铺的床上,被子差不多用电线绑紧了,方方正正,是挺好挺扎实的。
我没作声,是觉得有些意外。听说洪大下个学期不上了,家里准备让他去学石匠。洪大个头大,力气大,年纪也大,还白了许多头发。和我们走在一路,看上去他像是老师。可洪大的成绩老差,好几门加在一块,才顶我或者是班上另几个成绩好的同学,比如盛米、炳篓的一门。洪大老子到学校来时,当着我们大家的面说他,读书是糟蹋钞票,早点回去赚点钞票娶媳妇才是正理。羞得洪大一脸发红,我们就在边上偷偷地笑。
看来,洪大是真下决心要做洪石匠了!可美男子呢,难道他也准备退学吗?还有廖枫叶,他一直跟我说他想留级,晚一年争取考上师范。廖枫叶怎么也掺和到剪电线中了,他不会不想考师范的事了吧。
没等我说什么,廖枫叶举着剩下的电线,从洪大手里拿过小剪刀,朝我走来。他说,我们两个人用,还有多呢。我觉得不好推辞,嗯了声好啊。廖枫叶在电线上剪了一下,我们就一起折起来。电线有些柔中带刚的意思,欺负我们两个小个子没力气。还没折断电线,门又开了,是阿文。阿文看见我们手中的电线,立马大声嚷了起来,你们造反了啊!还没放假呢。廖枫叶心里有点虚,赶紧就说,不是我们剪下来的,真的不是,你要吗。阿文牛气得很,皱着鼻子说,谁会贪公家的东西。洪大坐在床沿,眼睛没看阿文,然后故意对美男子说,谁贪公家东西了。
阿文讪讪地,瞄了洪大一眼,转身离去。只一会儿功夫,廖枫叶的被子还在叠,电线丢在箱面上,我把电线也刚塞进了门边一张桌子的抽屉。“倒非洲”一脸凶相地踹开了寝室的门,说廖枫叶,你敢剪电线,他妈的不想读了!还有你,脑子进水了啊,“倒非洲”往我一指。我的心一抖,身子似乎缩了起来,像受惊吓过度的兔子。曾经被拎过的那只耳朵,似乎隐隐作痛。
在“倒非洲”身后,果然是阿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家伙,该死的胖子,喜欢上了 向老师打小报告,检举、揭发这个,检举、揭发那个,以此赢得老师偶尔的喜欢。重新回来的“倒非洲”,宣布让阿文当了班上的劳动委员,阿文就更像一只狗,更加屁颠屁颠地紧跟着盛饭了。
上回,喜红和外班的一个同学去偷黄瓜吃,是喜红自己一不小心说了出来。要我们听了也就算了,可是阿文不,他跑去向“倒非洲”告了一状。“倒非洲”问,你看到了?阿文摇头。“倒非洲”说,那不好处理。阿文竟然还不甘心,他怂恿讨厌喜红的柯大松,然后写了一封信丢进了校长的窗户。校长把信转到了“倒非洲”手上,“倒非洲”一看就明白了是谁干的。“倒非洲”在班上批评阿文,你这不是给我们班抹黑嘛。
喜红恨得牙齿咬得格格响,他私下跟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真想说,喜红,你要有洪大的力气,有以前我们班钢钎的“二指禅”,就戳死他狗日的。这个狗日的阿文。
我在心里骂了起来,是骂阿文,卑鄙。明明看见不止廖枫叶和我,明明廖枫叶还跟他解释说不是我们剪的,他偏偏就说我们。他不敢惹洪大,怕洪大修理他,他尝过滋味。那回洪大其实是故意地碰翻了阿文搁在窗台上的脸盆,水倒了一地,阿文正要洗脸,洗不成了。阿文说,你打水给我。洪大不紧不慢地说,我鞋子湿了你找鞋子给我穿。阿文说,你不能欺负人。洪大一把扭住阿文的胳膊,上了点劲说,我不欺负人,但我欺负狗。
阿文也不敢惹美男子,美男子和洪大关系好,何况洪大准备退学了。都准备退学了,就是“倒非洲”还能怎样。阿文理所当然地捏我们,我和廖枫叶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小的软软的两个柿子。而且阿文一直不服我,我是团小组长,我一直就不报他入团。阿文一当上劳动委员,就托立忱来找我说,他都是劳动委员了,让我最好还是让他入个团吧。我推脱说,这事我管不了,报上去团总支也不会批的。其实谁都知道,团总支的书记程老师对我好,会听我的。于是这个报复的机会,对阿文来说真是天上掉下来得太及时了。
可是我不敢骂出来,“倒非洲”还在,他凶的样子让我想到了非洲的野公狮。再敢惹他,野公狮会把你吃了。就在前两天,范辛楷又被他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事。范辛楷小腿上正好长了一个疖子,有些烂开了,血从他的裤脚慢慢地往下渗。范辛楷说,我不读了,我以后要报复你。“倒非洲”冷笑一声,我听多了,想吓唬我,老子吃的盐比你走的路还多呢。
廖枫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倒非洲”说,廖枫叶,你哭个鬼啊,你老子又没死,你老子还求我让你留级,但你别想了!还有,你们两个给我听着,下学期开学时,你们给我买好了电线,一直从新教学楼接到寝室,再接到我住的那栋楼,接好再报名,不然到时就报学校开除你们。“倒非洲”说,听明白了没有。我低着头。廖枫叶嚅嚅一声,听到了。
“倒非洲”留下这句话,咚咚咚地下了走廊前的台阶。狗阿文跟着也急急地走了,像他是“倒非洲”的贴身警卫。廖枫叶突然就不哭了,像唱戏的变脸。窗外的知了也识趣地不叫了,或者,它们也是被“倒非洲”给镇住了。没有风吹,远处那株水柳,枝叶耷拉着,没精打采,仿佛快死了一般。廖枫叶问我,接这么长,有多长啊?我不知道,我他妈的哪知道。
下午,班会课。按往常惯例,“倒非洲”会布置一下放假的事,提一些我们做得到做不到的要求。对于很快就要进入初三的我们,实在是没有了新鲜感。然而,“倒非洲”一开题就公开了剪电线案件。他严肃地说,今天上午,我们班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案件,是典型地破坏公共财产案件。案件?是啊,是案件。
你,给我站起来。“倒非洲”直指廖枫叶。廖枫叶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不拉叽,脸色苍白。“倒非洲”口气生硬,掷地有声,大家看,这是主犯。教室里十分安静。廖枫叶低着头,蚊子一样地申辩,不是我剪的,我只是分了一截。那情形让我想起了电影片里批斗地主、坏分子的镜头。还敢抵赖,你还真反了不成,“倒非洲”坚决地打断了廖枫叶的话。
“倒非洲”继续宣布,有人证、物证在,廖枫叶是主犯,剪了寝室的电线准备带回去,情节严重,性质恶劣……我是丛犯。我从一个偶然的目击者,变成了丛犯。廖枫叶剪给我的那一截电线,我压根儿没想过要带回去。绑被子我有绳子,我还能用电线做什么呢。我只是碍于面子,一时没有拒绝廖枫叶。
谁会相信事实。“倒非洲”从来不听别人的申辩,他永远感觉他自己是对的。阿文没检举洪大和美男子,洪大和美男子就和剪电线无关。廖枫叶是冤枉的,我是说他作为主犯。我不算冤,因为无论如何我是得了一截,够得上丛犯的资格。
我没有像廖枫叶那样伤心欲绝。
我只是觉得,这个暑假过不好了。心里吊着一块大石头,白天会喘气,晚上会做恶梦。从新教学楼接到寝室,再接到“倒非洲”住的那栋楼,有多长,要多少米电线,要多少钞票?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18初三
暑假终于过去了,又到了开学的 九月一日。
上个学期末我们班语文平均成绩一落千丈,从“倒非洲”接手以来的年级第一名变成了年级倒数第一。除了我,我还是冠军,语文是,总分也还是,年级的冠军。
我早早地到了紫湖,却没敢像往常一样,兴奋地奔进校园。我怕“倒非洲”,他要我们买那么长的电线。
这个暑假,我倍受煎熬。是自己煎熬自己,心里背负着巨大的包袱,或者说藏着一个不为父母亲所知的秘密。从犯,无以辩解的从犯。要是父亲知道了,我不知道他会怎样处置我。父亲一向严厉,容易暴跳如雷。在他的脑子里,棍棒底下出孝子是至理名言。虽然父亲自己作为祖母的独苗,从来就是在溺爱中长大,从未消受过像我小时候吃的那些苦头。
我甚至想要找一个很好很好的理由,不读书了。比如像洪大,学石匠。可洪大可以,我不行,我是年级的冠军,我要是不读书了,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除非我神经病了。家里等着我考上师范,荣宗耀祖呢。所以,我找不到理由。
父亲并未觉察到我的心思,他对我很满意。他跟杨伯伯说,留一级真是留对了,第一名,两个学期第一名,要能保持下去,上中专都有希望。父亲甚至显示出了他少有的宽容,我下河去游泳,他说一句别浸太久了。我早上睡晚些,他也不叫起。放假在家,我不愿意到田里做事,父亲自顾着戴起草帽走了。
成绩意味着待遇,成绩意味着地位,成绩意味着权利。
父亲唯一的担心是我个子仍然没见怎么长,田七也弄点吃了,鸡也吃了,似乎没有效果。
可是“倒非洲”,他不管。他不给我面子,他妈的整个一变态种子,像他女朋友说的。我怎么办。
真要买电线吧,我心里没底,我一定拿不出那么多钱。况且,我自觉得我是冤枉的啊。我去找校长,找学校说,有人会相信学生吗?再说,我敢吗?
我踩着车子到了学校岭脚,又掉头回来。乡政府依然那么庄严,黑色的铁门,里面有穿皮鞋的干部。对面是粮站,也是一样的青砖建筑。别说梦一般遥远的中专,我要是能考取师范,在粮站红漆的那个窗口,就可以转成非农粮油关系,再到巷子中的派出所,我就能办成城镇商品粮户口了。这是父母亲一直以来对我的最大期望。过来是信用社、邮政所,再过来是供销社、食品站。乡上的单位多挨着公路边,一有车子过路,扬起的灰会让里面的工作人员骂骂咧咧,有时候他们坐在场子上晒太阳,都一起紧紧地捂住鼻子。说真的,我做梦都想,要是我也能跟他们一样有机会坐着捂鼻子就好了。像当年的刘荫荫同学和她妈妈,还有那个“骚鸡”。
踩到了大桥头,我又掉头回去。
大桥头的几家馆子店,馒头包子都卖完了。扁柏树下的油煎果摊,也准备收摊了。大半个早晨了吧,我没有电子表,也不知道确切的时间。我把车子再踩到林业站门口,停下。我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