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语成箴(10)
日月如绮,窗前的树被风吹过,微微摇曳的影子倒映在课本上,仿如是某人颀长的身影。神思游弋间,仿佛那书上一个一个的字都成了乌黑的瞳仁,夹在黄昏疏影里缭乱不定,一层静一层凉。
等我自我水光潋滟中抬头,才惊觉自己的成绩是每况愈下,却无可挽回。仿佛路走到一半突然忘记了所为何来,心里头浮现出的无能为力和悲哀,是那么的遥远。
翩翩娇嫩地背诵敦煌曲子给桑子明听,“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我微微摇头,这不是敦煌曲,这是词牌令,是晚唐韦庄写的《思帝乡》。只因他是著名的花间派代表词人,用词一贯婉约清雅,一旦大胆起来,反而让人不可置信。但是我并没有去纠正她,就像她的穿着,突然反璞归真起来,谁又纠正的了?那明黄、魏紫、天青……鸢尾花一般的亮色,且一并衍生出湛蓝、绯红、嫣紫,柠檬黄和大溪地橙,用莫奈惯用的光线角度表现出来,遮掩在翩翩身上,雪雯水霁一样的撩人心思。
但是师长们的全副注意力并未被翩翩吸引殆尽,他们扼腕叹息,痛心疾首,甚至威逼利诱,希望我仍然是重点大学的希望之星。我蓦地觉得疲惫,好像体内的哪根弦刹那断裂,且无法再续——怎样形容才好?这好比是建筑、信仰以及制度一类的东西,一旦坍塌便无法修复。
我第一次对那些争第一的日子感到质疑并索然无味——那些过去的、不停地被比来比去的年头——与别人比、与自己比,一个接一个的大方向、小目标,千难万难又毫无意义。实现了能怎样?不实现又如何?却如井底之蛙般捧着一个个有形无形的奖章窃喜不已。
我受够了,这样活着何止像工蜂,简直比一只木偶还不如!
那时候开始流行王菲那华丽颓废又略带童音的叛逆唱腔,王菲模仿的是冰岛歌手比约克,国内所有想出名的女歌手都拼命模仿她——而模仿最成功的便是台湾女歌手许茹云,她的成名作《突然想爱你》我几乎记得全部歌词:“突然想爱你 在这昏暗的夜里 看着你专注的背影 触动了我的心 突然想爱你 在这拥挤的人群里 哼着你心爱的歌曲 吞没你占领我的心 爱到极度疯狂 爱到心都溃乏 爱到让空气中有你没你都不一样 爱到极度疯狂 爱到(你)无法想像 爱到像狂风吹落的风筝 失去了方向 几乎忘了怎么去呼吸 在每次与你擦肩的瞬息 如今是你让我想起 那停摆已久的心灵……”不过是一首极普通的流行歌曲,伴奏用的也是简单的钢琴和贝司,但是被她用凄婉清丽的唱腔演绎起来却有说不出的美好,仿佛海市蜃楼一般,近在咫尺却又毫不相干。
这股颓废淫靡之风一直延续到服装界。时尚杂志里预告冬装的模特都纷纷做帝政遗风打扮:鲜艳绣花的披风斗篷搭配紧身裤和九分袜,长及膝上的靴子大受欢迎。各个品牌争相复古,又将这复古推至淫晦——东方式的淫晦——印度风情的麝香黄隐藏在紫绸掀开的香风里,藏青布的绣袄偏用桃红杉子做抹胸,翡翠织锦大领毛衣翻出一截石榴红。
而日本设计师将这一切都合理化风格化——有一件天价的大氅,像牙色生丝面生滚出一圈银狐毛,大马士革红织锦的艳丽里子嵌满了紫金线浮雕花。而翩翩就不惜重金地买下来。这摩洛哥式的长外衣,颜色尤其稀绝,可以和任何灯光溶成漠漠沙地,领口袖端设计成古希腊的宽敞样式,密密镶着两圈动物皮毛,说不清是水獭还是驼绒,然而一举手一投足,在摺起一角或翻起的袖筒中又能窥见细致的绣工。
三、一语成箴(11)
我冷眼看着桑子明愈陷愈深的眼神,想起李白的《陌上桑》: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可是就算我等断了肠子,这浮萍一样的男子,怕是和我也没什么相干——我一向自诩聪明,难道连这一点也看不穿么?
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反倒更加难过;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依旧情难自抑;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却更加自暴自弃——我到底是怎么了,失常如此?
人生自古有情痴。谁说痴枉,与色相无关!
圣诞前后是最热闹的日子,同学们多少受了些西洋教化,仗着学校不明令禁止,都偷偷互相准备起节日礼物来。我本最不屑这等行径,觉得世俗无聊,但今年突然跻身其中——非是被那些离愁别绪感染了心性,乃是我查到了学生名录——桑子明的生日就在平安夜那天。
那是个周五的下午,我借故提早离开了学校,跳上开往市中心的街车。虽然一早在校服外加了件黑外套,但还是被四周的人识破了学生身份,纷纷用诧异的神色打量我——不过也许是自己多心。然而在这样的辰光出来,于我还是第一次,所以纵是烂熟于胸的景色也觉得新鲜:听听四周的市井喧闹,看看人家的花花草草,闻闻熟食的喷香扑鼻,果然比关在沉闷的课室里轻松很多。
因为是起始站,车上没什么人,司机面前的阔大弦窗里,正映照着浑圆绚丽的夕阳,满眼的金光洒进来,充满了奇幻般的宁静。我前面的排座里坐了三个中年男子,正在激烈地讨论什么,而且越说声音越大,伴着手舞足蹈,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突地他们又静默下来,仿佛一致被窗外什么了不得的好景色所吸引,然而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不过是千篇一律的破败店铺和陈旧招牌罢了。
好容易到了市中心,正是下班时分,街头巷口的菜馆已经飘出葱盐的香味。男男女女川流不息,电车像根缝衣针一样在狭窄的街道上蜿蜒前行。交通灯变幻着颜色,公用电话亭前站立着不耐烦的少女,小贩们支起自己的帆布摊。破败的店铺放送出廉价而略显过时的流行歌曲,时而夹杂着平板又聒噪的“晚报”“收废品”的叫卖声。
我像一匹被世界抛弃的野马,一个人孤独地踟躇在这条商业街,并且挨家挨户浏览着他们的橱窗。
突然,我的目光被一只小小的玻璃球刺痛了——那是一家幽暗而不起眼的礼品店,马上要结业的样子,看摊的小姑娘不知是不是老板,连灯泡都舍不得打开。
那个小玻璃球被搁置在墙角展架上,一个最易忽略的角落,仿佛是为了不引人注目而刻意摆放。我掂起脚尖,小心翼翼取下来,仔细拂去上面的微尘,拿在脸颊前轻轻摇晃,透明玻璃罩里就立即下起了飘摇的白雪。
我居住的这个城市甚少下雪,倒是潮热的天气一直漫长无期——雪对我而言遥远又美丽,像藏在桃木书架上的一个童话,轻易触碰不得。
我是那样的满心眷恋,几乎舍不得讨价还价,立即付了钱,将它捧在我的掌心,逃也似的跑出了店。冰冷的玻璃球,蕴涵着所有神秘的惊喜,随着身体的轻轻抖动,温柔的雪片就惆怅零落,美丽而陌生的情形,又奇妙又诡异。我完全被它迷住了。
晚上去翩翩家吃饭,在冉冉的薄雾和清寒的空气里,她家大房子亮起一片黄色的灯光,远远望去,暖眼而又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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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语成箴(12)
仆佣们准备晚餐,翩翩开了一瓶84年份的法国红酒助兴,“我爸爸说,八十年代是法国红酒最美好的十年,支支都值得久藏。”
年少的我对“酒”字多少有些抗拒,连连摇头。
翩翩笑嘻嘻地捏捏我的下巴,“湘裙你真老土,这可是上好的苏维翁,大人吃法餐的时候都要点瓶红酒来配呢。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爸爸就带我去‘古堡’庆祝,那是真正的法国宫廷菜:雪白的细麻桌布上装点着全套银餐具和当日鲜花,还有提琴手在身边单独为你拉奏,真是有情调呢!”
我拗不过她,接过酒杯浅浅地啜了一小口,那酒如最柔软的丝绒,在舌尖打了一个转后滚落下肚。这时,翩翩又打开了小小的无线电,跳过沙沙的干扰声,隐约听到不知名的电台在放肖邦的小夜曲,真是诱惑啊。我们不由一口接一口,很快就半瓶酒下肚,整个人从心底暖起来,所有的孤单凄楚都退到了世界尽头——原来醉着的时候,人是如此幸福。
晚饭后我和翩翩牵着手在走廊里看星星。由于室内外的温差,巨大的玻璃窗上布满了水汽,翩翩总是闲不住,拿手指淘气地划来划去。我笑着摇头,正准备戏谑她,蓦然惊觉她划的竟然都是“桑子明”三个字——大大小小、行草隶篆,重叠反复、规整肆意,自翩翩指间流出,时而甜蜜时而滞涩,仿佛那是来自天国的什么密令,而叶翩翩,正是读取参透这密令的得道高僧。
虽然已有所准备,然而事临亲眼,心底还是重重地痛了——那支会飘雪花的玻璃球被我团在掌心反复摩擦,几乎焐出和身体相近的温度。
我突然想起当时在袅袅的青烟里求取的签语,那不可知不可解的箴言,原是千年修炼的果吧,却偿还在今生这昙花一现的聚散里,到底是该庆幸呢,还是该悲哀?
初识桑子明的那天,我正在看那则禅偈故事,“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可是我命里的佛主在哪里?为何我从不蒙他眷顾而前来点化?那么叶翩翩呢?如果她才是可以带走甘露的长风,难道我就注定是那只执迷不悟的蜘蛛?我这样巴巴地在世间走一遭,真正的意义又在哪里?况且我的命运尚不如蜘蛛幸运,因并没有什么芝草为我做好心的后备!
不知过了多久,翩翩所写的字迹逐个洇淹化开,流下一道道水痕,并终于露出玻璃本色。透过这水色的玻璃,可以看见遥远的猎户星座,它孤独而骄傲地伫立天空之端,漠不关心地看着人间的一切。
仆佣问我们是否要洗澡,翩翩请我先去。我心烦意乱、稀里糊涂,竟将玻璃球也一同带到了浴室。湮湮的水蒸汽很快模糊了视线,玻璃球上也同样蒙了一层,我用手指轻轻划过玻璃球,然而划掉了还有、划掉了还有,于是干脆将它举到花洒下面——在蓬蓬的水流下看冬雪飘飘,简直有种梦幻般的奇异感觉。
水顺势流过我的头发和肌肤,发出柔软而干净的声音。这样时间久了,指尖的皮肤起了褶皱都没发觉。
翩翩“嘭嘭”地敲门,“湘裙你好了没有?快出来看我的圣诞新衣,是叔叔从日本带回来的,三宅一生的牌子呢!”
我匆匆裹了浴袍,将玻璃球掖在腰间的绸带里,急急应门而出。
翩翩层层叠叠披挂好,正在门外静候。那田园风格的衣裙果然非同凡响,浪漫的乡村小碎花装饰着繁琐的荷叶边,一眼看去,翩翩好似十七世纪的牧歌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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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语成箴(13)
然而最夺目还是她腕上的一只镀金牌子,翩翩直伸到我鼻子底下,“湘裙你看!”
牌子的正面用精巧的绿宝石镶出一片叶子,反面只得一个字:“明”!
“这是送给桑子明的圣诞礼物——情侣牌哦!”翩翩直言不讳且眉目含情。
那个会下雪的玻璃球在我腰间,凉凉硬硬地硌着,我半晌作声不得。
好容易熬到圣诞前一天,我反复攥着那支小小的雪球,心里惴惴不安,连物理老师点名都没有听见。他要我画出黑板上直流电与交流电的分析图,我站起来端详很久,除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电线,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的全副心思都聚集在手心那支玻璃球上面,它时而如岩浆,灼烧得我不能呼吸,立时就要随它熔掉;时而又如寒冰,是武侠小说里那种千载玄冰,将我冻结在寒武纪里万劫不复。
班里一阵哗然,学习委员居然做不出如此简单的题目,在这之前是不可想像的事情。老师关心地走上前,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嘴唇被咬出了深深的印痕,泪水在眼眶里反复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老师到底不忍心看我难堪,放我坐下,自己开始讲解直流电与交流电的联系与区别。
其实他们不明白,我的伤心和被罚站、当众难堪、题目做不出,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支玻璃球几乎被我攥出水,就是没有机会送至他的手里。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烦躁和忧虑,私底下一遍又一遍演练着台词。像美国总统背诵就职演讲那样尽心尽力,不知练习了几万遍,念着念着突然忘了词,耳边尽是不久以前和翩翩的争论,“漂亮的男孩子始终是和我们的世界绝无交集的,如晨露如珍珠,特别经不得岁月——以我们这个阶段,根本近不得碰不得。”
我是这样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依然没有抵抗住诱惑。
那惶恐孤独的感觉如同被抛弃在荒野的深井中,偶尔有风灌进来,也是冷天里的寂寞调子,夹杂着去不复返的声音。
翩翩,他是我的,我的爱意恍如隔世且深入骨髓,与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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