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心灵空虚了么?
就算要赶出重要报告,我的生活也不像以前那样安排满当。摊在面前的参考书籍冗多陈旧,时有掉落的书页飞舞如蛾。我呆呆对着它们,隔着冰冷寂寞的落地窗,街景的喧嚣在我眼前一一流过,好像镜中的幻觉世界,与我毫不相干。
手中的铅笔好容易开了头,然而转来转去,画的都是醉生梦死的蝴蝶。
光阴便从中偷偷溜走。
连以前生命中一些必须的环节也大略省去,一个人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真正饿起来,一个方便面就打发掉,食堂也懒怠去;睡觉不再按照正点,越来越有魏晋时期的名士派头,更理直气壮地为一些不太重要的课程和会议找到了缺席的借口。
蓝剑的电话总是在毫无预景的情况下突如其来,被传达室的喇叭传唤,我立即飞身如蝶。
听到他的声音,一世界都融化了,只觉得时时有他,处处有他,狭小的空间再也盛不下太多的青春,放任自己带着撒娇的闽语,总是半带不甘心地“那就……”“好吧……”,缠缠绵绵、欲诉还休。
这样轻易放弃我赖以生存的学业,与数年前一色一样——我是在和谁赌气?命运还是自己?
我为自己泡一杯俨俨的玫瑰茶,业已失去水分的花朵在沸水里重又浮沉、飘荡、舒展、回旋,渐次开成一朵朵丰盈的玫瑰花,杯子里浓缩着一园春色。杯底搁了冰糖,此时正有有甜意缓缓上升,仿佛一股不易察觉的清泉。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爱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多么希望永远和他在一起。
这爱情真叫人软弱无能,又叫人万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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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轮蟾影破(1)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持用布施,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持於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不取於相,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金刚经》
《金刚经》上说:“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我觉得我在恋爱,但是忧惧远远大于了兴奋。我一面感激生命的赐予,一面期望这快乐的延伸。
然而我诚惶诚恐,不能自已——就像明明知道“永远”这样的词语和理性毫无关联,但在每一天醒来,都希望已是地老天荒,而我可以随时穿越时间隧道抚摸他深刻的容颜。
我是不该参加舞会的,那完全是不属于我的世界,但我当不住翩翩的软磨硬泡,还有自己的好奇心。
她原是美好的愿望,我平静的生活却已波澜骤起——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有了第二次,便有了无数次:像瘾徒对毒品的渴求、像火柴对燃烧的向往——我的身体深处,时时充满脆弱的愉悦,沉入甜蜜的深渊,眩晕而又美妙。
翩翩绚丽的身影时刻都像舞蹈,柔软的丝绸随着身体旋转,带着一阵香风。时而是探戈,时而是恰恰,偶尔加一段伦巴和狐步,让人眼花缭乱。
我并不是总能看见蓝剑,他似乎来去匆匆,看见我,一愣,晦涩的表情缓敛,又复而亮澈,漾开一个媲美阳光的笑容。走到我面前问候两句,影子将我罩去半边,半明半暗间,我也得到片刻的安慰。
我像踏在刀尖上行走的小人鱼,虽被痛楚和渴望折磨得心碎欲裂,表面上还要做出进退有据的样子。
这相思的娇娆,如毒如药,如病如伤,待见到他时,又如醍醐灌顶,喜不自胜。就这样,时痛时慰,日复一日,竟连这苦楚都感觉不到了,像与身俱来一般,连痛都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谭晋玄总是要求与我同行,而我总是拒绝。
维摩诘说: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我在玩一场逢赌必输的赌局,赔上一生的情动并不足惜,哪能连累他人。
(谭晋玄,我们相逢在错误的时间,我停留的借口不是你的存在——要怪,就怪天意吧!层层的天意层层的因果,层层的流转与拨弄,都以为控制的权力属于自己,岂知也不过是更高一层控制手中的棋子……上天之上,还有上天,有谁能看清楚说明白,众生都茫昧。)
“湘裙,这样做你是否快乐?”然而谭晋玄并不放过我,每个问题都像利刃,扎在我的心肺之上。
“为什么问这种问题?”我强颜欢笑。
(不要再追问了,谭晋玄,生命本无明,快不快乐于它都只是一个笑话,而我们正在这无明之中,还追问做什么?)
谭晋玄微笑着摇摇头,脸上带着痛惜的表情,“薄命怜卿甘作妾。”
“谭晋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反弹地跳起来,手指几乎点到他的鼻尖。
他摊摊手,满脸是无辜,“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王心帆对小明星说的。”
“小明星?”我狐疑地将手停在半空,“那是什么?”
“二十年代非常著名的歌星,艺名就叫作‘小明星’,她一生经历坎坷、佻达任性,用情轻易又过深,晚景幽怨,死时不过二十九岁。王心帆是她的作词人,直恋了她一生……”他琅琅道来。
七、轮蟾影破(2)
(我俩倚靠着一树玉兰,旁人看来何尝不是亲密的少年佳侣——但旁人永远无法洞悉事实的真相。)
“她已经死了,他是否恋她一生根本无从考证——而且,”我顿一下,抓住谭晋玄的语病,极尽全力地冷笑,“如果他真对她那么好,又怎会允许她喟然早逝?”
“他对她好,但她根本不接受,”谭晋玄冷静地看着我,“宁愿去选择那些伤害她的人。”
“她也许——”我想替她辩解,话到嘴边又觉得颓然,遂疲惫地笑,“晋玄,你不懂,如果你真心爱一个人,就会变得格外卑微!”
“你当然可以很有尊严地爱!”谭晋玄的眼光自超然转为痛苦,进而握住我的肩膀,“蓝剑有什么好?他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野心家罢了。”
“不许你这么说他!”我摔脱他的手,愤怒地与他对视。
谭晋玄软弱下来,难过地看着我,“湘裙,我这样对你,还不够么?”
我摇摇头,艰难地说:“晋玄,你不会懂的——你做得够多也够好,但是你给的不是我要的……”
“你到底要什么?说呀,湘裙!”谭晋玄的声音突然激昂起来,“只要是我能给的,我一定尽力给!”
“我到底要什么?”我喃喃自语,突然又兴味索然起来,叹一口气,转身就走。
谭晋玄在背后大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湘裙?我哪里做得不妥?我对你还不好么?”
我站住脚,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他对我够真也够好,但是我要的,他始终没法给。换了是蓝剑,压根不会问我这些话,这就是区别。
我低下头,费好大力才装出一个微笑——虽然知道他看不见,“晋玄,有些东西是说不清的,”顿一顿我加了一句,“有些东西,还是不说的好。”
《诗经》里说:悠悠我心,岂无他人;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你到底在期盼什么?”晋玄的声音绝望如溺水人的挣扎。
我在期盼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烟花不堪剪,无物结同心”,这是我的宿命么?但这宿命的起因是桑子明还是蓝剑?再也说不清楚了……这混混沌沌的因果……一切的一切看不见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就像这场懵懂的爱恨。因缘流转,无尽无休,两头都望不见岸……
(不要追问了吧谭晋玄,纵然你是优等生也不要追问,一如不要追问轮回从何时开始,世界何处起源,我们能够拥有的只有混沌……这无始无极的混沌——就是我的宿命!)
“你毕业后有何规划?”教授苦口婆心地对住我,峙横在我俩之间的,是我江河日下的成绩单。
我张了张嘴,想申辩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晏湘裙!”教授重重地拍桌,痛心疾首到语不成句,“我曾认为你是我所有门生中最聪明最有潜质的,现如今……真是鬼迷了心窍——”
我不敢直视教授,只好将目光调转向窗外那些爬山虎,它们如此繁盛,枝枝蔓蔓伸展得肆意大胆,仿佛将人的心也钻个通透。
剜却心头肉,医得眼前伤,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晏湘裙,你现在的样子是无法直升硕士了,你自己想想看……”教授说得太重太急,剧烈咳嗽起来,我忙递茶杯给他。
教授是老了,他的一生就这样轻易耗过,在教室、在办公室或在实验室里,像一只循规蹈矩的工蜂,他快乐过么?不,我甚至怀疑他是否年轻过?
遇到蓝剑以前,我以为我的生活也会这么过,像姑苏城外的暮鼓晨钟,一任周遭烟尘四起。但现在,我的心成了放逐四野的野马,等闲收不回来——还有其他的选择么?生命的题目没有给我任何答案——爱恨总无端。
七、轮蟾影破(3)
“听说你放弃了保研的名额?”刚刚踏出教学楼,就被一脸怒气的谭晋玄斜次拦住。
其实我也很懊悔难过,离开学校后我能做什么?自己尚未有个清晰的打算,就被生生推到了问题前端。可是被谭晋玄用这种语气这种姿态问,不由气不打一处来,“我哪有这个资格——成绩这么烂,找工作都成问题,何况是保研?”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成绩烂?” 谭晋玄冷哼一声,“那为什么还要如此堕落?”
被他这样激将,我只有更加愤懑,“成绩不好就是堕落?这是哪家的道理?而且我只是没有出类拔萃,正常毕业还不成问题……”
“生化系的本科生最是无用,你以为你在职场上能做什么?”谭晋玄讶异地看着我,“湘裙,你是教授的得意门生,现在去求他或许还有机会——”
实在受不了谭晋玄这样居高临下地指导我,刚才在教授办公室里积聚的郁闷一并喷发起来,“拜托你谭晋玄,不要拿你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好不好?不是每个人都是你那样的读书机器,我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女人,为什么不能享受一下自己的青春?这样做有罪么?或者妨碍了谁?我可以求教授网开一面,但我近一年的成绩确实溃不成军,落了无数口实给他人,教授目前很有压力,各派各系都有关系,便宜我会得罪一世界的人——而那个人是我敬爱的教授,你说我忍心看他左右为难么?谭晋玄,如果你真心为我好,请不要充当我的训导主任——我们不过是如水之交,有什么资格横加干预相互的生活?”
“我横加干预别人的生活?”谭晋玄自尊心被极大伤害,向后退去两三步,难过而诧异地看着我,“湘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谭晋玄从头到尾都在保护我,时时处处替我着想,就是责备我也是应该的,为什么我反应这么激烈?
(在他的身后,绽放着满目的蔷薇,攀沿着雕花栏杆,像一道华丽的布景,而不时有风穿行其间,荡起层层花的涟漪。)
我无力解释也无法解释。
(晋玄,一念之差我伤害了你,而很多的一念之差叠加起来,将彼此也逼得无路可退——爱情竟以如此激烈残酷的方式来体现,不是我的初衷。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大珠禅师语录》曾云: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苦。
真个呢,好容易以为脱身了世外,谁知仍在万丈红尘里无奈地挣扎。
看着谭晋玄远去的背影,我忽然很伤心——这个有君子之风的如玉少年,他的人品学识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然而,我无法爱上他!
“不错,一等荣誉生的演讲果然慷慨激昂!”我回头看去——竟然是蓝剑,他怎生总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注视着他刚毅的面庞和深邃的双眸,心理相当复杂——既有一丝说不出的快乐,同时负着道德的阴霾。
“我没来多久,”蓝剑挑挑眉头,眼神仿佛洞穿一切世情,“但刚好听到了该听到的话。”
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多情却被无情恼——原来古人一早说尽所有话,一个人的痛苦竟可以成全另一个人的快乐。
蓝剑的到来像酷暑中的冰莲子茶,青翠馨香,连四周都染得沁凉。
“我来,其实是为着另一件事,并不是专门找你,”看我的神色不自然,蓝剑急忙岔开话题,“但看到你,一切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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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轮蟾影破(4)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好像一片羽毛,哪个女人不愿听这样的赞美呢?况且我只是个平凡少女,从无经验与历练。
“不过谭晋玄说得也不无道理,生化这个专业确实无用,出了校园能做什么呢?”我咬着嘴唇勉强辩一句,不想让蓝剑这样事事主动。
蓝剑看着我,眼眸里有三分笑意,“知道我是什么专业?”
“什么专业?”我讷讷地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