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安放在这一座插屏的后面,让伊在白天里,可以随时休息,也无须特地回到那一间小小的被动宫里去。
我记得很清楚,当我们这一次的旅行才开始的当儿,在永定门车站上,太后由我和另外几个人扶掖着,初次踏上了这一具新颖的交通利器之后,伊最初似乎很有几分为难的神气;因为虽然这一座小朝廷和那寝宫中的布置,都已经过了许多人的设计和努力,较之宫中所有的各座大殿和寝宫,已级神似,尽可够得上称赞一声“匠心别运”,但是它们的面积,却终为火车的地位所限,无论请教任何一位大工程师,怕也没法子能把它扩大出来。而太后往日又是习惯于宽敞宏大的场所的,一旦突然置身于这样狭窄的屋子里,精神上当然要感觉到几许异样。然而过了五六分钟,伊也渐渐地习惯起来了。第一句话,伊便吩咐那些太监去查看清楚伊的这一张御座的方向,是不是确和这一列车前进的方向相同,因为伊觉得如果背转着身子,让这一列火车拖着伊,老是向后倒退的话,对于伊尊严是十分有关系的。这一点问清楚之后,拉着伊又发出了许多的命令,打发那些太监去用心布置那车壁上所吊着许多古玩玉器;大概是伊对列们所用的陈列方法,兀是不能认为满意,帮不惜出心裁,再把它们来重新陈列一番;及至变更妥当,伊自己看看也觉得无可疵议了,才下令开车。除掉这些古玩玉器之外,伊对于其他的一切装设布置,如壁画,窗帘,花瓶,地毯等等,都表示十二分的合意,因此伊的精神也较往日格外兴奋一些。伊那时候的年纪虽然已将到七十,但伊一上了车之后,便满脸都现着得意的笑容,指东说西的高兴得真象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拿到了一件新的玩具一样。而其中最使伊感觉到极度的得意的一点,便是在这列御用火车上,皇太后的权威的显露,尤比别处来得清楚,影响也特别的迅捷;伊只要低声地哼一句,整列的火车,就会前进,后退,或停止了。同时,伊这一座小朝廷又可绝不费力的在分兵所统治着的土地上随意移动,这在那时候的人的目光看来,的确可算是一桩万分得意的事情。
当我未曾进宫以前,不但在外国已经坐过了无数次的火车,便是在自己国内,也曾搭过好几次火车,都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的感触;惟有这一次的旅行,却使我从最初的一刹那起——便是在准备的时候——就怀了一重极紧张的情绪,自始至终,老是紧握着两大把的冷汗,惟恐有什么意外的祸事要发生。因为太后根本没有见过火车,也许火车的种种行动,对于伊不免有些不惬意的地方,这样,路上便不用想平安无事了!尤其使我担心的便是那火车初开时的一震,这一震对于别人,当然决无影响,可是对于太后,就不能说了。无奈不论全世界上那一个老资格的司机,要他在开车时绝对不使车辆震动,怕是一桩永远没有的事情吧!至少限度,目前在这里替我们开驶这一列御用火车的司机,他就没有这样好的本领!
开车的命令下去了,火车便正式开始行动起来;这时候,我们大家都端端正正地站立在那一间小朝廷里。太后一个人高坐在御座上,满脸堆着笑,正待好好地领略作初次乘坐火车的滋味,不料整列的火车,猛可里望后一退,又猛可进而往前一冲,震得我们几个人都几乎突然翻倒,而同时车壁上那些小木架上所搁的许多最为太后所爱好的古玩玉器,已因受不住这一震而纷纷地掉下来了。这样一来龙去脉,可真把我吓得魂飞天外了!一个苦力似的司机夫,竟敢大胆把太后所心爱的东西震落到地上来,他还能不受一番严厉的惩处吗?我想其时在皇太后的心上,或者确然有这种思想。不管伊究竟有没有这种思想,但是我们却也不能再照顾那司机夫了,我们还是赶快照顾照顾自己吧!因为这一列火车上的布置,差不多全是我和庆善两个人所主办的,便是在车壁上另装这些小木架,以备太后安放伊的古玩玉器的主意,也是我们所定下的;如今北京城不没有出其不意,光是火车第一个行动,这些东西已全掉下来了,要如火车再往前行去,以后的把戏还能说没有吗?我想这些人的中间,一定有人要牺牲他的脑袋了!当然,我自己也不敢确信这个挨刀的人,决不是我,也许竟然是我!谁敢保得?何况当我在簇拥太后出宫上轿之前,我还很得意地在伊面前夸赞过那火车上的布置怎样周到,一切陈设,安排得怎样妥贴,哪知隔不到两个时辰,便得到了这样一个矛盾的反证。读者试想:太后对于我,还能有什么好感吗?
但是,我虽然一个人在暗暗的担忧,其余的那些女官,宫女,太监,却一些没有什么感想;他们只知道眼前起一件小小的变故,便是太后所心爱的那些古玩玉器,已翻下来了,他们便象寻常的人遇见了这类事情一样,来不及的纷纷抢上前来,把已经掉下去的,赶快用手扶住,差不多每个人已使出了他的全部的力量,可是这样一闹,便把一座列车上的小朝廷闹得秩序大乱,不成体统了。在宫中,或在颐和园里,可说是几百年来,从不曾有过这样大大失态的情形的!我想要如给先前拼命上奏章,反对太后冒险乘坐火车往奉天去的那些朝臣们见到了这种情形,他们一定会摇着头,顿足长叹着:“我们可谏劝得是吗?现在你看:这不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吗?”
我因为一来已经承认这件事情已是闹得不可收拾了,二来也许可以说我简直是吓昏了,所以我只是袖手旁观地候着,希望太后自己或者会想出什么好的方法来,补救这个缺陷;但是伊也不作一声。我忍不住旋过头去看了伊一眼,——心里是怀着十二分的恐惧——不料伊却是在那里冁然微笑,在这种时候,伊居然还能不着恼而反给我们以温和的微笑,真是百年希逢之事!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下去了。可是我已经吓得快要跌下去了,我的腿不由自主的索索地抖着,手冷得象冬天一样,我想其余的人,要如都象我这样的吓得呆立一旁,睁大眸子尽看着那些东西自己掉下去,以致于打碎,我们便无论如何,难免要受一声可怕的磨折了。亏得他们忘掉了朝廷的尊严,做出了这种手忙脚乱的态度,才使太后转怒为笑,把一天大事,化为乌有,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过了四五分钟,聪明的太后立刻就想出了一种补救的方法来了,于是伊就亲自指挥那些太监,怎样把所有的木架子重新装过,怎样用彩线络上去,使每一个古玩或玉器都能安如泰山一般。待到我们的火车用着象牛车的速度望天津前进的时候,一切东西都完全弄好了。但是我们毕竟还忘掉了一样东西,就是那小朝廷的四角上的四个花瓶。因为它们底下的木架子是红木制的,而且打得非常光滑,再加瓶底也是很光滑的,于是那四个花瓶,受了开车行动的影响,便象生了腿一样,逐渐在自由行动了;一些一些的滑出来,到底有两个是掉下来了。太监们一见,忙来不及的抢过去,把那没有掉下来的两个先扶住了,更造化的是那两个已掉下来的也没有打碎,理由是底下铺着的那张绒毯,委实是太厚了。不过我当时虽以花瓶未碎为幸,但后来一转念间,又怕那花瓶里的污水,反把这可贵的绒毯玷污了,急走过去一瞧,天幸也不曾玷污,这是因为瓶里盛的水原是很少的缘故。
瓶和毯虽然都是幸告无恙,但我们所受的一场虚惊,已是不小了。于是大家忙再把旁的一切东西,逐件的加以第二次的检验和扎缚,希望能够借此一劳永逸,免得再受同样的惊吓。
这样,我们的长途旅行便正式开始了。可是作者的一支秃笔,却还不能随车进发,因为我在上文中,虽已把这列御用火车上的各色乘客,——上至太后,下至厨夫仆妇。——全描写过了,但还遗漏一位极重要的人物。论他的地位,简直仅稍次于太后,以我们和他比较,真有些相形见绌。那末他是谁呢?原是太后的一头爱犬。它也有一个名字,一个很威武的名字,唤做“海龙”;其实海龙是怎样的一种动物,谁也不曾见过,可是这头犬的模样儿,却和海獭倒有些相象,大概太后觉得海獭这两个字,尚不十分受听,因此改用一个“龙”字。这条犬是真正的北京种,全身的毛片,作深棕色,但在颈部和头部上,却披着一大簇白得象银子一样的长毛,仿佛是老年人的头发。它的身子很短,很小,腿短而屈,很象一张弓的弓背,鼻子扁得和削平的一样,而两个眼睛,却特别的大,我可以说是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眼睛的狗。凭着它这样希奇古怪的相貌推测,大概在北京的许多的狗里头,它必然是属于最优良的一种;所以太后对于这一头小小的畜生,真是十二分的欢喜,甚至可说是十二分的爱慕。每天晚上,伊一定要它躺在那座小朝廷里,但它既是一条皇太后所宠爱的犬,就是躺,也不能象寻常人家的犬一样的随便躺在地上,它有一个竹筐,作为卧榻。这个竹筐是很大的,可以装得下一个小孩子,而且里面还用极好看的红缎衬着,不知底细的人见了,再下想不到这是给狗躺的东西。但它还不止这样阔绰咧,太后并特地指定一个太监,教他日夜负责侍候这条福禄双全的小犬。它当然也有衣服,那是一件象马身上披的马铠一样的甲,面子是红色的贡缎,夹里是一种最柔软的皮革。在它的头颈里,还有三个金铃系着,两边两个比较小一些,中间一个特别的大;只要他随便走走,跑跑,跳跳,它自己的身上,便会奏出一种简单的音乐来。在它颈部所围的一条领圈的后面,恰巧贴近它的耳朵的地方,有两个象兵士们装在军帽上的帽章一样的东西点缀着,都是用丝线做的,一红一绿,着实好看;待到颜色一旧,便立即更换,所以永远是非常鲜艳夺目的。不过有一点,未免美中不足;就是这条狗的享受无论怎样舒服,但也免不掉要拴上一根皮带,使它的行动,永远不得自由。这条皮带约莫有四五尺长,上面满系着许多的小铃,所以不论那个专门服侍狗的太监把它牵到什么地方去,都不难一找即得,如其它高兴跑得快一些,急一些的话,也许在相隔很远的所在,也可以听到铃声。
读者别小看了那个专门服侍这条“御犬”的太监,他的职务委实是很够麻烦的,而且责任又奇重。就象狗所吃的饭食,也得他亲自去调弄。——海龙的饭食当然是非常精致,而且是时常更换的,但比较吃得最多的是切碎的肝脏,和着肉汁,跟初煮就的白饭一起拌。——调弄好之后,还得送到张德那里去,意思是请他看一看,决定好用不好用但张德那里敢担这样大的干纪,他每次总是恭恭敬敬的捧着这碗狗食,走到太后跟随关去请示。太后见了,非但不以为忤,且必十分认真地检查一番,如其发现有什么不合的地方,譬如嫌饭煮得不熟,嫌肝脏太不鹇,嫌肉汤用得太少等等,伊总是不肯将就放过的。一定要他们捧回去重弄;这样,那个专门管狗的太监,便免不掉要受张德的一顿臭骂了,并连那御膳房里的厨夫,也得同遭训斥。
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那个服侍狗的太监老是装着一副郑重其事的神气,挽着那个巨大的竹筐,在车厢的一角上站着。途中,每逢四子停的时候比较长久一些,我们大家都走下车去闲眺的当儿子,他往往也带着这个竹筐走下来。第一步,先是小心翼翼的把筐子安在地上,然后轻轻地将那海龙抱出筐来,替它系上了那条满挂着无数小铃的皮带让它随便散步。平常牵狗的人总是人牵狗,而这个太监,决不敢如此大胆,他只能给狗牵,就是永远的顺从那狗的意思,它要往东,就往东,要往西,便往西,非万不得已时,人是一些不敢作主的。我看了,往往要发生一种痴想,不知道那条狗自己可知道不知道它所受的待遇的优渥逾恒,和它所处的地位的重要。但无论它自己究竟知道不知道,然而这种情形,却总是真的!并且我可以极肯定地说,万一不幸在这条狗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是受了伤,或者是吃坏了东西,或者是突然走失了只要任何一件事情发生,宫里面所有的人,一定会一齐大惊小怪起来,其影响必远出死掉一名太监之上,这是可以毫无疑义的。
不过,这条狗毕竟还是因为靠着皇太后的庇佑,才有这样的势派,在京城里居住的那些大臣们,虽也有多数是欢喜养狗的,但情形当然是相差得无异天地之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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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途中
列车终于是沿着京奉线前进了,我们一起八个女官,合着张德,和他手下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