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并非刻意寻找,而是那些细枝末节会被我们忽视的美丽。
就比如我们身处的稻浪,只在图片上看到的感觉与现实体验是完全不同的。
走进那里面,你就会明白自己的渺小。
三人中最先败下阵来的还是裕太,少年走累后便坐在路边,看着面前绿色的叶子。
八月的稻田,碧绿,却已孕育着收获。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一本书叫《麦田的守望者》,也不知道2001年时,岩井俊二的那部《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会在日本轰动上映。不知道少年戴着白色耳机在碧色稻田里惊鸿的背影。
但我唯一知道的时,这一年,十四岁的我,来到稻田的年龄恰到好处。
因为,我们的青春正和这稻穗一样,亟待丰满。
肩膀被拍了一下,我便扭头看向身后一脸温和的少年:
“蜜酱,怎么样?”
“心旷神怡。”我回答了他一个四字成语。
“要拍下来吗?”
“已经拍下来了!”
我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少年便忽然解释:
“姐姐她去见未婚夫了。”
“哎?”我承认,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
“是大学同学,一直都在海外,这次回国来青森办公。”
“啊,是这样。”
“明年初就结婚。”
“明年初吗?”我有一丝惊讶,“其实,宏哥哥准备在年底结婚啊!”
“那还真巧。”不二微微一笑,我却从其中捕捉到了一丝无奈。
风夹杂着稻谷的清香迎面而来,半晌少年才又一次开口:
“蜜酱,你知不知道,姐姐和宏哥哥曾经是恋人。”
“???”我很惊讶,虽然模糊的也有察觉。蓦地想起昨晚汤池里,由美子姐姐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那怎么……?”
“不知道。”少年轻轻弯起嘴角,一个淡淡的微笑,“大概是给对方看了自己的「背影」。”说完以后,少年那明亮的眸子便对上了我的视线,头发被轻灵的风吹乱,他的瞳孔还是澄澈如水。我承认,自己呼吸微微一滞,心里的某些东西从那一刻开始渐渐走向明晰。
幸好清爽的风吹走了脸颊上的一点燥热,我低头避开了少年的视线:
“他们好像有一点可惜。”我轻声感叹道。
“我希望它不会重演。”少年则将脸侧向了身边绵延不尽的稻田,悠远的声音随风飘荡。
当时的自己猜想着这句话的意义,却没有想到,直至那件事来临后才真正相信了那个隐埋于心的猜测。
……
青森之行终结后,松本一家便真正投入了对于宏哥哥年底婚事的筹备中。
那天通知各方的时候,父亲依然在电话里很抱歉的表示自己可能会缺席。
其实从六岁与他分别起,他便与我感觉越走越远。仅仅是给我寄来世界各地的明信片,偶尔间通个视频电话。我们之间的牵绊正渐渐走向淡漠。
甚至会怀疑他是不是要和母亲一样,忽然就从我视线里消失。
宏哥哥的未婚妻是个娴静的女子,与他的性格正好相反。女子待人温和,我之前就与她有过几面之缘。而今天,他们带着我,连同松本姑父姑母一同前往预备进行婚事的神社。
恰逢这天,也有新人举行婚礼。新娘洁白的和服,头上戴着雪白的礼冠,与新郎缓步走在神社的石板路上。
挽着宏哥哥手臂的女子似乎看得有点入神,但很快便又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朝我们笑了下。
虽然我不明白一个待嫁女性的心理,但是触景生情这点我还是依稀懂的。
我们一同走上神社长长的石阶,幽暗的古树,初秋特有的清凉让人神清气爽。
乌鸦「嘎嘎」齐鸣,虽然在高耸的树枝上险难找到它们的踪迹,但我知道,它们就在周围。
不知为何,心里忽然一丝不安。
就像那些黑色鸟类喉口的嘶鸣一般不安。
现在想来,这也许是灾难来临前的预兆。
一种近乎黑暗的气氛慢慢蒸腾起来,在这晦涩的空间中,遥远的天上似乎有铃铛伴着女人细密而空灵的声音。遮起天幕的绿叶、枝干交叉纵横,天空像是千疮百孔的一个球面。
我只是忽然感觉到一阵猛烈的撞击。
一团黑色的东西带着遒劲有力的冲击向我袭来,脸孔被它狠狠一撞,瞬间迷失方向。
黑色的,温暖的,光滑的……
是,乌鸦啊……
可得出这个答案的时候,身子已经悬浮在空中。
奇妙的感觉,脑海里回旋起种种美好的过往,就好像书里所说的,死亡前的走马灯?
我们刚才花了挺长的时间走过了一条很高很险的石阶,但自由落体的速度却快得只在眨眼间。虽然空中的我并没觉察到其短暂。
左腿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真实感传遍全身的时候,我知道我的人生在这个时间点遇见了转折,一个完全偏离原始的折线。
再见,摄影师梦想。
之后,意识便渐渐淡离大脑……
20Chapter 20。日光告别
许久以后,我知道乌鸦有一个象征义是太阳。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乌鸦随着太阳初生而栖,伴着太阳沉寂而息。它们既是呼唤太阳神的神鸟,又是太阳神走向灭亡的送葬队。
而现在,我被这漆黑的鸟儿撞下石阶,我的梦想、我的太阳也被它送葬于泥土之下。
……
我就这样昏沉的睡着。
眼皮很重,想要睁开,却始终睁不开。
我似乎能看到红色的血管,遍于目之所及的整个世界。
锥心的、刻骨的、泣血的疼痛都没有了。
难道是麻木了?不知道。
我知道的仅是,现在,心里有点酸。
耳边似乎有谁在喊着,听不清,也不想听清。
很想睡,很想再睡一觉……
……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迫使我的神智迅速走向清醒。但是眼皮却重的互相打架,张嘴想叫又叫不出口,那感觉就像俗称的鬼压床。心跳加快,全身都挣扎起来,脑海里混乱的回放着许多东西,直到定格在那条长而幽深的石阶路上,我才因为记忆里那撕心裂肺的疼痛而猛然惊醒。
病房里空无一人。
我的左腿裹着白色的绷带,被略微抬高。
没有疼痛的感觉,难道是因为麻药的关系?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病房外忽然传来心急如焚、带着哭腔的询问:
“……那怎么办?”
“左腿这么严重的粉碎性骨折,截肢是最保险的。如果下端坏死,容易造成整体循环受影响,会有生命危险。”
“……”之后便是女人凄凉的哭声,病房的门上,那块磨砂玻璃映着几个摇摆不定的阴影。
接着,是一个年迈低沉的男音:
“但是……”他顿了顿,我知道,说话的那个人应该是松本姑父。“……她还是个孩子。”
“……”
“带着断腿过完一生…这种事情毕竟太残忍了……”
许久的寂静,我感觉自己的鼻子很酸,眼睛上蓦地蒙起了一片雾气。
“我明白了!我们会尽力的!”医生忽然坚决的声音,“但即便保住左腿,那孩子后半辈子也只能与轮椅和拐杖为生。”
之后,我闭上了眼睛。
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在秋天干燥的空气中一下子就干了。
……
我不能强求什么。
得到松本一家整整九年的照顾,到头来却让他们为我操碎心,这事情太过奇怪。
所以,醒来后,我努力不让自己掉眼泪。但我并不会安慰别人,松本姑妈几乎一见到我就泪流不止。我在努力克制着自己,我的梦想已经枯萎死亡,我像是灵魂被抽离一样的空虚。
因此,意外后的我所表现出来的,是一种近乎于自闭的状态。
第三天的时候,医生表示左腿基本可以保住。
第四天的时候,我咬着牙第一次清楚的看到了自己被摔得惨不忍睹的左腿。
第五天的时候,一个男人意外的出现在病房外。
沧桑的脸颊、粗糙的皮肤、稍有凌乱的枯发。
“伸夫!”松本姑妈第一个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伸夫你终于……”看到几年未见的自己的亲弟弟,松本姑妈忽然很激动,但很快她又痛苦的喊道,“我…伸夫我对不起你!”
花田伸夫,我久未谋面的父亲。
父亲没有吱声,我也没有吱声。
我空洞的目光对上面前饱经风霜的男子,虽然父女重逢的感觉十分亲切,但直到残了一条腿才与我重逢的感觉,却让我心里不免升起一丝忧愤。
“蜜。”男子打量了我一遍,我也终于从他目光中读出了悲哀的神色,虽然那神色依然被混沌的隐藏在男性特有的坚强伪装下。
“父…亲……”我轻声喊出,终于在入院第五天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第一次淌下了眼泪。
果然最后,亲情终究是无法磨灭的。
九年来,我和父亲第一次面对面、心平气和的交谈。虽然是在惨白的病房里,中间还横亘着我那条被紧紧捆着绷带的左腿。
安静的病房,松本姑妈暂且离开了房间。淡金色的阳光好像婴儿的胎毛,柔软而温暖的洒在我身上。父亲则坐在不远处的阴影里,眼睛一刻不离的盯着我。
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头,最终还是父亲正了正身子,衣服摩挲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激起一阵小小的涟漪:
“我…对不起……”
“……父亲。”
其实现在,再多的抱歉仅是把悲伤越垒越高,所以我打断了他,视线则由窗户转向了男子。
男子两手紧紧相扣,随后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蜜,我预备结束我的工作,回来照顾你。”
“……”
其实我并没想到,他会这样简单的就放弃自己所爱。我有一丝惊讶,连那几近空虚的目光,这会儿都闪起了一点光亮。
“地理杂志的工作很辛苦,我年纪也大了,现在你又出了这种事情。不过不要担心,这几年的积蓄足够用来支付你的治疗。”
“……”我默不作声,只是一味惊讶着。断腿后那种自闭的状态让我轻易不出声。
“好吗?”相比九年前苍老许多的父亲向我投来仁慈的目光,问道。
我点点头。
我愿意跟着父亲居住,并非因为这次意外而讨厌松本一家,正相反,我认为这次意外他们没有错,有错的应该是抛下我的父亲。松本一家,他们在九年内为我付出太多,实在是太多了。而现在,他们应该卸下担子,将它交到父亲手上。
「担子」,多么可怜的一个词……愈来愈大的我,竟然成为了别人的一个「担子」。
“我们去大阪吧,那里我比较了解,熟人也多一点。”父亲最终提议道。
大阪,也就是说要远离东京?
九年的生活,终于让我产生了类似于「故乡之爱」的这种眷恋之情,要与熟悉的一切告别吗……?熟悉的一切……松本姑妈、松本姑父、宏哥哥,还有…不二……
少年的身影在脑海里盘旋了好一会儿,快乐的、忧伤的、平常的、不平常的,在这个瞬间像是决堤的洪水,全部向我涌来。这才知道,原来我们之间已经被千丝万缕的、好像蛛丝一样的东西缠住。所谓的牵绊,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着。因为太过普通,所以从没注意过。想着,心里竟一阵酸楚。
可最后,我还是点头了。
其中隐晦的东西复杂而难测。
我想起那天少年站在稻浪里说着「希望不要重演」的话,终于隐约间明白其中的意思。可最后还是要给你看我的「背影」啊!
而现在,这条残了的腿,足够把我划在正常人之外。
从跌落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被命运扭向了不同的方向。
但我不希望心中那位美好少年知道这一切。
那么,还是离开吧!
……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仍然在东京的这家医院做治疗,父亲则开始筹备起迁往大阪的各项准备。
自从决定要去大阪,我便愈加冷漠。
这不过是在让自己下定决心,决心与现在的世界一刀两断。
我不愿见一切朋友甚至是远亲,我说我需要休息,需要安静。
东京的气息太过熟悉,我害怕会突然心软不愿离开。
终于,第十三天,不二兄弟的声音还是出现在走廊上。
我躺在床上,紧紧闭起双眼。
“蜜酱她,在睡觉呢……”松本姑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