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慷慨激昂的讲话声,就是我们这些小卒子们刷刷的写字声了。有人像小学生一样仔细,除了一笔一划地写字,还用改正液把错别字认认真真地改去。要是被赵处长看见,绝对会说这种忘我的工作作风、工作态度值得大力提倡、大力表扬。而老李平时看电视、看报纸的成果也清晰地显现在此次会议的讲话中。他从办公室打印纸张的节省谈到凤凰卫视奔赴海湾报道的勇敢的女记者,从中午个别人员把盒饭饭盒乱扔的坏习惯谈到北京非典疫情的逐步控制,从张国荣的跳楼自杀谈到年轻人应该积极向上、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听得大家如痴如醉、忘乎所以。老李大谈对外合作处和国内外的大好形势时,我像从前一样在厚厚的笔记本上画我的素描。我先画了一张关于老李的——他坐在办公桌前,办公桌上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笔记本电脑上是一些圆的和长的人体器官,而老李并没有聚精会神地看电脑,而是扭过头来朝一边看。表情有些惊恐、有些愤怒。我看看本子上活灵活现的素描,又看看老李戴着眼镜摇头晃脑地自我陶醉,差点笑出声来。接下来我又画了一张宽宽的——宽宽也坐在办公桌前,办公桌上堆放着小山一样的各类参考书。宽宽就在小山一样的书籍中埋头苦读。想起宽宽,我又忍不住想笑出声来。看来我和宽宽注定是一对拆不散的铁哥们了。高中时我俩在同一所中学,经常一块结伴看通宵录像;大学时我俩在同一座城市,经常到对方的学校乱窜;工作后又都来到了北京,现在这小子又和我住到同一间屋子了。这可真像一句老话说的:人生啊,可真是奇妙呐!
那天下午的阳光很毒,外面杨树上的知了没命地叫着。会议室里的空调开着,但是仍叫人感到窒息。我又在小本子上乱画着,昏昏欲睡,直到老李提到了单位的房子。我一个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老李说北京的房子很贵,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单位为年轻职工分忧解难,才把这么好的房子给你们住。这是单位作为一项福利提供给大家的。想必你们也清楚,咱们这块的房子到底有多贵。像你们现在两个人住的两室一厅,你们要是出去租的话少说也得1500块。这么好的条件在别的单位那是绝对少见的。但是,单位把房子给你们住,并不代表着房子就是你们的。最近,底下有反映说咱们有些人啊,经常把一些亲戚啦、朋友啦带到房间里;更有甚者,还让他的亲戚、朋友住到那里。这个问题需要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为什么呢?现在不是平常,现在是非常时期!你想想,要是你带的朋友被染上非典,那你被染上的可能性是100%的。你被传染上了,我们这些人还能逃脱得了吗?我们整个对外合作处的工作人员是不是都要因为你一个人而遭此横祸呢?各位,这个问题很严重、很严重啊!需要引起各位的足够重视、足够重视!我希望被说到的人有则改之、无则加冕。你想想,连这一点点组织性、纪律性都没有,我们怎么敢派你去驻外机构工作呢——老李的话说到这里,我的脑袋嗡的响了一下,之后就短路了。后来老李讲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都没怎么听清楚,只看见他胖胖的嘴巴一张一合,就好像水缸里面的小金鱼。这个时候,虽然我大脑已经不怎么灵活了,但仍然垂死挣扎地狠狠看了JB一眼。他急忙把头低下,紧紧盯着桌面上的笔记本。
后来这次胜利的大会就结束了。老李第一个出去了,剩下我们这帮人这才陆陆续续从椅子上站起,拿起各自的笔记本朝门口走去。可能知道刚刚毕业不到一年的我这次是彻彻底底失去了出国的机会。他们对待我的态度比平日里友好多了。他们有的朝我行注目礼,有的亲切地朝我微笑,有的善解人意地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唯一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是,他们的表情就像追悼会上的领导慰问亲属,看着太叫人心寒了。
我正垂头丧气地往办公室走,老李背着他的笔记本电脑、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出来了。窄窄的走廊里,我俩相向而行。老李就那么一直低着头往前走,直到他快要撞上我时,才抬起头礼貌地点点头,说小牛,再见。说这话的时候,他脸蛋通红,就像猴子的屁股。我就想不管怎么说,老李还算良心未泯呐,还知道脸红。
办公室里,芳芳刚刚收拾完东西,准备提着她精致的小包往外走。虽然芳芳现在已经逐渐对单位的事情不听不问,但是她可能已经从大家的反应中看出老李会上批评的那个倒霉蛋就是我。芳芳面目慈祥地看着我,那模样就像个大姐姐。她说牛顿,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放假了就好好休息休息吧,啊?我对着她微微一笑,说放心吧,我牛顿绝不会因为这件破事就怎么了,我会好好想一想的。芳芳点点头,说我也相信,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啊。她朝我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我故作轻松地打了个响指,说,OK!芳芳摆摆手,出了办公室门,留下一串清脆的脚步声。现在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了,我环顾这个工作了将近一年的地方,感到一阵疲惫。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真想好好睡一觉。不管怎么说,我是该好好想一想了。
《毕业一年》第四章43
5月1日,星期四,晴。
早上大概6点多,被楼下的喧闹声吵醒。隐隐约约觉得那天的喧闹声听着比平常的大多了,也不知道那帮人在干什么。这两天没时间买床,宽宽就打地铺睡。这小子睡得倒很香,隔一阵子就磨磨牙、翻翻身,嘴里嘟囔着什么,之后继续睡去。
昨天下午下班后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没想到后来就睡着了,连梦都没做。等醒来时差不多7点了。我给躲在宿舍埋头苦读的宽宽打了个电话,说出来吧,调节调节。宽宽说,干吗啊?我刚看完《宏观经济学》,正准备给咱们做炸酱面呢。我说,今天咱去麦当劳,有一阵子没去了,还怪想的!在麦当劳,宽宽对我说,哥们想来想去,觉得现在住在你这儿真的不合适,我还是找房子住吧。我狠狠咬了口巨无霸,说放屁!你他妈的就给我好好住着,什么都别想;他们要把你赶走,除非把我开除了!
8点钟,我和宽宽都醒了。昨天晚上我俩商量好,早上去大钟家具广场买个质量上乘的床垫。本来说要去买张单人床的,宽宽说直接买个厚一点的床垫吧,方便,还睡着舒服。
刷牙洗脸的时候,JB睡眼朦胧地从他的房间里出来。见到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可能心情紧张,说起话来有些结巴。JB说,怎、怎么今天起来这么早啊?我呵呵一笑,说是啊,你不是也起得挺早的嘛。之后我话题一转,给JB说了宽宽准备在我这里住的事。我说我那哥们你也看见了,他刚从单位辞职,准备考研。现在房子比较难找,我准备让他在我这儿住一阵子,少则一两个月、多则半年多吧。你看怎么样?JB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现在我是彻底出局了,他当然答应了。而且他要是能在这次竞争中胜出,那就直接去美国,也不用住这破房子了。不过我想这样也好,下半年应该不会进新人。到时候JB一去美国,直接让宽宽住他的房间。那我们哥俩该干吗干吗,岂不乐哉?
8:30,我和宽宽都给家里打了电话。宽宽怕家里人担心,就没说辞职考研的事。只是说和原单位的合同期已满,换了家单位。宽宽老爹问新单位是干什么的。宽宽说是海淀区招商银行的一个分行。老爹当然知道银行的效益好啊,电话那端乐坏了。又给宽宽千叮咛万嘱咐了一阵子,让他在新环境里从零做起,要跟领导和同事把关系搞好;遇事要冷静,不要冲动,要三思而后行等等。宽宽放下电话,朝我做做鬼脸,我俩都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说,兄弟,你就住在这里安心复习吧,等考上了再给他们一个惊喜。
是我老妈接的我的电话。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我听见老爹兴奋地在电话那端跟老妈抢电话。老爹说快拿来,让我接让我接。老妈说,是我先拿到的,等我说完了你再说。老妈说给你打手机你怎么不接,你是想把这两把老骨头气死啊?我嘿嘿一笑,说我哪儿敢不接啊,是我手机出问题了。老妈说你就骗我们吧,你最近工作干的怎么样?我说干得很好啊!领导都很欣赏我,有什么机会都记得我;同事跟我关系也不错,有什么事情大家相互之间都帮忙呢。老妈说你要会说话,要学会看人的眼色。她又说我和你爸每天都看新闻上的疫情报告,你爸整晚整晚都睡不着觉,我们都很担心你啊。。。。。。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于是我老爹趁机把电话夺了过去。他们俩在一块生活了快三十年,现在连说话都要快要一模一样了。老爹又把老妈刚才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我说你们就别操这份闲心了。北京成百万成千万的人呢,又不是你一个,人家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后来又唠唠叨叨说了些别的。我把手机在掌心掂了掂,打了才不到十分钟就烫得跟烤红薯似的。
按计划我们接下来应该去大钟家具广场。公交车肯定坐不成,我说直接打车去,宽宽说现在打车也不安全。我说难道你要老子帮你把你的破床垫抬回来,这也太过分了吧?宽宽说你能借来三轮车吗?咱俩骑三轮车去,买了床垫还能带回来。我想了想,说好吧,顺便还可以锻炼锻炼。宽宽捏了捏我的胳膊,说是啊是啊,你看你现在的胳膊都快成细黄瓜啦,估计不到当年的一半粗。我说不会吧,我当年的胳膊很粗吗?宽宽说,是啊,你不记得了吗?你在大学经常去健身房健身,胳膊健壮得不得了,那时候我们都很羡慕你呢。我拍拍脑袋,怎么都想不起我当年肌肉健壮的模样。我当年有那么牛吗?
小区物业的一个小头头是我们老乡,我和宽宽很顺利地从他那里借来一辆崭新的三轮车。
宽宽负责蹬车,我负责坐车。马路上没几个人,来往的车辆也没平时多了。我平静地给宽宽说出国的事情已经没我的份了。宽宽问我什么打算。我说还不知道,准备五一期间好好想一想,总之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后来我们又谈到了未来的房子。我说,将来我他妈的一定要有个大别墅,大别墅里有游泳池。我开着宝马,上面装六个美女,带着她们招摇过市,然后来我家游泳,啊哈哈哈哈哈啊!宽宽说,你游泳的时候,我就开着直升飞机落到你家楼顶上,搅乱你的聚会,然后把那六个美女抢走!我说你的直升飞机还没停稳,就被我的阿拉伯保镖用火箭炮射下!宽宽说,去你的,你也太狠了吧!我坐在车上哈哈大笑,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爽快过。
“牛顿。”宽宽突然回过头叫我。
“啊?”
“等你以后真的买别墅了,搬家的时候一定叫上哥们。哥们帮你好好搬。”
“没问题。哦,对了,你到时候准备开什么车搬?是宝马、奔驰、还是三菱?”
“我想想啊——到时候哥们不开宝马了,直接骑三轮车给你搬。OK?”
“SURE!”
2003年5月1日——2003年6月1日初稿
2004年1月16日——2004年2月1日再稿
2004年5月1日——2004年5月6日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