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真是厉害,不仅读死书,死读书,还有读书死。难怪中国为失恋而自杀的人这几年来少了一大帮,原来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已经在中考高考两个槛里死得差不多了。这样锻炼人心充分体现了中国人的智慧,全世界都将为之骄傲!转念想这种想法不免偏激,上海的教育不代表中国的。转两个念再一想,全国开放的龙头都这样,何况上海之外。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未免夸大,但中国的乌鸦是一般黑的。转三个念一想,又不对,现在的狗屁素质教育被吹得像成功了似的,所以中国的乌鸦,不仅不是一般黑,而且还是一般白。
雨翔在房里犹豫要不要去问分数。他不怕进不了县重点,因为无论无名之辈或达官贵人,只要交一些全国通用的人民币,本来严谨的分数线顿时收放自如。但市重点就难了。倒不是市重点对这方面管得严,而是要进市重点要交更多的钱。以保证进去的都是有势之人的儿子。以分数而论,雨翔已经断了大部分进市重点的希望,但纵然是密室,也有通风的地方。雨翔尚存一丝的希望。三思之后,雨翔觉得既然分数已经是注定的了,明天看也不会多几分,不如及早圆了悬念。
街上的风竟夹了一些凉意,这是从心里淌出来的凉意,想想自己恶补了几个月,还是情缘不圆,令人叹惜。
学校教导室里灯火通明,但知道消息的人不多,只须略排小队。前面一个父亲高大威猛,一看到分数笑也硬了,腮鼓着,眼里掩饰不住的失望。礼节性谢过老师,喝令儿子出去,走道上不断传来那父亲阴森森的声音:‘称不争气,你,徽…哎!”
这几句话如恐怖片里的恐怖音乐,加深了雨翔的局促不安。雨翔的脸是冰冷的,但手指缝里已经汗水洛波,手心更是像摸鱼归来。
负责查分数的女老师认识雨翔,她常听马德保夸奖,忙呼雨翔:“哟,语文天才来啦,我帮你查,你准考证几号?”
雨翔报了一个号码,静待宣判。女老师埋头查半天,一推眼镜:“哟”的一声,叫得雨翔心惊肉跳,几乎昏倒。“哟”之后那老师推推眼镜,俯身再细看。雨翔不敢问什么。女老师确诊后,两眼放大,做一个吃惊的动作,像见到了唐僧吃肉。道:“你怎么考的,语文才考94分,不过其他还可以,467分,够县重点自费了,让爹妈出点钱吧,还可以还可以。”
雨翔说不出是悲是喜,悲的是奇迹没有出现,喜的是这个分数就半年前来说已是奇迹。雨翔回家那一路,面无表情,不敢猜测父母知道这个分数的反应,大悲大喜都有可能。前几年考重点高中成风,现在已经成疯,雨翔的分数还是许多人遥望不可及的。自我安慰一番,定心踏进家门。
林父林母同时间:“几分?”两人都故作镇静,声音稳不住,抖了几下。
“467分。”
沉默。
林父笑颜慢慢展开来,说:“可以,县重点自费进了。’”林母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但仍表示出不满,甩出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那你怎么不再多考一些分数呢?”她有个习惯,就是一件事发生后不去解决,而是没完没了的“如果”、“假设”,去延伸或歪曲这件事。这些都是不敢正视的表现,所以躲在假想里。
此时,林母的麻友兼镇长赵志良打电话来问雨翔的分数,问清楚后在夸好。林母信口说:“好什么,我们都想他进市重点,这小子只考个县重点——还自费。”
“县重点好,县重点没压力,男小囵嘛,潜力是在高中时暴发的,将来一样考清华!”
赵志良正在外面喝酒,电话里一个声音从后赶到,竟压过赵志良的:“进市重点、市南三中啊,哈,这个容易,那里不是收体育特招生嘛,什么?雨翔体育不行,晦,这个你就不懂了,他们说是招体育生,降低分数,其实啊,是开一个口子,让人放水啊,只要体委开个证明,自己摸点钱,保管进去。市南三中这志愿你填了哦?第一志愿就好说了。”
林母当是酒后醉言,说:“体委怎么开得到证明。”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赵志良,他“嘿”了两声说:“依晓得刚才说话的人是谁?”
“谁?”
“体委金主任,金博焕。”
“啊!这!金主任……”
“你们雨翔要进市重点,说一句,金主任包办。”
林母子是沉默,决定考虑这话中的真实性有多少。分析下来一半是醉酒之故,另一半是吹牛之故,所以一笑了之,免得抱有希望而换来失望。林母淡淡地说:“谢了。”
赵志良那头喧闹声更大,赵志良说:“金主任给你说。”这六个字渐轻,可见得手机正在离赵志良而去的过程中。金博焕一个石破天惊的“喂”,震得雨翔家那娇小的电话承受不住,嗡嗡作响。
第四章(3)
金博焕道:“那你明天来一趟体委,赵志良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嘛,准备四五万就应该可以打通了。”
翌日。林家正决定去不去,林父怕昨夜金博焕信口明说,若是去了,六目相对,无话可说,会比裤子衣服穿反尴尬百倍,因为衣裤反穿乃是单方面的尴尬,观者还会得到身』已上的愉悦;而如果去后金博焕苦想半天不记得了,便是双方面的尴尬。
思于斯,林母要打个电话给赵志良确定一下。但今天是普遍揭榜之日,求人的人多,所以赵志良的手机电话都不通,无奈之下决定图一下。体委就在大球场边上,林父与球场负责人曾有联系,一年前这个球场铺了草皮,县报上曾报道过。不料这次来时黄土朝天草皮不见,怪石满场都是。林父林母一路走得扭扭捏捏。进了体委办公室,金博焕起身迎接,他瘦得像根牙签,中国领导干部里已经很少有像他一样瘦的人了。金博焕口气里带了埋怨道:“你们怎么才来。”
林父林母一听受宠若惊,林母面有窘色道:“你看这次我们两手空空的,连准备都…”“喂——不要这么说,我金某不是那种人,朋友尽一点力嘛,赵志良说你们儿子喜欢踢球,那么应该体能还好,就开一个一千五百米县运动会四分四十一秒吧,这样够上三级运动员,一般特招可以了,以后雨翔去了,碰上比赛尽力跑,跑不动装脚扭掉,不装也罢,反正没人来查。学习要跟紧。”金博焕边写边说,然后大章一盖,说:“赵志良大概在联系市南三中几个负责招生的,到时你们该出手时就出手,活络一下,应该十拿九稳。”
林母一听天下那么多富爱心的人在帮助,感动得要跪下来。
到家后林母寻思先要请金博焕吃饭。赵志良打电话告之,市南三中里一个校长已经松口答应。要近日里把体育成绩证明和难考证号带过去。林母忍不住喜悦,把要让他进市南三中的事实告诉雨翔,雨翔一听这名称汗毛都竖起来。Susan的第一志愿是市南三中,此次上苍可怜,得以成全。雨翔激动地跑出去自己为自己祝贺。
晚上罗天诚又来电,劈头就是恭喜。雨翔强压住兴奋,道:“我考那么差,恭喜什么?”
“你不知道?消息太封闭了,你那个Susan也离市重点差三分,她竟会进县重点!你们两个真是有线,爱情的力量还能让人变笨。”
雨翔一听这几句话眼珠子快要掉下来。他又想起罗天诚也对Susan动过念头,也许不能用“动过”这种过去完成时,兴许还“动着”,听他的语气不像有普度众生的大彻大悟,便说:“你骗谁?她考不取市重点谁考得取?”
那头一句“不信算了”便挂了。这样看似波动放弃的话反能给对方主动的震撼,越这么说那边越想不算,不信不行。雨翔打个电话给沈浪儿要她深明情况,沈溪儿考进了另一所市重点,心里的高兴无处发泄,很乐意帮雨翔,雨翔说想探明Susan的分数,沈溪儿叫了起来,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雨翔以为全世界就他一个人不知道了,急着追问,沈溪儿道:“你也太不关心她了,不告诉你!”
雨翔无暇跟这个心情特别好的人纠缠,几次逼问,结果都未遂。雨翔就像狗啃骨头,一处不行换个地方再加力:“你快说,否则——”这话雨翔说得每个字都硬到可以挨泰森好几拳,以杀敌之士气。“否则”以后的内容则是历代兵法里的“攻心为上”——故意不说结果,让听者可以通想“否则”怎样,比如杀人焚尸五马分尸之类,对方心理防线一破,必不打自招。但对于极度高兴之人,就算顿时一家人死光剩他一个,也未必能抹杀其兴致。雨翔的恫吓被沈溪儿一阵笑驱赶得烟消云散。
雨翔尽管百计迭出,但战无不败。照理说狗啃骨头用尽了。切姿势后还是啃不动,就将弃之而去。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别说骨头了。
雨翔换一种语气,黯然道:“我一直想知道她的成绩,可,我一直在等她的电话。我没等到,我真的很急,请你告诉我。”
沈溪儿被雨翔的深情感染,道出实情:“Susan她差三分上市重点,她怎么会考成这个样子的,好意外啊,你安慰安慰她,也许你们还要做校友呢。”
得知真情后,雨翔面如土色,忙跑到父母房里道:“爸,妈,我上县重点吧。”
“瞎说!市重点教育到底好,我们都联系好了,你不是挺高兴吗?这次怎么了?压力大了,怕跟不上了?”
“嗯”
“总之你去读,一进市南三中,就等于半只脚踏进大学门槛里了!”
“可”
“别‘可’,我们为你奔波,你要懂得体谅!”
“但”
“你别‘但’,你要尊重父母!”
结果很快就下来了,雨翔的抵抗无效如螳臂当车。名言说“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但他的手未必照他意愿,天知道他掌握命运的那只手被谁掌握着。
请吃饭,送礼,终于有了尾声。雨翔以长跑体育特招生的身份,交了三万,收到了市南三中的录取通知书。那录取通知书好比一个怀了孕的未婚女人,迫使雨翔屈服了下来。雨翔没有点滴的兴奋,倒是林母惟恐天下不知,四处打电话通知。然后接到训练任务,说八月中旬要去夏训。四分之三个暑假安然无事,没Susan的电话,只有睡了吃吃了睡以及外人不绝于耳的赞扬。
转眼四十四天过去。这四十四无雨翔竭力不去想那些阴差阳错颠倒过来的事。
临赴校训练前一天,家里百废俱兴,给雨翔张罗收拾,又要弄出壮士一去的豪迈,请了许多人吃送别饭。席间,雨翔想起沈溪儿曾说过Stl-san将来一定会去考也会考取清华,一腔激情又被燃起来,想既然君子报仇,十年都不晚,何况君子相见,三年算什么。于是站起来要表态道:“我一定要考拳…”话出一半,被微有醉意的林母打断,说:“‘考取什么大学现在不要胡说,好好读高中三年……”正在豪情万丈时有人唱反调是很能给人打击的事情,尤其是话未说完被人掐断,像是关云长被砍头般。当年关公被斩,“身”居当阳,“首”埋洛阳,身首两地,痛苦异常。雨翔的话也是如此,被砍了不算,还被搅得支离破碎,凌云壮志刹那间消失无踪。
林母做了一会儿刽子手,借着醉意揭露内幕,众人嘘嘘作声。酒席散后,林母操劳疲惫,马上入睡。雨翔站在阳台上看星星,想明天就要去市南三中,久久不能平静。
第二天一家早起。学校要求~点前去报到,林父一早忙着托人叫车,林母则在检阅还缺什么,床上尽是大箱小包,林母心细,生怕有突发情况,每样东西都有一个备份,牙刷牙膏毛巾无不如此,都像娱乐场所里的官们,是成双成对出现的。点一遍不放心,再点一遍,直到确定这几大包东西可以保证雨翔的基本日常生活。
漫漫高中求学路就要从此开始。
东西陆陆续续搬进了车。天空开始飘落细雨,不料这细雨范围极小,不能跨区县,到了市南三中,依旧艳阳高照。市南三中的校门威武雄伟,一派复古风格,远看仿佛去了圆顶的泰姬?玛哈尔陵,只是门口一道遥控门破坏了古典之美,感觉上像是古人腰里别个呼机。进了门口即是一条宽路,两旁树木茂密,一个转弯后便是胡适楼。市南三中的建筑都是以历代文人的名字命名的。胡适楼是行政大楼,总共五层,会议室最多,接下去是教师办公室和厕所。报到后通知是先领东西布置寝室,然后三点开个会,五点训练。布置寝室所需的东西林母均随车携带着,不想市南三中不允许用私人东西,统一要去钟书楼领。钟书楼乃是图书楼,市南三中的介绍上说有藏书十几万册,但为十万册书专造个大楼以显学校气魄未免削足适履了点。钟书楼也是一派古味,庞大无比,十万册书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