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他冲交警摆摆手。 “毛毛?”他问道。 “砰!”那边挂掉了。 晚上他睡不着觉,在妻子熟睡的时候,他悄悄下床来到毛毛的房间。他打开毛毛的日记本,从最后一天七月十三日一页一页地往前看。女儿的日记仿佛就是一封封的书信。他能读出来哪些是写给她妈妈的,写给那男孩的,写给朱姨的,以及那些和她关系时好时坏的同学们的,还有几篇是她写给他的。他把给自己的日记大声念出来。毛毛说他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爸爸,只是他坏就坏在怎么也不爱妈妈。“我爱她的。”他在旁边的空白处写道。另一封是毛毛劝诫他的话,他说爸爸对朱姨不要太冷漠,其实她也是个好人。“这世界谁都没做错什么,只是,好人和好人遇到一起为什么总要发生坏事情呢?”他读着读着就哭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这样善解人意。他动情地摸着纸张,想象着是在摸毛毛的头发。他就这么慢慢地向前读,直到四月十七日才停下来。那是毛毛和那男孩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日子。他真想不到这件事就是在家里他坐的这个地方发生的。日记上说爸爸不在家,朱姨在楼下正看电视。他合上日记,躺在毛毛的床上,现在他又不原谅毛毛了。他闭上眼睛,不去想她。最后他将头藏在枕下才得以入睡。 他回去上班的头一天上午就接受了一位记者对他的采访。话题还是立交桥的坍塌事件。他再次面对媒体宣称所有建桥的材料全部是高价购入的,绝不存在吃回扣的可能,这次事故的发生,只是一次意外。市长默许他在合同书被外人发现之前可以这么表态。但到了合同书被发现的那一天呢?他又想毛毛了,他知道她正带着钱和合同书走在路上。走吧,他想,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了。 他开始学毛毛在那个日记本的后面给别人写信,第一封是写给市长的,他求他原谅他的女儿,他的毛毛。“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的。”他写道,“一切都会过去。”这封信他读了一遍,作为七月二十日的日记。然后他写了一封给毛毛妈妈,在信里他把事情的原委讲给她听,不过她并没有听到,这只是他二十一日的日记而已。他一直想给毛毛写信,但他想不好说什么话才算得体。他写了一个晚上,却很不满意自己说话的语气。第二天他又写了一篇,仍然无法把握对她的态度。他仔细地看了一遍,将全文用钢笔画去,只在第二段末留下一句令他欣慰的话:“回来吧,毛毛。” 时间是七月二十二日晚上十一点,两个小时后,毛毛出事了。  
《唯以不永伤》 第三部(11)
虽然雨下得很大,然而停在路口的那个男人并没有撑伞的意思。他用伞尖敲击着路面,比雨点更频繁,他拄着伞柄在马路两侧来回走着折线。越来越大的雨点浇在他脸上,头发上,眼镜上起了一层厚厚的水汽。他步子缓慢得出奇,看上去像是停在原地止步不前,仿佛雨伞成了他的拐杖。或许他是那样一类绅士,在阳光明媚的晴天也宁愿带把伞不带拐杖来掩饰自己的衰老。他看看手表,盘算着雨还有多久结束。为什么他不找个地方避雨呢?他盯着每一辆向他驶来的公共汽车及出租车,试图透过车上的茶色玻璃看到里面的乘客。他转身向东南方望去,有一个女人正向他走来。他笑了笑,将手中的伞扔到积水之中,冲那女人走去。啊,他是在等人。他怕撑伞将他的面孔遮住,所以就宁愿挨浇也要等候他所爱的人到来。 然后我醒了。 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借着电视的荧光我依稀能看见每个人所在的位置。长椅在有频率地摇晃着,这让我有些害怕。“宇琪?”我找不到他了。 “你醒了?”他就坐在我身前的地上,靠着椅子。 “几点了?” “我看看。”他将手臂对着电视的方向,但还是看不清表针,“大概三四点钟了吧。” “白天还是黑天?”我从长椅上坐起来。 “黑天呀,”他在黑暗中摸到我的左臂,顺着握住我的手,“这是你睡着之后放的第三部电影。” “换过了?我看都一个样。” “嗯。”他起身坐到我让出来的地方,“你才睡三个小时,怎么就醒了?” “不知道,可能是白天睡得太多了。也没做什么噩梦,挺怪的一个梦,一点儿也没受着惊吓,就想问题来着。问题解开了,我就醒了。” “饿吗?包里还有两桶泡面。” 我摇摇头,随后我想起他根本看不见我。“不饿,是你在晃吗?” “嘘!”他低声告诉我不许再提这个,“做什么怪梦了,我给你解解看。” “又拿你那弗洛伊德?” “快说呀,趁你现在还能记住。” 我把梦讲给他听。“好了,预测一下我会和谁结婚吧。” “这我可做不到。”他说着,“我就能说出这梦能反映出你的哪些想法。” “什么想法?” “私奔。” 我笑了,“和你吗?美死你了。” “以雨天为背景是因为现实中一直没下雨,所以你在梦里构造了你希望发生的事情。” “有道理,继续说呀。” “他看表算雨结束得多长时间,梦里雨一结束他就可以看见等待的人,这和我们一等下雨就可以远离此地是一个道理。” “那伞表示什么呢?” “伞和拐杖在梦里代表同一类事物,这是你印象太深的东西的一种变形。” “是什么东西呀?” 他站起来,转身看看后面。我确定椅子不是他晃动的了。后排的人喊着叫他坐下。 “对不起,”他坐下来说,“我真不该带你到这种地方来。” “我敢肯定以前你常来这儿。” 他没说话,那就是默认了。我也不想理他,至少这时候不会再去和他说什么了。我看看电视,那女人不停地淫笑。伞啊,拐杖啊,一定就是暗示那东西。真恶心。当时他说他想起一个隐蔽藏身之处,我还憧憬着是什么好地方呢,就是这间肮脏的屋子。他们还在做着,或者说是又做了一次,一、二、三、四……和椅子摇晃的频率一样。我知道有人在干什么了,这使我觉得要吐出来。 “我们出来几天了?”我问他。 “到早上就整四天了。” “走吧,”我说,“我不想呆在这儿了。” “不是说好去上海的吗?” “现在还不能走。” “那就去网吧过夜吧。” “不行,”他点起一支烟,这几天他开始学会抽烟了,“我们会被找到的。” “你不想走。你想一直看下去,是不是?” “是你说要先在长春躲几天的,这时候又反悔了?” “但我可没说过躲进来看这玩意儿。” “录像厅都这样。再说,就忍几天而已。” “狡辩!你慢慢看吧,她们个个都比我漂亮!” “你再躺一会儿吧。”他又坐在地上,托起我双腿搭在他腾出的位置上。 “真丢人!我后悔和你做过电视里的这种丑事。” “你别这么说。”他扔掉烟头,一个红点从他手中落到地上。 “我后悔了,后悔了!我就这么说。” “你小声点儿,不然早晚会让人注意的。” “整个屋子里就我一个女的,你叫我怎么不让人注意?”我提高嗓门,冲旁边的人喊道,“还有你要弄给我出去弄,这可不是你手淫的地方。” 后面有人低声笑起来。“不好意思,大哥,她又胡说了。”杜宇琪的声音在发抖,“来,抽支烟吧。” “关我什么事?”杜宇琪点火的时候我看见那男人凶神恶煞的脸,“你叫那丫头说话注意点儿!” 我害怕了,一句话也没敢说,收拢双腿蜷起来。屋子渐渐恢复平静,椅子在静止过一阵之后又晃起来。我摸着他的脸。他鼻子两侧已经湿了。“宇琪?”我叫他。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唯以不永伤》 第三部(12)
他没应声,不时有泪珠落到我手上。“我太任性了,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我说。 “不是,我觉得伤心。你说你后悔和我在一起。我可不是,既然我选择了这条路,我就一定会走到底的。” “我也是。”我把他拉到座位上,“到时候一切都会变好的,是吗?” “嗯,我明天去车站转转,争取后天晚上就走。” “你钱还够花吗?” “差不多能再买两张卧铺票的。还有,这表你戴着。你连过几天都弄不清楚了。” “人家都没见到过阳光嘛,”我说,“整天闷在这里面。” “就快了。那箱子你先别打开了。对了,那里面有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连密码也不说,怕我拿钱跑呀?” “我真不知道呀。”我不想再吵架了,“你一直没睡?” “没事,我挺得过去。”他又坐到地上了,“你睡吧。” 椅子突然不再晃动了。我看了一眼电视,片子随着那女人的一声尖叫结束了。 由于那几封一度令我觉得我可以满载而归的情书出现了“李佳毅”这个让人费解的署名,我决定在长春再停留几天。我驾驶着那台租来的轿车开到一汽宿舍。杜宾的第一部长篇《维以不永伤》里的故事便发生在这里。这是杜宾唯一一本对他的家乡进行描述的小说。时隔半个世纪,我已经看不出与作品里描写的环境相似的原貌。不过那儿还保留着过去的街名和路名。另外尽管经过了三次大规模的建设,怀有远见的市政府仍然坚持留住了这个社区里由前苏联帮助建设的那一带红色古楼。 马欣阳女士,在杜宾的故乡她是为数不多的一位还在以研究杜宾为毕生事业的批评家。(在这里我要代表所有钟爱杜宾的朋友们向她表达我们的敬意。)她曾经查证出当时惨案发生的地方,以及杜宾的爷爷家的地址,据说现在居住在那里的人便是小说第一部的叙述者周贺先生。假如说在年迈糊涂的李佳毅先生那里我没有得到什么信息,换言之,仅仅是一些被他混乱的头脑弄乱的事实,那么周贺先生便是我这次访问长春的唯一指望了。若是能弄清楚周贺与第一部叙述者的联系,无疑是杜宾研究的里程碑。感谢马欣阳女士,她给我的走访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我站在楼下摁着23号的门铃,过了一会儿。那边有声音了。 “喂,请问周贺先生在这儿吗?” 一个小女孩说:“他去花园了。” 花园应该就是小说中事发的地方,成片的高草,漆黑的甬道,还有神奇而美丽的喷水池,这就是书里的描述。 “你等等我。”那女孩说。 不到一分钟铁门被小女孩从里面拉开了。同我的猜测差不多,她一定没到上学的年龄。“你找我爷爷?”她说。 我冲她笑笑,“你的辫子真可爱。” “我奶奶编的。”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走吧。” 我们一起穿过马路从侧门走进花园。我开始佩服她的勇敢,对她而言我是个陌生人,而且我得承认我还不曾拥有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但她却全无畏惧与提防。花园里种满了令人心情舒畅的菊花,道路两侧的柳树一直低垂到眉前。她牵着我的手向葡萄架下走去。几个老人在凉亭里打扑克。我猜测着哪一个人会是周贺,然而我看不出来。在杜宾的故事里他并没有什么独特的气质。 一个老人站起身向我们走来,我知道就是他了。我抽出名片送给他。他看到我的名片观察我,说,“这世界够巧的了,这名字也会重。” 我说我不是你记忆里的杜宇琪,那是你的表哥,后来便改名字叫杜宾了。 “改名了?”他示意我坐在椅子上,阳光穿过葡萄藤在我们头顶剩下一小块一小块的痕迹,“我猜他就得改名的。” “你不知道吗?”我对他不记得杜宾这名字感到惊讶。 他摇摇头,“对,他是得改了,不然迟早要被人骂死。”他又看看名字,“你干吗要叫这种烂名字?” 我觉得很意外,在第一部里他比家里的任何人都理解杜宾,而现在却如此嫉恨他。 他回头望望,看见他孙女挤进人群里看那个外地人捏泥人,才放心地转过身来。他以为刚才过于激动的言辞触犯了我,于是他语气缓和了许多,“在家里没人愿意再提起他。你都想不到,他连人应该具备的一丝感情都没有,就好像世界都在以他为中心一样自私。” “我能想象这些。” “杜宾作品研究协会主席。”他念了名片下方的字,“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养子。” “哦,我敢保证,他对你也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 “确实,我十七岁时他就抛弃我和我母亲一走了之。这使得我母亲在第二年就投河了。” 他冷笑着,“这还不算,我姥姥,姥爷,舅舅舅妈都是为他死的。” “我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我说,“文学是他生命的全部,为了凑钱来出版他的书,他甚至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