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抢说:“宋太守,这顿饭吃得满意吗?”
咯吱极细微的门框撞响,门紧密合上,屋内只有明烛光线。
宋知海满目惊讶,怕是没有想到我突然问他。重俊虽然性子急,但总算是细心,止了方才的话,转向对宋知海笑道:“宋太守,二哥问你呢?”
“这可是二哥亲手包的饺子,连我也是人生二十年第一次吃!”
宋知海缓了过来,低首拱手道:“吃相爷之饭,做相爷之事!”
到底是个明白人!
我徐徐望向重俊,重俊一点头,托起宋知海下垂的手,拜道:“以后都是自家人,哪敢再受宋大人这样的礼,岂不是要折煞侄儿了?”
话音刚落,宋知海面皮一白,惴惴不安道:“老朽怎敢承受李小将军的一拜……”
“当然受得起!”一直默坐在旁的马如龙笑道:“老夫要给宋太守道喜了!”
宋知海隐约似乎猜测出一些,不再手足无措,问道:“马大人,这喜从何来?”
“恭喜宋大人将有贤婿啊!”马如龙捻须一笑,望向重俊:“老夫受李将军之托想要宋大人提亲了——”
“重俊堂兄去年武科状元,现在燕州军营担任校尉。久闻宋太守千金温良贤淑,不甚仰慕,可惜家兄一直无缘拜见太守,恰今日重俊见得太守,便冒昧请马大人做媒,大胆提亲!”重俊一番话肯肯切切。
起初宋知海还有些推却,做了几番模样,便含笑应了。
“恭喜宋太守了!”我应景顺了一句。
他也知其中用心,慷慨道:“愿为相爷效犬马之劳!”
“眼下还真有一事要太守帮忙……”我淡淡道,扫了一眼宋知海,他竟微微冒出冷汗,“不知平罗可有安全的库房?”
宋知海默然不语。
“最好是守卫森严!”马如龙老眼利光定在了宋知海的身上:“毕竟出了乱子,大伙儿一起进天牢!”
马如龙眼尖,查出了宋知海的一丝犹豫,放下狠话,激得宋知海全身战栗。
“平罗全城只有属下陋舍护卫最严,不知相爷意下如何?”宋知海头咬牙道。他是个聪明人,押上了全家性命,博得信任。
最惹眼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皇甫朔大概也不会料到我们直接拿来衙门来办公!我点头:“甚好,如此打扰了太守。”
宋知海也是舒心:“怎是打扰,那是相爷看得起属下。”
事办完了,人也不必留下了,我指节敲着木桌,对外唤道:“洛文,备好马车,送宋太守回府吧。”
“那在下回府置办一切。”宋知海礼数周全,离前行了长揖:“知海嫁女之时,再请各位大人到府饮上一杯喜酒。”
宋知海刚出门,重俊便忍不住叹气:“到底是便宜了这个宋知海,以后碰上就要恭敬一声堂叔了。”
第八章 清平乐(12)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是他的地盘,就要给足面子,毕竟他还有得用。”我淡道。
马如龙赞同笑道:“二爷说得是,奴才有作用时也需给他脸上贴金!”
道理不错,可马如龙说出来便太露骨,我轻扬眉,问道:“拓跋那边怎样说?”
一提政事,马如龙沉稳干练:“我与拓跋的信使会见了几次,他们对这次合作也是非常满意,只是要求三个月内必须将二十万两现银运到平罗。”
我颔首,收银子再出兵也算公平。
“拓跋太子大概会三月份到平罗,与二爷详谈。”马如龙继续道:“可拓跋右贤王却始终坚持要二爷亲自去王庭商谈……”
“右贤王谨慎也是应该的。”我思索一阵,缓缓道:“还是年轻的太子有冲劲,愿意来平罗……”
“拓跋右贤王的事不急,搁一搁,看看是他耐得住性子,还是我沉得住气?”我轻笑,眼眸转向马如龙:“倒是先弄出一副拓跋的军事土地来!”
“不理会右贤王……”马如龙沉吟片刻,忽尔长笑:“二爷,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妙!右贤王知道太子来了平罗,肯定心焦气燥,哪里还坐得住啊?”
“到底是一盘险棋啊!若不是拓跋夺位之争如此激烈,我们这渔翁之利怕是难得。”我叹道,随即嘱咐重俊:“那批银子你可不能大意!”
“二哥,将心放进肚子就是了。”重俊一脸轻松:“国库里调出的银子我已经分散为两批,乔装成镖队出京,又派了一营的士兵暗中保护,想丢也难!”
我揉了揉额角:“不要小瞧了皇甫朔……”
过了两日,到底是印证了那句话!
一路银子被皇甫朔派人给截住了,悉数又运回了长安。
此事传到九原军营,上官去疾来了信,极简单的一句,小妹可凑足银!
“上官去疾的话可信吗?”重俊银子刚丢,气怒难平:“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哪里来得天大的本事变出十万两白银?”
“她的母亲出自西泠柳庄,或许……”我止住话,就是亲兄妹也未必愿意拿出十万两来担这种风险,毕竟事败,将是叛国大罪!
“二哥,不用犹豫了,我马上去幽州,让爹想法子弄银子!”重俊不住摇头:“哪里能指望一个女人呢?更何况还是上官家的女人!”
“不可鲁莽!”我抓住重俊向外冲的人:“这样岂不是将定叔推到皇甫朔眼前,不出一月,皇甫朔就会削了定叔的军权!如今朝中大半军权还在上官手中,万万不能让定叔失去定北将军的官爵,否则我们将朝中无兵!”
“怎么办?”重俊浓眉纠结。
那个清雅身影似乎就藏在脑中的某个角落,忽地便浮现出来,我轻叹:“唯今之计,暂且相信上官家吧!”
“她?”重俊不解:“二哥,你为什么会相信她?难道真得是……”
那天重俊撞见我为扶柳擦拭眼中面粉,心里就有了疑问,只是这段日子我常常避而不答,他也就懒得追问了。现在他又是好奇心大动:“这几天我看二哥与她相处融洽,倒似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连一个细微动作也是默契十足……”
“她姓上官……”我打断了重俊的话。
楚营汉军,我与她身份已定,偶而的眼神交错,那也只是错误的涟漪。
这一场朝堂博弈,我早已将上官算计其中。
“她……”重俊叹了一声,便安静了。
阳光爬上了格子窗,温暖的金色,我疲乏笑道:“重俊,你去守住另一路银子吧……”
第九章 漩涡急(1)
天朔九年,正月十八,天阴冷,飘小雪。
“流苏,你来得正好,瞧一下这衣衫怎样改一下才能穿出门?”我比划着猜谜赢得的新裳,不禁又叹了一声,伊水坊的金字招牌要毁在君丫头手里了。
“练武正好。”流苏一脸平静,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少爷刚寄来的书信。”
“先放在桌上吧。”我抖了抖衣衫,自言道:“或许这套衣衫还有得救。”
天朔九年,正月十九,风急。
暖间内,我侧身站在窗户缝旁,透着那一丝窄隙,斜斜地望着院子。
寒气如针,穿过缝隙扎在脸上,微微刺痛。
院子里,洛谦牵马与李重俊并肩而行,薄唇微动,两人似是在窃声低语,只是隔得太远,我听不见。
良久,李重俊脸色肃穆,右手重拍胸脯,隐隐传来他郑重承诺:“二哥……,重俊……任务……完成!”
洛谦淡淡地拍了拍李重俊坚硕宽肩。
李重俊翻身上马,骏马长嘶,极快地飞奔出院。
至此,那夜前来饮宴的客人,全部离去。
我轻轻关了窗,转身对流苏道:“将那新裳拿来,看看怎样改成武衫?”
“……或许,天下将兴武……”
天朔九年,正月二十,雪尽放晴。
院子里洛文备马车,陋鞍骏马,极不协调。
我将刚买回的零碎布条递给流苏,笑问道:“明日有事要出去吗?”
洛文回道:“夫人,爷吩咐的明日去拜访破弩堡,备好马车。”
迎着微弱的冬日阳光,我的眼竟感到有些刺痛,便眯起了眼:“破弩堡?”
洛文解释道:“夫人可能有所不知,破弩堡乃西北第一堡,堡主是当今武林盟主,势力横贯西北。爷前日去拜访时恰堡主不在,故才决定明日再访。”
“哦,”我轻轻转身离去,却不料洛文从身后赶了上来,递与我一封信,歉笑道:“小人刚才竟忘了,今早收到上官将军写给夫人的信。”
我浅笑接过信:“麻烦文总管了。”
信步走到院后的小池塘边,塘面的冰开始融了,破碎的冰块飘忽在水中,不能把握方向。
扯开信,展开薄纸,纸上惨白,只有寥寥几字,却是铁钩银划,带着一种决绝。
扶柳:将十万两白银交给洛相即可。哥。
或许是墨汁太浓,浸透入纸后,在阳光的照耀下,竟反射出莹莹白光,胀痛了我的眼。
我的手微微一颤,信就随风飘入池塘。宣纸吸饱了碧水,墨迹也随之晕开,字亦渐渐模糊,直至不可辨认。
深夜,我裹着厚袄,偏坐在炕上,摆着棋谱。流苏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小姐,洗漱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去破弩堡。”
袅袅热气,挡住了流苏的脸,看不见她一向清冷的眸,我懒笑道:“大清早的我可起不来,今年伊水坊就让雪君她一个人胡闹,祸是她闯的,我可没有精力收拾她的破摊子。”
流苏背对着我,放下盆子,幽幽叹气,似一道冰剑,冻结了氤氲热气:“那少爷就没有急需的银子了。”流苏的背影在断续的烛光中有些怅然。
“流苏,有话就直说,每次都这样,憋在肚子里又不甘心,想讲又吞吐犹豫。”
流苏微耸肩,踏步若流星,直视我的眼,坚决如斯道:“流苏求小姐帮少爷一次,为少爷筹足十万两白银!”
“流苏你一心向着哥,”我抛下棋子,看着棋子无章的滚滚滑动,乱了一局棋阵,而后唇角苦笑:“你可知道,我若这样做了,将置自己于何地?”
自然地,忆起哥的前一封信来。
扶柳:哥晓再无颜面向你提出任何要求,但如今事态紧急,哥也只好做个不知好歹之人。望你能尽快集结十万两白银,送与军中,以解军费燃眉之急。此事关乎上官家生死存亡,倘若心中不愿,但念娘之情,尽力为之。切记,切记。哥。
第九章 漩涡急(2)
流苏毫无退缩,反而更进一步,决然之态更盛:“流苏不及小姐聪慧,也不懂国家大事,只知做事由心而已。现在流苏唯一能肯定的是,不惜一切帮少爷达成心愿。”
我瞧着流苏,心中百转千回,愤怒的、怜惜的、忧虑的,只能化为一声幽叹:“我也想由心而已!可如今我被逼得走入这般境况,就不得不权衡再三,想一想,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
“流苏,你以为给了哥银子就是圆了他的意,可你清楚吗?男人的野心在权力面前永远都无法圆满的!这自古以来,独揽了军权,又掌控了经济的人,哪一个不是人上之人?我给了哥十万两白银,就等于给了哥造反的野心!〃
突得流苏双膝厥然落地,震得地上的灰尘直扬到了胸前,眸子却是更加犀利,盯着我,一字一顿,声音不大,但极用力道:“就算他罪诛九族,不容于天下,我也会陪他走到底!”
眼角有了酸胀的异样感觉,慢慢地弥漫了眉眼间。
流苏,当初哥只给了你一个笑容,你为何死心眼的给了哥你的全部呢?
闪闪似水晶,占据了我眼内的所有空间,折射出无数个流苏。我霍然起身,指尖颤抖不止,对着模糊的流苏,尖锐利道:“流苏,我要骂你笨,骂你傻!你为他付出所有,那你有没有问上一句,上官去疾,在你心中我流苏是什么?”
“或许哥只不过把你当作一个听话的工具,流苏,值得吗?”
流苏声固若磐石:“流苏对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
心像是被无数根丝线混绑在一起,丝线在晃悠地收紧,最终心失去了挣扎的动力,我无力闭眼,有一滴水淌过了脸颊,叹道:“流苏,我真的无法答应。做了就要陷入政治漩涡,而我没有能力把握朝堂走向,太变幻莫测了。”用上最后一丝力,艰难道:“哥要我把全部白银交给……洛谦,我看不透他。”
流苏声音没有刚才突硬的尖角,变得几分柔和:“丞相不会害小姐的!那几日小姐中梅花落,丞相忙得几乎未曾合眼,连夜招来已告老还乡的沈太医,而后又不辞辛劳的寻找青尾毒蝎。”
是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能相信几分?
“他会为权势抛弃苏婉,若再遇此事,他又会怎样选择?七年之情都可舍弃,他我相识不过半年,以后之事谁可妄断!”幽幽道来,竟含有几点断肠的哀痛。
流苏平静说道:“其实,少爷昨日已写信告知丞相,十万两白银由小姐筹措。流苏将所知之事全部告诉小姐,小姐若心意坚决,流苏也坚决长跪不起!”
顿时我像是失去了牵线的木偶,软软的瘫倒在床上,睁大了双目,却是不见光明,原来他们还是不曾为我留下回旋余地,或者该这样说,从我踏入上官府后就已无退路。
“让我再想想吧……”
天朔九年,正月二十一,天晴朗,有微风。
贺兰山下,一条黑色巨龙横亘大地,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