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信重新折叠整齐放进信封。在她床头柜数下来第三个抽屉里,放满了爸爸这些年寄来的信,雨用空余的茶叶盒存放爸爸寄来的每一封信。对于信上提及的事情,雨没有深思,反正她是看不懂这些的。对于她来说,爸爸的字迹远比那些无法捉摸的话语来得更加真实和重要。也许哪天醒来,爸爸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也不一定,雨小声咕哝道。
时间接近中午,炽热的阳光照耀在碎花窗帘上。今天是个好天气。雨在饭桌前坐了下来。
“雨,一会儿我要出去一趟,你一个人在家等我。”妈妈从厨房里端出几道菜,将它们齐整地放在饭桌上。
雨一点也不在乎一个人在家,她并不害怕。可她总觉得妈妈会认为她害怕,这让雨有些不高兴。自从一年前雨意外烧伤以后,妈妈总是神经兮兮,过度紧张,不是担心雨一个人睡不好,就是不让雨走出自己的视线,把雨盯得牢牢的。她不仅辞去了单位里的工作,甚至连原本开朗的性格也渐渐变得低沉阴郁。妈妈曾经喜欢红色,她有不少红色短袖和短裙。可自从雨受伤以后,她将家里所有的红色物件全部打包扔进了小区的垃圾桶。雨曾经对她说过很多话,可妈妈一意孤行,歇斯底里。她抱着雨痛哭,用力撕碎那些衣料。
雨(3)
“雨,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也不要一个人走出去,听见没有?”妈妈还不忘唠叨一番。雨当然不会给陌生人开门,更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下走出去。妈妈当然也知道,她这样问不过是为了寻求情感上的安慰。妈妈侧身坐着,下巴扬起,抿着嘴角,两只手撑住大腿根,披散的黑发拢在一起,垂在肩上。被金灿灿的阳光一照,颇像一个美丽的少女。
妈妈一点也不老。雨怔怔地望着妈妈的脸。是什么时候呢,妈妈变得难以理解、不可捉摸。似乎和爸爸寄来的那些同样捉摸不透的信在同一个时间。妈妈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常常在凌晨低声啜泣。偶尔一个转身,只要是黑夜,妈妈总会忽然盯着身旁某一个物体的影子发愣,目光既畏缩又蛮横。她是在害怕什么。雨曾经这样想。可是黑暗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潜伏的危险。妈妈到底在怕什么?
桌上摆着几道菜,素菜居多,不时冒着热气。雨很少能够吃到肉,隔三差五不是吃青菜就是吃胡萝卜。她十分厌倦单一的菜色,经常只吃干饭,胡乱塞几口,就匆匆跑回卧室。受伤后,妈妈一度变得难以忍受,后来,因为时间跨度逐渐攀升,加上雨一直默默顺从妈妈的管制,且从未出过意外状况,妈妈渐渐走出雨的视线,开始自己的生活。第一步,就是重新走上工作岗位。妈妈在家附近的超市里找到一份工作,这样既有了稳定收入,也方便照顾雨。
妈妈工作之后,雨曾经几次偷偷跑出去过。阴天或者下雨,如果心情实在好,即便是傍晚,雨也要独自出门走一走。雨的面部烧伤,尤其右半边脸已经看不出五官轮廓,深红的疤痕蜿蜒到耳际。对于那场意外事故,雨再也记不起来。暂时性失忆,也可能一辈子想不起来。雨记得医生曾经这么和妈妈说过。医生的表情镇定自若,紧绷一张脸,丝毫没有遗憾的神色。妈妈告诉雨,因为一场煤气爆炸,导致当时正在卧室睡觉的雨被大火烧得体无完肤。妈妈很心痛,总是哭。而实际上,雨并没有真的经历多少让她夜晚想来感到后怕,痛不欲生的事。她没感觉身上疼,心里也不难受,更谈不上绝望。妈妈过分关爱,显得多此一举。雨已经十岁了,不再是五六岁的小女孩。
吃午饭的那段时间,雨思前想后,感慨万千,脑海里一直闪烁着过往的画面。虽然她失去记忆,大脑深处却保留着一些破碎的画面,很短、凝固,一幅幅如无声镜头扑闪而过,彼此间又似存在有某种关联。它们互不相干、又息息相关。实则只需一根记忆主线将其串联,便能融会贯通,彼此照应。可雨并不真的在乎那段遗失的记忆。相反的,她懒得去回忆那段并不愉快的经历。现在的生活很安逸,她很满足。至于她受损的容貌,她没多想。现在的医疗科技只能治疗她身上百分之三十的烧伤面积,无论去哪家医院,结果都不会相差太远。未来也许会好,说不准十年后,雨能通过整形技术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相信。
妈妈离开后,雨收拾碗筷,清洗碟子。她在洗手槽里甩干手,步伐愉快地走进卧室。今天她心情不错,很想出去走一走。小区前后各有一片大小适中的绿地,葱郁的竹林有两个用粗麻绳串起来的木制秋千,不知是谁绑上去的,一直没有拆。雨常常去秋千上坐一坐,双脚踩着地面微微前后摇晃。
雨(4)
坐在秋千上,雨可以什么都不用想。觉得自己十分轻盈,跟绿树青草融为一体,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雨穿着棕色长外套,带着口罩,不时还佩一副墨镜,好似一个行踪诡秘的间谍。只不过雨更光明正大一些。她在家门前绕着房子走一圈,沿着向下的坡道一直走,斜坡上排列着数家大大小小的商铺,兜售各种东西,妈妈工作的超市也在其中。雨走过斜坡,来到一条宽阔而喧嚣的马路,红绿灯闪闪烁烁,鸣笛声此起彼伏,人来人往不亦乐乎。雨在人群中伫立,拐到一条隐秘的小巷深处蹲着不动,在高架桥下盯着忽闪而过的车子发呆。
雨很想出去走走,透透气,去小区前后的树林坐一会儿。可今天不行。今天一天她都要待在家里,等金的来访。
金是雨的童年玩伴,在雨烧伤之前,他们在同一个幼儿园念书。那是个美丽精致的小房子,外墙是温馨的粉色,三层高,尖尖的红色屋顶远看像一座圣洁的教堂。校门口种植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树花草。花坛前错落有致地排列着虞美人及牡丹,花苞有半个手掌那么大。雨零星记得一些和金读幼儿园时的画面,虽然彼此并不连贯,但有根深蒂固的印象。
她记得自己常和金在花坛前玩耍,金蹲在一旁玩一条奄奄一息的蚯蚓,自己则全神贯注折下那些绽放不久,颜色鲜艳的花放在鼻尖来回闻着。对于幼儿园,雨也模糊记得一些。幼儿园离自己之前所住的地方不远,烧伤后雨搬了家,但坐公交车过去应该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幼儿园很小,不大,明净的玻璃窗总能在午后各个角度折射出七彩日光。一片湿漉漉的草坪上纵横排列一组色彩鲜艳的玩具,有滑滑梯、木马及一些奇形怪状的小房子。
雨的教室在底楼,正对校门口。同学也不是很多,雨已经记不起来大多数人的名字和脸,有限几个叫得出名字的人也很难和记忆中的脸对号入座,这没关系,反正雨本来就不擅长和别人打交道,她没什么朋友,只有金。
她隐约记得教室后面有一块黑板,上面总是贴着各种美妙的童话故事,经常更换。上课时,雨不时朝身后黑板瞥一眼,有时则完全被那些精美的图画吸引,一看就是半天,她不识字,看不懂那些粉笔字的含义,可雨会看图,从那些生动美丽的图画中,雨收获了喜悦和悲伤,那种感觉美妙极了。
关于幼儿园,雨就记得这些画面,全是美好的、和谐的,似乎一点悲伤的成分也不存在。当然,雨现在会识字念书,自己能看懂一些书本上的故事,她曾翻阅过一本刊物,上面有这样一句话:童年总是快乐的。雨用深蓝色的圆珠笔在那句话的下面划了又划,字体都模糊了,雨还是无法停止划线。那时,她似乎在想:是不是所有过去的东西都是美好的呢?在未来思索现在,一定也是美好的吧。
雨不是很确定她当时到底还想了些什么,她试图回忆起在幼儿园和金念书的每一个瞬间,可是徒劳无功,雨的头愈发疼痛难忍,最终她放弃了回忆。
自雨搬家以来,金时常来看她。当妈妈不在,或者睡着的时候,金从门外蹑手蹑脚地来到雨的卧室。雨从来没有对妈妈说起过金来看自己这件事,因为她知道妈妈一定会歇斯底里对她怒吼,并且毫不犹豫地将金赶出家门。照妈妈的意思是:男孩和女孩必须要保持一段距离,绝对不能单独待在一起。雨不是很理解妈妈这句话,她觉得自己和金在一起很愉快、很轻松,既然生活已经无聊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不能活得快乐、活得轻松一些呢。两个人坐在床边,肩靠肩,可以什么都不做。
雨(5)
雨扭开床边的台灯,两人就在昏暗的灯光下聊心事。说话期间,金会站起来,轻手轻脚地在雨的卧房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坐在背对窗户的碎花小沙发上盘起腿,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一会心事重重地站在窗口,打开窗,在夜风中探出身子,凝望窗外茂密生长的栀子树。雨很喜欢这种感觉,既是在聆听,又显得心事重重、充耳不闻。金在屋里自由活动,让雨觉得房间不再是静悄悄的,毫无生气,这种存在感,让雨觉得安全而舒适。雨放松全身,自说自话,既是在对金倾诉,也是在对她自己倾诉。
金不高,矮小的个头只到雨的脖子,每次雨站直身,金就不得不微微扬起头仰望雨,这让雨尴尬不已,她觉得金似乎停止了长高,注定要永远成为一个侏儒。金顶着一头天生发黄的卷发,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鼻翼处生了些密密麻麻的粉刺。笑起来总是声音低沉而不动色,生怕惊扰到谁的美梦一般。
雨记得有一次,两人面对面坐在雨的卧室,隔着一张朱红色的茶几,茶几上放着瓶瓶罐罐各种各样的小盒子:圆形的纸盒里放着雨这些年收集的发夹发卡,长方形的纸盒里则放了雨的卡通日记本,菱形的铁盒里是雨存起来的零钱硬币,打算存满后买一些童话书回来看。盒子与盒子的间隙处,放着一些白花花的纸,有几张被雨卷在了一起,看起来好像某个记载魔法的神秘卷轴,实则上面只记载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是雨信手拈来的涂鸦。
雨在其中一张纸上写:阳光很漂亮,我想睡觉。在另一张纸上写:记忆、幼儿园。这几个字她反反复复写了数十遍,最后在署名的右下角写上了:金。用的一律都是白纸旁没有盖上笔帽的黑色钢笔,墨水味充斥在卧房每个角落,闻起来微微有些刺鼻。茶几边缘原先放着几包烟和一个印有色情图片的打火机,那是妈妈遗留下来的东西。烟是洋烟,也许不是,雨看不太懂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烟盒灰白色,方方正正,盒身上有深蓝色勾勒出几个字体的轮廓,显得飘逸而捉摸不定。烟盒是打开的,抽了三分之一,洁白烟齐整地在烟盒里排列着,在昏暗的灯光下向雨展示着美丽的身躯。
雨迷惑了,伸手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她先将烟放在鼻下闻了闻,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香,这很神奇,立刻引起了雨的兴趣。她回忆着妈妈抽烟的样子,她在屋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叼着一根烟,在烟雾缭绕中说着一些匪夷所思的话,那根烟径自默默燃烧,尾端似乎黏在了妈妈的嘴唇上,无论如何也掉不下来。火星燃着,不一会儿整只烟就燃烧殆尽,消失在妈妈的嘴边,而妈妈毫不费力,轻轻向水泥地上一吐,烟屁股便掉落下来,一踩就灭。
雨叼着烟,临摹着妈妈的样子,不用手扶,烟很快会从雨的口中掉下来。过滤嘴湿了,雨还是迟迟不敢用打火机点燃香烟。也许潜意识里,雨是害怕火的,只是在当时她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雨最终将那支烟扔到了窗外,她颤抖不已地缩在被窝里,责骂自己的胆小无能,她沉沉地睡去,做了许多支离破碎的梦。烟很快被妈妈收了回去,不知藏在了哪,雨再也没有见到那包香烟。雨和金,两人隔着一片狼藉的茶几,彼此说话。
雨记得金提起了幼儿园念书的事。金问:“对于幼儿园,你还记得些什么?”雨当时思考了一阵,她颓然地倒在床上,面朝天花板,胳膊垫在后脑勺费力地回忆着往事,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她想对金说:“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转念一想,这样说也许会让金失望,于是雨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还记得几个同学和老师,但忘记名字了。”
雨(6)
金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他频频点头,狡黠一笑:“对,对。你终于记起来了。那几个同学非常任性,总是欺负你。”说到这儿,金生气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额前一缕金黄色卷发竖了起来:“他们拿死老鼠放在你的书包里,你还记得吧?真不要脸。”金愤恨地握紧拳头,在茶几旁走来走去,最终站在墙角靠着墙壁,露出一种愤愤不平的表情。
雨其实什么都没想起来,她既没想起那些欺负她的同学,也没想起那些散发着腥臭味的死老鼠。但是,雨由衷地感到幸福,从金愤怒的表情中,雨发觉自己是被重视的。“他们那是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