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还有兴趣走到明天里去的话,就请牵着我的手吧。”
冷月烟花(2)
她们出身于书香门弟,从小是相依为命的孪生姐妹。只是婉君眼底长了一颗泪痣,多了一份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大人们说那是注定要流一生的眼泪。但她从不信宿命,从不相信自己会像湘君那样,多愁善感,一个人难过抄诵经文时黯自落泪。湘君患有眼疾,她从小就护着湘君,承担所有妹妹所犯的错。所以继母一直不喜欢她,这个性情刚烈的女孩,用鞭子奋力抽打她纤弱的身躯,抽到遍体鳞伤,拍到皮开肉绽。继母打她委实厉害,可她却一直不肯哭下一滴泪,就只是硬气地挺直了身体跪立着。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河畔边一个男孩子专注地作画,看到他目光和神情的凝重和飘渺。她看到一对翅膀栩栩如生地落到纸上,看到他一点一点勾画生命和灵魂飞翔和逃脱的色泽。她竟看得痴醉了,生平第一次落泪。回到顾宅,她便跪在阿玛面前,她说,我想画画。
她从小就想做男儿郎,因为男权社会,男人想要什么,就可以主动地去争取而得到。她扮作男妆,在严禁女子读书的小镇,走进了学堂,并遇见了那个河畔边作画的男孩,原来他叫许书远。
许书远,虽是许家三少,却逃不掉冥冥中的宿命。他一出生就患了一种病,最多只能活到三十岁。他娘背着他四处求医,父亲发迹后,一连纳了好几房的姨太太,从此对他娘亲不闻不问。为了麻醉支离破碎的心,母亲开始依赖抽大烟,烟雾缭绕,迷漫于老屋里,成为他年少最初的记忆。她将脸贴在鱼屏风旁的鱼缸上,旁观尘世的梦幻与扭曲。鱼缸里的鱼是真的,屏风上的鱼是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幻灭,这便是人生。后来,他母亲便疯了,她疯了,却还赤脚蓬头垢面地记得到集市去给儿子买他最爱吃的冰糖葫芦。他一直都不舍得吃,一直悉心珍藏着。母亲含泪去世后,他便离开了许家。他永远无法原谅他的父亲,所以他放弃万贯家财。他不似他的兄弟见利忘义,不忘家产。他哭时也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一哭就会想起他去世的娘。他常常去河畔作画,画一对翅膀,可以带他远离世俗,飞向蓝天,对世俗喧嚣扰攘,不再有动于衷。也许在这尘世,只有婉君读懂了那幅画。年少纯洁的年代,她第一次落泪,为一幅画,为一颗灵魂。那一刻,她爱上了他。
他一直知道她是女孩子,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好兄弟。好兄弟,有今生,没来世。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冰冷的漫漫长夜,战火燃烧,硝烟迷漫,他将自己的大衣裹在她满是鞭痕的身上,拥她入怀,寄住在屋檐下。这倒应了《牡丹亭》里的唱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雪天,他拉着她,她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海角天涯。
患难与共的岁月,他对她说,长大以后,他要买到天下最好吃的冰糖葫芦送给天国的娘亲。他活于凡尘之外,他的思量本是一个男子的柔情。一些细小的、微妙的慈情也是舍不得放手。那是两颗相遇的灵魂,在这个狂乱欲碎的世界上,唯一的完整和美丽。
直到他看到河畔一个错落凡尘的仙子,白衣胜雪,长发在头顶松松地扎了一个髻,她叫他,三哥哥。他才知道,她已成了他心里深刻的烙印。
如果不是那场大火,如果不是为了救大火中的湘君,她便不会面目全非。天意弄人,要怪谁不如怪天。房子烧了,继母丢下大笔对许家的欠据而远走他乡。她九死一生,面目全非。那些熊熊的烈焰,燃进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大夫说,她的生命,最多也只剩十年了。十年之中,她的皮肤每分每秒都会溃烂,最后会因溃烂而惨死。她不愿将噩耗告诉妹妹,只是独自承受。从此,她卖画为生,只为让妹妹可以继续读书。她蒙着面,不愿见人。人们都以为,她已在大火中丧生。
冷月烟花(3)
她从未说过爱他,只是爱着,不敢开口。那些牵扯不已的过往,寂寞到极致,却只剩昏暗的结局。他以为她死了,痛不欲生。他离开小镇,参了军。
她曾经救过一只小狗,把它的断腿接好,去找那群无赖。他们推她,用石子丢她,揭开她的面纱,凌辱她、唾骂她。她跪倒在地上流泪,一个人将手按在玻璃渣上。其实那双溃烂的手,早已拿不动画笔,每画一笔,都渗出很多血,一滴一滴地,像针尖滴在她的心里。
恋恋红尘中,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在声色犬马的年代里七零八落。当红尘人不恋红尘时,她的心灵走向了一个纯洁的方向。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她不愿面对妹妹,不愿面对那张曾经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她不许妹妹告诉别人,自己还活着,她当自己已经死了。顾婉君,从燃烧在大火中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她把那只小狗当作自己的亲友。因为人世间,只有它心里只装着她一人。那年她们离开小镇,她不舍它,泪流满面。直到多年以后她重回小镇,才听说,自那天起,那只小狗不吃不喝,每天都沿街等候,终于有一天冲到街上,被马车撞死了。
它知道主人不会遗弃它,它知道主人总有一天会回来。
她昏迷,是他救了她,收留了她。双木一心知,有缘可相见。他的屋子更像一间书房,一间画室。他认不出她,却牵挂着她。她说她叫碧落。
碧落,就是天空的意思。“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不是今生。”
他养了一只鸟,关在笼子里。他每天对着鸟儿说很多话,其实他知道,那只鸟儿其实也是他自己,困在精神牢笼里的人。参军以后,上了战场。整个连,只有他死里逃生。他的身上全是弹孔,双腿断了,安了假肢,每走一步,便会渗很多血,一如她拿不起画笔的手。他的兄弟全部战死了,所以他不想说话了,也无话可说。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无论他画了多少双翅膀,再也飞不起来。是不是双腿断了,就像天使折断翅膀,再也找不到回天堂的路。曾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地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那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相似的命运将他们拴在一起,虽无法相认,却都思念着对方。他雕刻她的木像,河畔边那个错落凡尘的仙子。他将木像埋进土里,可是埋得越深,她就越藏在他的心里。
人生如梦,不过是无数的风雨之后,沦为天涯倦客,依着疏帘淡月,伴着枯树飞蓬,看着风中红叶,提壶煮酒。
他带着碧落去看电影。沿途听见有人叫卖冰糖葫芦,他回眸的一瞬间忽然恍惚而哀伤,那时他想起往事,想起他去世的娘,他的眼底分明有泪光在闪烁。他的眼神就那样定格在她的记忆里,永远无法忘怀。
那是一场获奥斯卡奖的电影,名叫《雨人》,讲述了一个先天患有自闭症的人的故事,精神世界的困囚与撕裂后的颓疼。那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自己哭,对自己笑,令她潸然泪下。当她面对那个白色的幕布,面前的光影交错把她弄得神情恍惚,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伸过来,拨弄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她简直对此着了迷。她想看看幕布后边是否有一个人在操纵,但后面空空荡荡。他轻轻告诉她,真正躲在幕后的人就是导演。那个掌握一切,制造梦幻、痛苦与欢乐的人,他给予别人的是另一个世界。她仿佛在沙漠中看到了绿洲。她过早经历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她有太多的痛苦和伤害需要表达,要倾诉,她要找到一个出口。
冷月烟花(4)
可是外面的世界,不是凭她一个女流之辈就可以玩得转的。
她能做的,也只有在屋内变换各种光影,做一些手势。光影流转,时间蔓延,存在还是幻灭。人生如梦。
有时,他的病发作。他如困兽般嘶叫,挣逃,终究逃不开宿命。她卧于墙角望着他,泪水静静地淌。她从身后抱紧他,于一席被褥内给他温暖。听他流着泪轻轻地唤,“娘,冷”。
是不是每个人小时候,都会想象有一个耐心的哥哥,会倾听,会保护,会唱歌。是不是一天一天长大的时候,我们就将童年的他们永远地留在了身后。是不是当棱角一天天柔和起来的时候,心却一天天变得坚韧,于是固执地尘封那些孤单的记忆,深怕,想起,会心痛。
从来都不知道,岁月也会沉醉。不知道别人的岁月出自何处,相互之间是如何地呵护。她记得在有小鸟的树林里,在白雪覆盖的田野上,她有过一段短暂的岁月,但很快失去了。如今的是来自一个颓废的异域,于千万年的时光里,在千万人的世界中,草草地附于她身,甚至,她都不曾知晓。
如果每个人,都背负着一段岁月,每个岁月都承载着一个人生,就像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一个山坡后的另一个山坡。那为何凝望与追逐,花开和花落却那么不同。
既然承载着她的生命,却只让她肩负他的沉醉不醒。是谁又辜负了谁的一生?
深夜,他读书,置身于文学的梦境里。她望着他的背影,她的泪沿着凹凸不平的面颊静静地淌,浸湿了面纱。斑驳的墙上映出他的影子,她流着泪用手沿着他影子的轮廓凭空一点一点划下来。墙上,是一个女人在轻抚一个男人的面庞。咫尺天涯,那是一种永远无法企及的距离。怨只怨在风中,聚散不由人。
寒蝉的凄鸣,几人在听。
他曾经出演过《哈姆雷特》中那个悲剧王子,他一直欺骗自己,把那个女孩当成婉君。其实不过是些抑扬顿挫的曲子,添了几抹华丽凄凉的长短句,生生地道来一出美丽到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戏文,却显出撕裂后破败的颓唐。
是他的父亲亲手毁了顾家,害得她们家破人亡,流落街头。让年仅九岁的湘君亲眼目睹阿玛挂在高高的白绫上,接着一场大火,让生命随着不堪的记忆一起焚烧。她的生还,是姐姐用毕生的幸福换来的。今生今世,她骨子里深深地恨许家人,她用匕首对准他的心口。
他闭上眼睛寻求解脱,父亲的孽,由自己偿还,也算报他生育之恩。
《哈姆雷特》中,他就曾感叹,是生存还是毁灭!是忍受命运的折磨,还是反抗人世的苦难?“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
其实他早就想解脱了,早就想随婉君而去了。可有一天深夜,他谈到三本书,《吻火》、《渊亭》、《暝泊》,他嗅到了她的气息。他坚信她还活着,那些对生活的彻悟,痛苦的挣扎,凡尘的超脱,那些哀艳凄婉,冷艳苍冷的文字,字字是泪,字字是血,字字断人心肠。她的笔宛若金针,字字句句都刺在了他的心上。让他心如刀割,泪水滂沱。
那夜,夜凉如江,檐下挂着的灯笼在秋风中流下红色的眼泪。
他也许没有感觉到墙上的影子,伴着烛火晃动着,她似在为他拭泪,她回头,转身。泪,落入水缸,一如落入他的心里。
冷月烟花(5)
多少个夜晚,她打着灯笼,走入一片深深的古巷,隔着透明的琉璃,去看湘君的演出。她看到,湘君的长发盘在头上,穿着高领的素雅旗袍,坐在钢琴前深情地弹奏,一曲曲天籁之音,便在她纤弱修长的十指下谱出。她弹奏的是书远写的曲子,有他傲人的古典才情,有他欧洲情怀善感的特质。
典雅豪华的吊灯下,精致闪耀的点点烛光前,身着白色古典绅士服的他挽着她步入舞池,她将下巴靠在他的肩上,他抚着她纤细的腰身,随着古典哀怨的钢琴曲,像两只在风雨飘摇的红尘中苦苦挣扎的蝴蝶,在阴雨连绵的动荡世界中却只能是凄美,随时随处都有可能被风吹雨打而折翅殒天……
他醉了,醉在她的温柔里,醉在她的才情中,她凝望墙上的影子,像寂寞零落的雁影,洒落别样的漠然。
午夜,她独自匍匐于深深的古巷,一阵风吹来,她蜷缩于墙角瑟瑟发抖,她想逃,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却永远逃不出那条深巷。一道门被风吹开,她看到,今生今世都无以忘怀的噩梦,是阿玛吊在血色的白绫上,然后是一场大火,然后是姐姐的脸……
她惊醒,这场噩梦伴随她成长。她扑入床前姐姐的怀中,流着泪说,我刚才看到阿玛了,他一个人吊在那么高的地方。姐,你不要离开我,我好想抓着你的手,让你带我离开那条古巷。我的人生,没有故事,只有那条没有尽头的深巷,我的一生,是害怕的一生……
雨果曾说,我们都是罪人;我们都被判了死刑,但是都有一个不确定的缓刑期;我们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