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在她记忆中生活了十年的男人,依然是那样淡漠冷清的脸庞,瘦削的肩膀,岁月在他身上似乎没有留下摧残的刻痕,反而平添更多的稳重和成熟,他毫无顾忌的看着她,半分凌厉半分试探,好像是大人在审视犯了错误却企图用谎言掩盖的小孩子,那一瞬间,宋佳南竟然害怕的想哭。
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她清楚的听到苏立说道,
“我知道了,原来都是你。”
有淡淡的笑意,可是口气,很凉。
她张了张开,两片嘴唇干涩的紧贴在一起,午后的阳光照在整个病房里,她只觉得视线里都是白晃晃的亮色,连同苏立的脸都越发的不真实起来。
方言晏眨了眨眼,很是意外,“咦,都是熟人?”
他的话音还未落,席洛屿敲门进来,看到苏立微微愣了一下,礼貌的问了一声好,继而转向宋佳南,“不好意思,律所那里有些事情,我现在等赶急的回去。”
心底大大的松了口气,一心想逃离这个尴尬的现场,宋佳南如释重负的说,“我送送你。”转身拿了包,对方言晏说,“等会我再上来,你们先聊。”
就是不敢去看苏立。
等他们走后,方言晏奇怪的啧啧嘴,“哥,你怎么认识佳南姐的?”
好久没有回答,他艰难的侧过身子去看苏立,病房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开了,微风卷起他前额的头发,额发下那双狭长冷清的眼眸在望向窗外不知道某点的地方,眉头微微皱起来,冷漠而且疏离。
只有在他有心事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高中同学,同校不同班。”苏立侧过身子,可是眼睛还是聚焦在某个未知的点上,“刚才那个男的,是她的什么人?”
方言晏想了一会,“我就看过他两三次吧,上次是在医院,这次也是在医院。”他顿了顿,自言自语道,“好白痴的句子啊,跟鲁迅的‘我家门前有一棵树,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也是枣树’有什么区别?”
“问你话呢,扯那么远。”
清淡的声音微微透出一丝的焦躁,可是方言晏却没有听的出来,“男朋友吧,没人会把一个不相干的人带到自己同事的病房里来的,可能最近才勾搭上的,上次见也没见两人关系那么亲密,唉,真的是,冬天来了,春天比冬天来的更早。”
他自顾的说着,却没发现站在窗口的男人轻轻的闭上眼睛,嘴角的微笑慢慢的冷去。
等了好一会,走廊里传来嘈杂的说话声,然后宋佳南推门进来,对方言晏比划了一下,然后笑着对后面的人说,“老总,主任,就是这里了。”
来的是报业集团的老总和社会版的主任,主编,还有其他两三个人,方言晏没大没小的开玩笑道,“李叔叔,主任,看您这架势,不是来亲自跟我说要把我炒了吧?”
老总哈哈笑道,“哪能啊,我们是来看望新闻革命战线的同志的。”然后仔仔细细看了他的伤,“要不要老张给你拍张相留念一下。”
“得!李叔叔,医生那里拍的更透彻,都骨头里面了。”方言晏看到其他人都看着苏立,连忙介绍道,“主任,老师,这我表哥,苏立。”
宋佳南轻易的看到每个人在看到苏立一瞬间眼底的惊叹,心底暗暗偷笑,呦,都跟我一样是大俗人,再抬头多看了几眼,却对上苏立那双淡漠的眼睛。
那种眼神,好像要把她看穿似的。
苏立也礼貌的微笑打招呼,“李叔叔,主任,谢谢你们百忙之中来看方言晏。”
报业集团的老总连忙推辞,“看你这话说的,还跟我客气什么。”然后转向社会版的主任,“老张,这是苏立,苏瑾的弟弟,苏海斌省长的儿子。”
方言晏在一边解释,“觉的眼熟不,他俩亲姐弟。”
众人恍然大悟,那边社会版的主任闻言连忙感慨,“实不相瞒,刚才我进来时候第一眼看到他,我脑海里立马就想到了三个字——少东家!”
众人哈哈大笑,连苏立都忍俊不禁,宋佳南别过脸去偷偷的笑,她觉得这个比喻实在是恰当的不行,社会版的主任察言观色果然一流,幽默又不失礼,还深得人心。
再偷偷的用余光看一眼苏立,心下感叹,若他青衣白袍,手执书卷账簿,薄情的眼睛,傲然贵气,唇角冰冷,坐在雕花云石紫檀椅上,那又是怎么样的光景。
当初在人群中惊鸿一瞥,也许就是那份独特的气质吸引她的目光。
老总和主任他们并没有待太久时间,待送了他们走之后,宋佳南也打算告辞,方言晏却示意她留下,她有些奇怪,“还有什么事情?”
“刚才问你的问题,还没回答。”方言晏敛去了笑意,深黑的眼睛直直的注视她。
她愣了一下,微微的皱起眉头,嗫嚅道,“我。。。。。”
不知道怎么说出来初衷,那个高中时候总是习惯在人群里低下头的自卑的自己,不过是憋着一口气单纯的想站的更高,更加出众,只为某天他能够留意。
方言晏却开口,“为什么我学外语的,却来报社实习吗,却想考新闻系的研究生吗?”
一路上都没有任何话语,气氛沉默的有些诡异,从雪白的住院部走出去,满眼都是金灿灿的阳光,就是这样的阳光,照在苏立的脸上,原本苍白的脸却越发的生动。
在哪里跟他道别呢,宋佳南寻思着,不由的放慢了脚步,脚下的两个影子之间的长度也随之渐渐的拉长了,好像是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慢慢的变远,走在前面的男人骤然停住了脚步,回头问道,“怎么了?”
“呃——”宋佳南反倒是有些不知所措,“那个,我先回报社了,有些事。”
“恩。”风轻云淡的一声回答,那双眼睛暗藏笑意,可惜宋佳南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眨呀眨的,就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子不安的试探,甚至她的手握成了拳头,指尖不安分的在手心轻轻的掐下去,“我回报社。”
“恩。还是那句平平淡淡的回答。
什么是“恩”,宋佳南忽然发现自己在苏立面前真的是有都点无法开口,还没等她做出更明晰的表达,前面那个男人淡淡的回答,“我知道,我送你回报社。”
是不是应该本能的想往后退一步,然后连声摆手说不用,拦下一辆出租车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可是鬼使神差的,她居然感到自己喉咙气流缓缓的飘了出来,到了耳边就变成顺从的一个音节,“好。”
是理智背叛感情,还是感觉主导理智,她也说不清楚。
只是每一步踏出去,好像梦境中一般,在冬日里穿行的艳阳,就像在青葱岁月里流散的时光,渺渺的流成渐行渐远的痕迹,微风阳光抚起他的碎发,跟旧日无异。
忽然开始庆幸时光的宽容,对苏立,也对她。
他开的是一辆白色的宝马,宋佳南跑娱乐时候没少见这种车型,低调沉稳,倒是跟苏立的性子很像,忽然想起很早以前的夜晚,和方言晏在美食街相遇的时候,也是这辆车。
如果那时候她多注意了一下,会不会更早的跟他相遇,抑或是更早的把自己陷入一种无法原谅的自责中,其实,他们之间的万水千山,不过是自己亲手打的一个个死结。
这样的僵局,怨不了谁,罪魁祸首还是自己。
她微微的仰了仰头,肩膀颓然松懈下来,苏立的车里很整洁,有淡淡的茉莉花的味道,想来不知道哪个暗格里飘出那种花香。
余光偷偷的看过去,他正在专心的开车,宋佳南觉得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话题可以说,只好把目光转向窗外的风景,看路上的法国梧桐,看行人,看车辆。
内心却是百转千回,一时间,竟真的觉得自己在做梦。
宝马缓缓的停在报业大楼的门口,宋佳南习惯性的抿了抿嘴,垂了眼帘,“谢谢你。”
“不用谢。”简简单单的话语,态度礼貌却疏离,他转头看了一眼宋佳南,继而说道,“方言晏可能要麻烦你一阵子。”
拉车门的手缩了回来,她满目皆是茫然,“恩?”
“方言晏的表姐,也就是我姐姐那里也许没那么好说通,最可行的方法就是让方言晏暂时转版,我想,若是让他跟你一个版面,也许他不会太反对,而且。。。。。”他顿了顿,“如果你带着他我也放心多了。”
宋佳南笑起来,微微的点头,“恩,没问题。”然后拉开车门,“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先走了,谢谢你送我。”
她一只脚刚着地,就被声音唤了回来,“宋佳南,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再次疑惑的转头,对上苏立淡淡的眉眼,“方言晏住院期间,能不能麻烦你多去看看他?”
原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请求,宋佳南笑道,“好,我有空一定去,这个,真的不麻烦。”
待宋佳南走远了,宝马一个漂亮的转弯,出了报业大楼的院子,刚想驶上海宁中路的高架,他打了一个弯,车稳稳的停在路边临时的停车道上。
苏立走出去,走到街边的小报亭边,各种杂志报纸铺在案头上满满的,报亭大爷招呼他,“小伙子,找什么,要晚报还是快报?”
“都市晚报。”他掏出钱包,然后想了想,“大叔,你们这里有没有卖剩的都市晚报?”
“什么卖剩的?你说前几天的。”报亭大爷很热心,“我给你找找,你等等,这个都市晚报可是卖的最好的,发行量最大的,每天基本不剩的,嘿,巧了,还有几张。”
“谢谢您了,连今天的,我都要,一共多少钱?”
报亭大爷呵呵的笑,“前几天的报纸就白送你好了,看你不常买报纸吧,一块钱。”
“王洛宾之子披露明年落成两座纪念馆——父亲爱西部也爱桂林”。
大大的版面,密密麻麻的字,报道记者的第二个就是宋佳南的名字,他微微的翘了翘嘴角,然后再翻到前几天的报纸文娱版,细心的找宋佳南的名字,果然,不管版面大小,基本上每天都会有她的新闻报道。
未曾听方言晏提起她的名字,也从未询问他报社工作的事情,更未有看报纸的习惯,也未曾想过其实这么轻易的就可以看到她的名字,知道她的去向。
顺手把报纸往副驾驶座上一丢,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小张,帮我到都市晚报找所有记者署名为宋佳南的新闻,恩,你就直接跟那边负责人联系,别跟别人说。”
午后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阴斜斜的照来,落在报纸上形成一个个光圈,把车窗按下,他轻轻的闭上眼睛,让冬日的风肆意的吹进来。
连同厚厚的一迭报纸,半悬在座椅上,“哗哗”作响,他的心竟然也有些慌乱。
当这么多年的虚幻和飘渺,在他还未准备揭开谜底的时候变成现实,没有人能预言,十年的错身,他们这样不期相遇,究竟是好,还是坏?
现实中,她是哪种模样,他又是何种姿态,他们都不了解。
时光和距离掩盖了真实的残酷,揭开之后,无法预测。
宋佳南到了报社,还没坐稳电话就响起来,她接起来一听,是一个很冷清的女声,“请问是都市晚报的宋佳南小姐吗?”
她应了一声,“是我,请问有什么事?”
“我是CHANEL中国新品发布的承办方,方城广告的公关经理尹谊,我是来电话确认1月3号那天您能否出席CHANEL在北京的新品发布会?”
“可以。”宋佳南顺手翻了桌子上的日历表,1月3号上用小号的红字标注“冬至”的记号,她在心底琢磨,这个冬至除了主办方提供的快餐怕是又没有汤圆饺子了。
确认了时间地点,还有日程大致的安排,宋佳南挂了电话,顺手写了一个备忘,然后从抽屉里摸出一包饼干就开水,琢磨要怎么跟主任汇报,还要定机票、安排酒店。
真是让人烦心的事情啊——汇报完了,她刚准备出去时候被喊住了,“小宋啊,刚才上面通知说把社会版的一个实习生调到我们这里,你应该听说了吧?”
苏立那边的效率实在是太高了吧,她暗暗的感叹,连忙回答,“恩,我知道。”
“上面的意思呢,是要让你来带他,我觉得啊,虽然你来我们文娱版时间不长,但是工作表现都很好,我也很放心,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啊,有什么难处就尽管说。”
“我想,难处倒是没有。”宋佳南认真的回答,“主任,我倒很想问的是,1月3号的飞往北京的机票是不是要定两张?”
“这个,我还是去问一下吧。”
没一会上面来了消息,“暂时先定一张,方言晏那边要等医院通知”。
宋佳南有些失望,怔怔的望着电脑屏幕出神,手机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