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参见皇上。”
固然受他青目,大庭广众之下,礼不可废。
云怀深知卫茉的脾性,微一扬手挥退了所有人,然后托着她起身道:“好了,人都下去了,莫要再行虚礼。”
“皇上就是再让我行礼我也行不动了。”
卫茉捧着肚子轻轻一笑,双颊粉晕立现,还渗着细小的汗粒,云怀连忙扶她坐到池边的软椅上,又执壶倒了一杯温水给她。
“到月底就差不多该生了罢?”
“嗯。”卫茉点了点头,垂眸望向那鼓胀的弧度,唇边笑意渐增,“总算要卸货了,这一步两喘的日子我可过够了。”
云怀也笑了,话中带着怜惜:“今天跑这一趟辛苦你了,我本不想如此,但深思熟虑之后觉得这件东西还是亲自交到你手里的好。”
“什么东西?”卫茉疑惑地问道。
云怀打了个响指,总管太监刘进立刻躬着身子从游廊那头走过来了,手里捧着一卷明黄,檀香木作轴,黑丝缎扎紧,才到身前,清幽的香味立马飘了过来,盈盈不散。
“着云麾将军欧汝知接旨——”
刘进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念了个开头,尖嗓已是刻意压低,卫茉却陡地一凛,不敢置信地看向云怀,云怀始终漾着温和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让她无须忧心,她抿了抿粉唇,起身跪在了地上。
“御史台首吏欧晏清在朝二十载为国为民,焚膏继晷,乃当世之鸿儒,奈何被冠以通敌之名,清誉尽毁,家败人亡,经其女欧汝知重诉冤情,并晓以刑部重查此案,朕方知其冤滔天,而今当复其清名,缅其忠烈,故追封为礼国公,钦此!”
卫茉怔了怔,眼底霎时水雾弥漫。
他竟用这种方法成全了她所有无法实现的念想!
刘进微微拢手,笑呵呵地说:“将军,莫要糟蹋了皇上的一片心意,快快接旨吧。”
卫茉抖了抖罗袖,随着白嫩的双手一齐举到了胸前,然后冲着云怀的方向深深伏低,行了个标准的跪拜礼,贴着那冰凉的石砖,她的心却是沸腾无比。
“臣欧汝知代家父叩谢皇上圣恩!”
云怀没有拦着她,因为他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以欧汝知的身份出现了,过了此刻她将永远变成卫茉,再也没有回返的一天,想到这,他托起她的手肘,将她拉到身前缓声低语。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明日的朝议上,为欧御史正名的圣旨会如期出现,却不再是这一张,你明白吗?”
“臣明白。”卫茉弯唇而笑,眸底尚有水光,却是一派平静释然,“皇上对臣这般好,臣怎能教皇上为难,这圣旨的每字每句臣都记住了,但请皇上将其毁去吧。”
留着这种东西让有心人看见了绝对会带来无穷无尽的后患,她不能害了云怀。
“好。”
云怀淡淡挥手,明黄色的绸布立刻被付之一炬,随着袅袅青烟逐渐化为灰烬,卫茉看着却不觉得失落,心里反而被感动塞得满满当当,无法言喻。
“为你洗刷污名的折子也已拟好了,明日自会一并列入议事。”云怀停顿了下,突然卖起了关子,“猜猜是谁拟的?”
看着他那狡黠泛光的眼神,卫茉一刹了悟,眉眼瞬时生动了起来。
“是侯爷?”
云怀朗声大笑,顺带着调侃道:“正是,靖国侯要为他魂牵梦萦的‘老情人’正名,我可是拦都拦不住啊。”
卫茉轻剜他一眼,道:“皇上可真是……”
话未说完,卫茉腹中猛地一抽,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往下坠去,旋即整个花心至大腿根都开始发麻,还带着轻微的酸痛,她不由自主地攥住了云怀的锦袍,而他亦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长臂倏地从腰后圈过来,稳稳地撑住了她。
“茉茉,怎么了?”
“我……站不住……”
卫茉轻轻吐出这几个字,神色无甚变化,身子却一点一滴地软了下去,云怀见状立刻收紧了手臂,同时扬声急吼道:“把尤织叫进来!”
尤织正在廊外只候,听见宫女急传,心知多半出了事,于是拔腿就往里面跑,到了池边果然看见卫茉瘫软地倚着云怀,娇容微微发白,就在她走到跟前的一刹那,极细的噗声传来,卫茉的宫裙瞬间湿了一大半,脚下青砖亦被水液染透。
云怀眸中星子瞬间裂开,迸出细微火花,如数投向尤织:“不是还有半个月才生吗?怎会突然发动?”
尤织一时也答不上来,只捉过卫茉的手腕认真把着脉,卫茉见他二人皆一脸凝重,反而开起了玩笑:“怕是他着急出来要替我谢恩呢……”
“别说话了,省点力气。”云怀紧张又无奈,抱起她就往最近的宫殿走去,同时吩咐刘进,“速速派人去京畿大营召靖国侯进宫!”
刘进应声,转头就开始布置任务,出宫传讯的、准备产具的、找太医和稳婆的个个不落,宫人们霎时散开,像沸腾的岩浆一般奔向四方。
进了殿,云怀一脚踹开房门,然后把卫茉放在床上,床褥很快就被稀淡的血水浸透,且有加深的趋势,而产具和稳婆仍不见踪影,云怀急火燎心,饱含愠怒的声音一传千里,震得外殿的宫人们浑身发颤。
“朕看你们都不想要脑袋了!”
宫女急急忙忙地端来热水和帕子,又在床尾支起了帐子,随后便僵杵在一边不动了,卫茉此时已经开始了阵痛,整个腹部如鼓在擂,从里到外震得生疼,好不容易等到痛消的间隔,她勉力抬手推了推云怀。
“皇上,你别为难他们……”
他初初登基,偌大的后宫女人都没一个,要这些奴才们临时把生产器具准备齐全自然是为难了些,何况那宫女垂首僵立在那儿显然是等着过来伺候她,只是碍于她的身份,不好当着云怀的面做那些事罢了。
云怀被她手心冰凉的汗液一激,理智如数回笼,深吸一口气,抚了抚她的发丝才道:“我去外殿等着,你别害怕。”
卫茉颔首,勉强扯出一缕浅笑,道:“等侯爷来了……让他莫急,一会儿就好……”
“好。”云怀沉声应了,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迈开大步掀帘而出。
宫女们这才敢上前为她宽衣,一并在她身下垫上干净软和的白布,唯独捧着软木塞和悬绳的宫女在旁迟迟不动,一脸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见状,尤织毫不犹豫地拿来软木塞放进卫茉手里,道:“这个留下,绳子撤了吧。”
“是。”宫女如蒙大赦,低眉敛首地退下了。
尤织转过身趴到了床尾,细细检查之后抬起头对卫茉说:“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开了八指了,看来这孩子是个疼人的。”
卫茉又忍过一波疼痛,平喘了几口气才抬眼看她,语声温淡:“又要麻烦你陪我闯关了……”
尤织挑眉,冲殿外扬了扬下巴说:“真正陪你闯关的还没到呢!”
“他怕是……已经被我吓坏了……”卫茉溢出一丝苦笑,旋即面色一僵,难耐地弓起身子长声□□,下腹似被生生撕裂,连骨头的缝隙都被磨得剧痛不已,让她心魂俱散,尤织下意识低头看了眼,面庞倏地划过一抹亮色。
“开全了!可以用力了!”
一个时辰后。
薄湛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宫中,途中连马都没下,直接冲到了殿前,进门就看见云怀背着手在原地徘徊,他霎时浑身僵硬,连行礼都嫌吃力。
云怀听见背后有动静,扭头一看发现是薄湛,脚下步子顿时停住,想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便把卫茉嘱托的那句话扔了出来:“茉茉让你别着急,一会儿就好。”
什么叫别着急,什么叫一会儿就好,又不是出门买菜!
薄湛脸色一时黑一时白,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不由自主地撑在案几上,手指抖动的幅度连几步之外的云怀都看得一清二楚,才要出口劝慰,内室陡然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生了!靖国侯夫人生了!”
两人面面相觑,从僵直转变成生动的喜悦,似云霞又似焰火,灿烂无比。
云怀放声笑道:“哈哈哈!这丫头,还真是一会儿就生了!”
薄湛似被解了穴道,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了内室,放眼梭巡一阵,忽地定格在右前方那个苍白虚弱的身影上,哑声喊道:“茉茉!”
卫茉缓缓掀开身侧的襁褓,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然后抬起冲薄湛笑了笑,娇声道:“怎么办,不是你喜爱的女儿呢……”
薄湛哪还管得着是男孩还是女孩,迅速迈至床边将她拢进了怀里,仿佛劫后重生似地呢喃道:“你没事就好。”
卫茉眨了眨灵动的双眸,在他耳畔轻语:“怎么会,说了要同你好好过一辈子的。”
“是,好好过一辈子。”薄湛拥紧了卫茉,星眸闭了闭,再睁开时,探手将身旁的小人儿也卷进了怀中,只瞧了一眼,唇畔的笑意便再也止不住。
“儿子甚好,像你。”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和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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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十五年后。
春日正好,阳光从茂密的枝叶间穿过,洒下细碎金光,如数落在林荫道上拥挤的人群之中,时不时从肩头跳到脚踵,似灵动的金蝶,璀璨耀目。
天都城当下正在举行闱试,各地学子汇于一堂,自是比往常热闹许多,连向来畅通无阻的朱雀玄武两条大街都堵住了,任你香车玉辇有多华贵,都只能像雕像般杵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其中一辆刻着靖国侯府徽记的马车也被堵在了人潮之中,车里的人朝外面看了看,果断撩起袍摆跃下了马车,动作敏捷而利落,一看便知武艺不浅。
“聂叔,这里离侯府也不远了,我走路回去。”
聂峥略一点头,道:“侯爷和夫人估计已经到家了,少爷尽管先去,莫耽误了时辰。”
薄凌轻声应了,旋即昂首阔步地朝邻街的方向走去。
去年秋末,北戎再度来犯,薄湛奉旨领兵出征,卫茉戎装随行,一去就是半年,不但把那帮滋事扰民的蛮子打得屁滚尿流,还顺带拿下北戎三座城池,待巩固了边路卫戍之后云怀便将他们召回来了。
本来是要随大军一同返回天都城,两人先行一步,薄凌得信,从太学院出来就直往侯府而去,片刻也未耽误。
一路穿街绕巷终于到了侯府,他熟门熟路地行至白露院,却见到两个肉团子挤在门缝处探头探脑的,不知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胖乎乎的胳膊搭在彼此背上,时不时推搡一下,一个歪向一边,另一个立刻凑上来,反复几次,活像商肆柜台上摆的不倒娃娃,模样甚是好笑。
薄凌噙着一抹笑扬声唤道:“瑾儿,萱儿,在看什么?”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闻声转头,见着他俱是眼前发亮,迈开小腿一前一后地扑进了他怀里。
“哥哥,你下学回来啦!”
“嗯。”薄凌蹲下来,伸出双臂搂住她们软软的身子,然后亲了亲那两张近乎一模一样的小脸,温声问道,“爹和娘已经回来了吧,你们两个鬼灵精,不进去说话躲在门外偷看什么?”
“我们在等你回来呀。”
薄瑾奶声奶气地答着,还抬起胳膊挽住了薄凌的颈子,俨然一副求表扬的模样,薄凌忍着笑,拉长了声线反问道:“是等我还是睡午觉刚醒啊?”
被戳穿的某人没有丝毫羞色,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充满了无辜。
“哥哥不是让我们每天都要睡午觉么?我们很乖很听话的。”
话音刚落,薄萱一掌把她掀开了,像个小大人似地撇撇嘴,似乎颇受不了这个爱撒娇的双胞妹妹。
“哥哥,你别听她的,奶娘说爹娘在我们睡觉的时候来过,我们醒来就自己跑过来了,可是娘好像不太舒服,我们不敢进去吵她。”
薄瑾使劲点头,小手一顿胡乱比划,“就像生病时尤姨给我们扎针那样,痛得哎唷直叫呢。”
闻言,薄凌神色一凛,心道莫不是在战场上受了伤?想到这,他断然放开两个妹妹,大步迈向了爹娘的房间,刚要叩门,一阵低语声倏地撞进耳帘。
“你别弄……一会儿孩子们来了该怎么办?”
“她们在睡午觉。”
“差不多也快醒了……嗯啊……别、别碰那儿……”
薄湛邪肆地低笑:“不碰这,那要碰哪儿?这里行不行?”
不知他的手触到了哪里,卫茉陡地惊喘,忍不住发出高昂的呻。吟,随后戛然而止,似被什么东西吞没了,变成一连串沉闷的呜声。
门外的薄凌倒退了几步,面上一片燥热。
这哪是什么生病了,分明就是……
他不再停留,蓦地转身往外走去,经过院前那片空地时顺便抄起了两个肉团子,一手一个箍在两侧,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