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声停在了三人跟前,好死不死,来的正是禁卫军统领杨晓希。
“侯爷,敢问发生何事?”
薄湛揽着卫茉转过身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小太监的身形,淡淡道:“没事,本侯与夫人漫步到此不小心踩中了滑石,差点跌入湖中,幸好这个太监冲出来挡了一下,虚惊一场。”
“原来如此,二位没摔到哪儿吧?天黑路滑,湖边尤甚,还是多加小心些。”
“没事,杨统领有心了。”
杨晓希点了点头,探究的目光却止不住地扫过来,最后落在小太监身上,“你是哪个宫的人?怎么如此面生?”
小太监从两人身后走出来,迟缓地曲膝跪在地上,礼行得标准,却半天没有声音,杨晓希顿时产生了疑问,而卫茉心中的不安也达到顶点。
现在已经不是胡诌就能解决的事了,杨晓希身为禁卫军统领,常年在宫内各处行走,哪个宫的人他不认识?一个没说好立刻就会被他识破,到时候就麻烦了。
卫茉悄悄地看了眼周围,心想此刻或许唯有真的闹出一番动静才能解救他了,正想装作没站稳滑入湖中,耳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本王宫里的人,杨统领觉得陌生也不出奇。”
云怀踱着方步从薄翳中走出来,一脸轻浅的笑意,气氛却陡然冷凝,杨晓希更是感觉跌进了冰窖之中,盔甲唰地摩擦出响声,人已单膝跪地。
“参见王爷,王爷万安。”
他不得不警醒,云怀这话看似在自嘲,其深意是说他久不在宫中这些侍卫都敢怠慢了,连他的宫人也敢诘问,杨晓希要甩脱这个包袱,当然愈发显得恭敬。
“免礼。”云怀淡然地挥了挥手,眸光掠过在场众人,又回到了杨晓希身上,“杨统领接着问吧,问完了本王还有些事要跟侯爷谈。”
杨晓希哪还敢问?立刻伏低了身子道:“臣一时眼拙,望王爷恕罪,更不敢打扰王爷与侯爷谈正事,这便告退了。”
说罢,他略微抬手,身后的一列禁卫军齐刷刷地迈开步子走了,他冲云怀和薄湛行过礼后也随之离开,湖畔的林荫道上又恢复了宁静。
“这闹的又是哪一出?”
云怀话是冲薄湛问的,眼睛却紧盯着小太监,还未看得分明,卫茉一个箭步跨过来挡住了他,脸上头一次显出防备之色。
“王爷今儿个带侍卫进宫了么?”
“问这个做什么?”
卫茉端视着他,手伸到后方抓住了小太监的胳膊,宛如护雏一般,然后在云怀讶异的眼光中缓缓吐出一句话:“借套普通衣裳,我要带他出宫。”
宫中守备森严,进出之人都要经过严格登记,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行,薄湛和卫茉进来的时候没带仆人,出去自然也不能多带,要想把人弄出去只有借助于云怀,而他也很快答应了。
“可以,但我要知道他是谁。”
云怀扬手招来了暗卫,眸中一片漆黑,皎洁月光映不入,漫天灯火染不亮,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究竟会安然返港还是被惊涛巨浪吞噬,都取决于卫茉的一句话。
薄湛正要阻拦,卫茉已经开口答应了他。
“好,只要他顺利离宫,我一定告诉你。”
☆、月下陈情
出宫的时候还算顺畅,可一到守卫看不见的地方小太监就伺机逃跑,结果被暗卫点了穴,像根木头一般杵在那儿,直到卫茉和薄湛过来。
“费尽心思把他带出来,还扭头就跑,看来是我理解错了,这小子是你的仇人?”
卫茉没理会云怀的谑笑,上去给小太监解了穴,然后把他往薄湛那儿一推,道:“相公,你先带他上车,我与王爷说两句话。”
薄湛知道她是要兑现承诺了,剑眉拧成一团,刚开口叫了句茉茉就被她一个眼神打断了,微凉的月光下,她的面容似覆上了一层霜,清泠中带着刚毅,无可动摇,薄湛没辙,只得带着小太监回到了马车上。
夜色渐浓,宫墙外已星火阑珊,卫茉和云怀踏上了护城河的堤岸,头顶一弯月牙,脚下浮光如练,寒风吹皱了霜华,扬起了衣衫,却吹不动两人心中的沧桑。
“王爷,我不能告诉你他是什么人。”
听到这句话云怀并不感到意外,只是眺望着江面淡然问道:“那你要同我说什么?”
“作为交换,我告诉你我是谁。”
云怀微微一惊,倏地转过头来,卫茉顺势抽出了他腰间悬挂的宝剑,反手塞进他掌心,然后架在了自己细白的脖子上,在剑刃割出一道细微的血痕之后,云怀戴了好些天的面具砰地一声摔碎了,冷漠疏离一去不复返,紧张之色显露于表。
“你这是干什么!快把剑放下!”
卫茉没动,他也不敢贸然抽剑,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王爷,恕我冒犯。”她声音顿了顿,缓缓抬起头看着云怀,神色一片月白风清,却隐隐透着凄冷,“我的名字叫欧汝知。”
此话一出,云怀霎时僵在当场,面如土灰。
欧汝知?她竟然是那个畏罪自杀的瞿陵关守将欧汝知?那个因为叛国罪被抄斩的欧御史之女欧汝知?
他尚处于震惊之中,卫茉淡凉如水的嗓音再度飘了过来:“按理说我现在还是个朝廷钦犯,王爷就是将我当场格杀也理所应当,但有一事我必须说明,从开始到现在,所有与齐王有关之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湛哥和侯府无关,若要论罪,王爷就把我处置了吧。”
说完,她握起剑刃往颈边一划,竟有自裁之意,云怀急忙攥住她的手腕,微微使力锋刃就从她掌心脱离,他立刻把剑抽出来扔到一边,然后用帕子缠住不断淌血的伤口,一切落定之后,未发泄出来的怒火和恐惧陡然沸腾了起来。
“我一句话还未说,你胡闹个什么劲!”
卫茉垂眸盯着自己的伤口不说话,血已经渗透丝帕,顺着两人交叠的手臂一直流到了云怀袖口,天青色的锦袍被染得鲜红。云怀也看到了,心想她还真是对自己下得了狠手,他一句话梗在喉咙里,骂也不是哄也不是,只得拽来她的胳膊点了几个穴位,才把血止住了。
“不是你的身体不知道爱惜就算了,连疼也感觉不到是吗?”
“这样不是省得王爷动手了么?”
“你——”云怀为人处世向来淡泊,却总被她激得过了界,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我何时说要动你了!”
卫茉淡渺地瞅着他说:“那王爷一再追问我的身份做什么?我若是没有难言之隐又何必藏着掖着?”
云怀窒了窒,半晌没作声。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像入了魔一般非要弄清楚她是谁,或许是不想再看见这具身体受到任何伤害,亦或是不想再被蒙在鼓里,总之,这稀里糊涂的日子他是过够了。
“我且问你一句话,你和你爹究竟有没有叛国?”
卫茉微微昂起下巴,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好,好……”云怀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不再看她,只挥了挥手道,“你回车上去罢。”
卫茉其实早已归心似箭,车里坐着的那个少年无时无刻不在牵扯着她的心神,但在处理好云怀的事情之前她必须冷静,因为这是一招险棋,若是走错了满盘皆输,若是走对了,她将拥有一个强大的盟友。
目前看来她赌赢了。
她转身朝甩落在一旁的宝剑走去,刚要弯身拾起还给云怀,他已大步流星地冲过来收剑入鞘,乌眸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满是防备之色。
卫茉轻轻地笑了。
“王爷,我右手已伤,左手不会使剑。”
云怀冷哼道:“还是省省吧,免得再不小心伤了哪儿,阿湛来找我拼命。”
卫茉没有说话,抿着唇角伏低了身子,略施一礼后下了堤岸,朝着路旁停着的马车走去。云怀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心情逐渐平复,然而欧汝知三个字却是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了。
一名暗卫悄然来到了他身边,低声问道:“爷,用不用属下去查一查她说的是真是假?”
这个问题云怀心中显然已经有了答案,虽然朝廷上下皆知欧汝知是畏罪自杀,可那天卫茉中了媚香难以控制自己的时候,分明说她是被人杀死的,那种情况下是骗不了人的,何况薄湛的性子他也清楚,若不是有天大的冤屈,又怎会贸然与齐王作对?
想到这,云怀闭了闭眼,道:“不必了,免得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
话分两头,卫茉回到马车上之后,薄湛看到她身上斑斑点点的血迹霎时面色一凝,语气降至冰点:“他伤了你?”
“没有,我自己不小心弄的。”卫茉婉言安抚着他,眸光在车内梭巡,见到被薄湛放倒的少年顿时失笑,“你点了他的睡穴?”
“省得他时时刻刻想着逃跑。”薄湛一言盖过,抽手将卫茉揽至身侧,双目隐含犹疑,“茉茉,你确定他是……”
卫茉笃定地颔首:“任何人我都有可能认错,而他,绝不会。”
薄湛没有再问,只是揽紧了她。
马车平缓地行驶在空旷无人的大街上,听着单调而有节奏的踢踏声,不知不觉到了薄湛在城西置办的私人别苑里。
带着少年自然是不方便回侯府的,今晚只能先住在这了,薄湛和卫茉下车之后,聂峥把少年背了下来安置在客房,随后薄湛便解开了他的穴道,少年悠悠转醒,视线清晰之后骤然弹了起来,谨慎地盯着他们,一刻不曾放松。
卫茉伸手欲抚摸他的脸,他却猛地一挥,眸中溢出凌厉之色,但下一秒却变得有些不忍,因为他看到在自己的挥击下卫茉掌心又开始渗血了。薄湛沉着脸走过来二话不说把他摁在床板上,一把撕下了他的人。皮面。具,一张清隽秀气的面庞映入眼帘,跟欧汝知极为相像。
卫茉的泪瞬间夺眶而出。
“轩儿,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她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少年,浑身抖如筛糠,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冲击,少年眉眼闪起了锐光,正要把她推开,薄湛冷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再敢对你姐姐动手我饶不了你。”
“姐姐?”少年看了眼在自己胸前哭得泪眼婆娑的女子,忍不住冷笑道,“既然你们已经认出了我,何必还在这演戏?要杀要剐直说便是!”
演戏?
卫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弟弟当然认不出自己,于是她抬起头又哭又笑地说道:“轩儿,别害怕,我是姐姐,这里不会有人伤害你。”
欧宇轩到底还是推开了她,嘴边噙着一缕讽刺的笑容,像是在看猴戏。
“你不相信不要紧,姐姐证明给你看。”说着,卫茉掀开他的袖子指着那条伤疤说,“这是你和九公主出去玩的时候不小心摔伤的,回来不敢告诉爹娘,是姐姐给你处理的伤口,后来姐姐进宫时九公主还送来一瓶药,你没擦完伤就好了,那药就一直收在了屉子里。”
欧宇轩登时脸色大变,看卫茉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他心知肚明,这件事只有他们三人知晓,九公主已经不在人世,那么眼前的人……不,不可能!姐姐明明已经死了,尸体运回天都城的时候他都亲眼见到了,怎会出现在这?
卫茉见他眼中疑虑未消,显然还不相信她,于是又说出了另外一件事。
“爹为你争取到进太学院给七皇子当伴读,你却看不惯他张扬跋扈的样子,模仿他的笔迹在老师的讲书上鬼画符,害得他被老师痛骂一番,却一直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暗算他,姐姐说得可对?”
这下子欧宇轩彻底呆住了。
他小时候偷偷干过几件混账事,又无法公然对人炫耀,只好悄悄告诉卫茉,得意的同时也算是分享了自己的小秘密,眼前这个人居然连这都知道,莫非……莫非姐姐真的没死?只是跟他一样易了容?
想到这,他嘴唇翕动了几下,颤声道:“你说是我姐姐,为何迟迟不摘下面具?”
“面具?”卫茉怔了怔,旋即凄凉地笑开了。
她该怎么跟弟弟解释重生这件事?他会不会把她当作怪物?
卫茉拥着欧宇轩的手缓缓垂落在床沿,眼底的挣扎薄湛看得分明,他果断横出一指点了她的睡穴,伸出双臂接住软倒的娇躯,然后扭头盯着欧宇轩。
“我们单独谈谈。”
☆、姐弟重逢
别苑书房。
当薄湛把齐王的罪证摆在欧宇轩面前时他还以为是陷阱,将信将疑地翻看过之后,他骤然攥紧了双拳,仇恨的火苗在心中不断乱窜,即将喷薄而出。
“这里只是一小部分,我和霍骁这两年来搜集了许多这样的证据,可没有一样能够直接证明他跟御史案有关,唯一的证人秦宣已经死了,所以我想从你这里找到答案。”
欧宇轩面色阴鸷地盯着薄湛,道:“就凭这几样罪证就想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