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的大手正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粉碎。
将苏挽卿视同亲妹的他此刻哪还管什么主仆之仪,忍不住拉起坐在椅中一直沉默的云倦初,将他拽到门口,指着对面漆黑的绣楼,对他吼道:“你看到了?!你毁了她了!”
云倦初的目光依然冰冷得透明,幽深得像是再也泛不起任何波澜。他直直地注视着绣楼上那扇漆黑的窗户,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终于灭了……”
“你怎么这么冷血!”方炽羽被他的话惊呆了,他永远也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居然能在一个深爱他的女人委身于他人的时刻笑得出来,即使他不爱她,他也不该有这样的反应。更何况凭自己的直觉,他知道云倦初并不是无动于衷。
云倦初依然在笑:“灯灭了,不好吗?至少证明这一晚……她是安心的……”他的声音忽然颤得厉害:“难道你觉得夜夜看着她的绣楼孤灯长明,夜夜与她青灯相照是一件好事?你们从来就不知道,两盏青灯,两个影子,映在各自的窗棂之上是怎样的一种凄凉……”
方炽羽愣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因为他意识到云倦初这是在向他诉说,而云倦初一向不是个爱向别人解释的人:一句话如果他不想说,他就会将它一直藏到坟墓里。所以,他才更显高深,更显莫测,因为实在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而云倦初此刻已不在乎自己是否还应再维持“云楼公子”的一贯冷静了。他并非是神,他并非不知道痛。更何况他的心已经缺了好大的一个口子,伤痛、酸楚、委屈就像潮水一样汩汩地向外流着,让他想止也止不住。他依然在笑,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苍天:“你们都在怪我,怪我在三哥要人的时候不发一言。可是,我真的,又能说些什么呢?”
方炽羽动了动嘴,想接下他的问话。
云倦初摇摇头阻止了他:“我知道你们想要我说什么,你们要我说她是我的……毕竟三哥是在我的云楼遇见她的。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若是这样说了,她便真的成了我的女人了!”
“这样不好吗?”方炽羽脱口而出:这也正是方家上下的心愿,因为他们都觉得这世上实在再找不出其他的美丽能配得上云倦初或苏挽卿。
云倦初苦笑:“不好,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为什么?”
“因为……我配不上她。”云倦初又看了一眼他每天不知要看多少回的绣楼小窗,慢慢的走向院子。他的脚步很慢,很重,仿佛不堪重负,雪地上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延伸向远处一棵梅树,一树的鲜红。
“我活在这世上,已是一个错误。我身上有太多太多的苦,我一个人承受便罢了,怎能再教她来……”云倦初没有再说下去,这已经是他所能倾诉的极限了:当雪覆盖住大地,有谁知道这满眼的洁白下面藏的是泥泞的黑土?就像是这世上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云楼公子光鲜华丽的外表下面藏的是怎样一种深刻的自卑……
“你原来……是喜欢她的……”方炽羽低声说,他已渐渐没有了刚才的怒气。云倦初话他当然不可能完全听懂,因为其中有太多太多的不堪重负并非是常人所能理解。可是他却知道能让云倦初这样一个人开口向别人倾诉的该是怎样的一种悲痛,甚至绝望。他还能从他的话中感到一种真切的压抑,更有一份无奈的情感,深沉如海。
云倦初停住了脚步,许久没有回答。最终,他转过身来,清清浅浅地笑着,只是眼中有晶亮的东西隐隐约约地闪烁着。他问:“下雪了?”
方炽羽仰头看看天,又看看他,回答道:“不,是你哭了。”
说罢,他便走出院子,头也不回。因为他知道一个男人的眼泪是不愿被别人看到的,更何况他自己的鼻子也有些酸了。
“泪吗?”云倦初抚上自己的脸,果然有冰凉的水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凉得彻骨,要不是它们泉涌似的不断流淌,他还真以为是雪。
他真的做对了吗?看着她投入三哥的怀抱,便真的能给她幸福吗?
也许是的,因为在他心中,确实没有比三哥赵桓更好的人了,他可以带给她一切:荣华富贵,锦绣江山,万千宠爱,甚至爱情。有了三哥,她便可以彻底地将他的影子从生命里挥去,她便可以开始另一段人生,有另一种生命。
他实在应为她高兴。
可心痛的感觉又为什么如此地强烈呢?仿佛是被剥离了生命的一部分。泪水更加汹涌的从颊上滑落,仿佛连眼眶也无力再承载。
这难道便是爱——他生来就不该拥有的奢念?
因为他自己不就是一个“爱情”的错误?一个深宫内院中不该有的悲剧?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那座冰冷的皇城,也想起了他将借三哥的手送给苏挽卿的所谓“幸福”……
而幸福,深宫之中真的有幸福吗?
就像云倦初此刻翻腾的思绪,远方的夜空呈现出一种诡谲的神色,深蓝色的上空之下竟是一层层从暗到明的色彩,从紫到橙,从橙到红,从红到粉,再从粉化为一抹水蓝。仿佛是上天一重重的叹息,叹息一段即将被高墙深院、金碧辉煌所掩埋的情缘。或红或紫的光晕映在云倦初面前的红梅之上,散出一圈圈哀婉的涟漪,涟漪之下的红梅红得无奈,红得不再生气盎然。
——这是落雪的前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空终于变成一片深沉的墨蓝,压抑了许久的满腔冰冷和水汽,终于化为了片片飞雪……
当最后一片雪融进云倦初的泪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自己已踏入了那个灭顶的深渊:原来他竟一直那么深地爱着她!
因为,不该轻弹的男儿泪,已如落梅,飘洒一夜……
一夜心碎,一夜销魂。
苏挽卿浑浑噩噩地跟着赵桓走下她的绣楼,脑中只回旋着他刚才的一句话:“我要带你回宫。”
回宫?回宫成为太子的姬妾,日后的皇妃?回宫去享受那些人人向往的荣华富贵?她摇头——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故事,书上写得太多,人也说得太多。更何况,她不爱他。不论他是太子,还是皇帝,他注定只能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寒光扑面,她这才发觉眼前的世界已是银白一片——雪,大概已下了一夜。或许是因为冷,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赵桓看在眼里,他命人拿来一件貂裘的披风,亲自披上她的香肩。
她缓过神来,忙跪下谢恩。赵桓却扶起她,然后调笑地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外边哪及芙蓉帐暖?”
是啊,芙蓉帐暖!
从此她便是芙蓉帐后的一抹香魂,便是宫怨词中的一朵凄艳。她从此便无须再看纷纭市井,再感人间冷暖。她只需埋首于一场场繁华梦中,期待赵桓给她荣耀,给她恩宠。然后,便是一朝春尽红颜老的凋零……
芙蓉帐暖,能暖几春?
她下意识地将身上的貂裘裹得更紧,可心底的寒气却一寸寸地肆虐上眉睫,侵入她的骨髓。脑中泛起一个模模糊糊的白影,让她心醉,又心碎,却怎样都抓不住。
正魂不守舍时,耳边传来赵桓的声音,显得很焦急:“怎么,他又病了?”
她这才发现赵桓身边不知何时又多出一名侍卫,正在向他禀告着什么。
赵桓皱了皱眉,便匆匆而去,教苏挽卿愣在原地,不知是该跟着,还是该等着。
这便是太子的女人了?他想何时离去,便何时离去,连个理由也不必说。苏挽卿冷笑着:自己难道真的在乎吗?不,她一点也不在乎。因为她的心不在这里,她的心早已在今年的初春,失给了云楼满院的梅花。
脚步却不自觉地跟了上去,等她发现自己竟已身在云楼院外的时候,她方才醒悟自己之所以会情不自禁地跟随,竟是因为赵桓是去往云楼。
脚下的路太过熟悉了: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曾多少次出现在她的梦中,通向那头云倦初清清浅浅的笑容。她也曾多少次悄悄走上这条小径,装作欣赏他满院的花木,明知道他就在里面,却不敢去敲门。而当他偶尔意识到她的存在,当他轻咳的声音向门边移近,她便会飞快地消失在小径的另一头,虽然心中好想看看他的病情有没有好转。
顺着小径,穿过一道积雪的拱门,便是他真正的天地——这里只种梅花,只住他一人。她一直记得最初邂逅的时候,她与他争论梅花的颜色,她知他是借梅喻己,可他知不知道,他本人其实要比这些梅花夺目得多?他又知不知道,一颗少女的芳心已在那时被他的光彩牢牢吸引,和他谈梅抬杠,只是想再多听一会儿他的声音?
说不清是为什么,自见他第一眼起,她的心便被情丝缠住了。她渴望他微笑中不经意流露的柔情,她好奇他病弱的身躯下深藏的智慧,她更怜惜他眼底似乎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她想靠近他,她想懂他。也许最初的动心只是因为他如诗如画的风采,可越是在这里住久了,有关他的一切便越发强烈地冲击着她的心扉——因为透过众人的描述,她只看见一抹隐藏在盛名之下的孤独灵魂。而这抹孤独的灵魂却一直散发着绚目的光彩,就像他一贯温文的微笑,将他的一切哀愁掩饰得那么好,可他自己又是如何承受的?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她一向都有一种能看透人内心的能力。这种能力为她赢来了许多的知己——那些与她结交的王孙公子,江湖侠士绝不是仅冲着她的美貌来的,他们是将她当做知音的。所以她相信这一年的相处,自己的眼睛已洞穿了云倦初灵魂的一角,看到了他内心无以伦比的孤绝。可是这种孤绝的源头在哪里,她却怎么也看不穿。所以,她才分外地想去揭下他神一般的面具,甚至贪心地想用她的柔情去化开他心底的悲哀。
这些丝丝缠绕的情丝,曾让她的心多么甜蜜而充实啊!苏挽卿自嘲地笑着,抬起螓首——她已是多么的习惯,走到这株红梅之前,透过盘曲如虬的枝干,看他曾站过的地方开着的雪蕊冰莹。丰润的红色花瓣刚好“贴近”着那如雪的华采,幸福地燃烧,含笑枝头。可他又知不知道她在笑呢?他的眼睛永远平得像镜,连她都能照见自己的痴心了,镜中的清光却依旧冰冷,冰冷得绝情。
绝情?是的,他的确绝情。绝情到看着她交游四海而无一丝醋意,绝情到亲手将她推进太子怀中,绝情得让她一年的心情起落竟只成为庸人自扰,竟只换来今日的黯然销魂——他绝情得就像神,她怎么会傻到想去参勘神的内心?
淡淡的药香飘进她的鼻畔,拉回她忽悲忽喜的思绪,让她意识到她已在云楼之内。
云楼的陈设极为简单,这是云倦初一贯的淡然风格。其中惟一奢侈的物品恐怕便是面前这面巨大的苏绣屏风,屏风后面是他的卧榻。
赵桓已走进屏风之内,苏挽卿站住了;她一向都只是接触云倦初屏风外的世界,从来没有再往内踏进一步,何况如今?
隔着这道半透明的屏风,她隐约瞧见里面的情形——赵桓坐在床边,床前还侍立着方家父子。模模糊糊的有一抹白色,掩盖在帘帐之内,锦被之下,只听得见他低柔的声音:“三哥,劳你担心了。”
赵桓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大抵是好好休养之类。
苏挽卿没有心思听他的话语,耳朵只在期待云倦初的声音:他的声音怎会那样的虚弱,虚弱得让她止不住的心痛?
她为什么还要心痛?难道要带着这份心痛终老深宫?想着,她狠了狠心,迈步向门外走去。从这里,可以看见门外那片梅花的海,红白相映,犹如水波烂漫。她觉得自己便像是海中的一朵浪花,无怨无悔地沉溺于海洋神秘的胸襟中,期待着无情的它给她一个梦想,然后再被梦醒的残忍击个粉碎。
“三哥,臣弟求你了,你不能……”云倦初的声音却忽然提高,显得急切而无助。
心漏了一拍,她微微偏转了一下视线,停住了脚步。
“为什么?”赵桓的声音也大了,听得出来他正压抑着怒火。
云倦初的声音显得极为疲倦,中气不足地回答:“三哥,宫里的规矩是不能纳民女为妃的,你是太子,怎能给他人落下口实?”
赵桓没有说话,显然是无言反驳。
云倦初又道:“据我所知,四哥他们还有九弟都已封了亲王,他们可都在虎视耽耽,一旦你有任何的失误,他们都会抓住机会向父皇进言的,三哥你本就不是长子,父皇立你为储君更是力排众议,你怎能让小人抓住把柄,让父皇失望?”
“这……”赵桓仍在犹豫。
云倦初也不再说话,屏风后面好像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