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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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云歌-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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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眼眸总是很平静的,喜也很平静,悲也很平静,就像是一泊波澜不兴的湖。但湖心永远散发着一种幽幽的光彩,那是来自于湖底深处的绝艳才华,也是其深处的无尽悲哀。这种光彩就好像是旋涡一样,教人好奇,景仰,甚至深陷。可是每当这种光彩释放一次,就好像又耗去了他几分心神,几分生气,因为在每一次的释放之后,人们便会发现湖水的光泽变得更加平静,平静得仿佛只剩下悲哀。 
  这泊湖,也许永远不应该有波澜的。 
  “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云倦初将手中的雪蕊放在鼻畔,嗅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微微苦笑。 
  雪,不知何时又从天上飘落了下来,纷纷扬扬,遮盖住了刚刚展露出美丽一角的雪骨冰肌。 
  云倦初这回没有再去掸拂些什么,因为他知这一切都是徒劳——生就是白色,生来就不该耀眼。如果非要拼得一时盛放,那只有换来一世的悲哀——他已经有了这样的教训,他不能再错了。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那头盛放的鲜艳,她曾站过的地方有一朵红色的梅花,应该是她刚才折下的。 
  他想将那朵花捡起来,但最终,他没有。他只是转过身去,走向云楼。 
  冰样的花朵从他指间悄悄滑落,落在雪地之上,好像一声轻轻的叹息。 
  红色的花朵则在它的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它,好像是一滴燃烧的眼泪。 
  一阵风吹来,红色的花朵借力飞旋,飘落在白色的花朵之上,缠绵胶着,双双化为春泥…… 
  只是不知,来年的这片土地上破土而出的横斜疏影究竟会是红色,还是白色的花蕊? 
  渐紧的寒风和纷飞的玉屑又在催动着看似静默的梅海隐藏了一整年的跃动心情——三季的沉睡,只为一冬的盛开。 
  云倦初知道冬天又来了,梅花又要开了。 
  他不自觉地回想起初春时的情形,回想起那朵比红梅更明媚的笑靥。其实这一整年,他也并未停止过回想——那种盛放的美丽不知何时早已烙在了他的心头,成了他抹不去的牵念,也是挥不断的心伤。 
  他抬头看着对面绣楼上她曾经时时向他敞开的窗户,此刻却已紧闭。他好希望此刻他的心也能像这紧闭的窗一样封锁住一切,可往事却悄悄的涌上心头,如同梦的碎片,情的点滴…… 
  相识一年,他们似乎永远在相遇,又永远在失之交臂—— 
  当疏淡的梅英飘飞如雪,淡粉的希望扬泻枝头,空中不时传来的燕语莺歌,纠缠着西湖之旁如丝的春柳,苏挽卿的美便化为一朵明媚的桃花,伴随着江南缠绵的细雨,悄悄绽放在他的心头。 
  这样的春天总是令人心醉的,因为那漫天的绯色就像是滴不尽的相思,抛不完的缠绵——纤纤十指轻抚的旋律诉着她少女初开的情窦,道着她为君心动的衷肠——“莲丝长与柳丝长,歧路缠绵恨未央,柳丝与郎系玉臂,莲丝与侬续断肠”——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跟着琴吟唱着,搅得他一向平静的心湖竟汹涌得像片汪洋。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叶小舟,忽然遇见了一道倾泄而下的瀑布,恣情飞溅的水珠浸润了小舟的内外,教他不自觉地追寻着水的气息,不断地朝着那道银河似的诱惑飘近。可他偏又清醒地知道那醉人诱惑下面藏的是无底的深渊,只要他踏进一步,便会无止境地沦陷。他清楚这种沦陷的含义,这种沦陷会耗尽他的一切心魂,会让他永远都停不下脚步。他并不害怕这种永无休止的给予,他也真的很想这样忘情地给一回,可他知道自己什么也给不起。 
  他一出生便注定了只能孤独,因为那道与生俱来的枷锁早已困住了他的心魂,锁住了他的生命。他又怎能再去困住那道绚烂的水华?因为他的一切其实只是虚幻,他的怀抱只会是她的深渊。所以,他的眼眸依旧平静,平静得仿佛映不出她越来越炽烈的双瞳。 
  于是,夏的艳阳便在他静如止水的眸光中悄悄溜走,隐没成风卷的落叶里一声声斑驳的叹息。 
  叹息声中,绣楼的那扇小窗终于关闭,窗后的倩影也再难寻觅——她开始绽放于高墙之外。正如云倦初所想,她的美是掩饰不住的——只一个秋天的时间,她已成全临安公认的第一美人。 
  她爱笑,笑得洒脱,笑得别有情致,以至于临安文人笔下描绘她倾城一笑的诗词多得都足以编一本集子;她偶尔也哭,哭得毫不掩饰,每到动情之处,便是梨花带雨,倾倒众生。 
  她有很多的朋友,上至王孙公子,下至一介书生:她可以与三五知己结伴交游,扬鞭策马;也可以静坐一天,一动不动,只为让一位她认为才华横溢的无名画师照她画一幅仕女图。 
  她恣情地生活在红尘之中,将一切凡规俗矩抛诸脑后。 
  方明权自然对这样一个不顾礼教的外甥女十分头疼,三番五次地下令让她与那些朋友断绝来往,甚至将她禁足在绣楼之内。 
  但此时,他总会去为她说情。 
  重获“自由”的她每次看他的眼神都很复杂,每次也不道谢,只轻轻地问:“为什么?” 
  他记得自己总是一笑:“因为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说罢便走。 
  他却不知苏挽卿的眼睛亮了又暗,暗了之后便流出泪来。 
  因为此时,他已走得很远。            
  他以为小舟这样远远地飘开便可以避开那个宿命,便可以守住它所不敢拥有的美丽水幕,却不知它已滑到了旋涡的边缘,命运的手心里早有悲剧在悄悄铺展…… 
  刚刚等开满园的梅色,已是太子的赵桓下了江南。 
  “五年不见,你变了许多。”赵桓说。 
  云倦初只是笑,笑面前的三哥变得更多。三哥已完完全全是一副储君的模样了,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的尊贵与威严,教他见了熟悉又陌生——那是一种属于那个站在峰顶的家族所特有的俯视天下的骄傲,他从生下来也在其中浸润着。虽然这五年来,他很想忘记,但这种骄傲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他越想摆脱,越会不自觉地流露。他真的很羡慕三哥可以将这种骄傲堂而皇之地昭显,而他却只能将这份骄傲当做一种桎梏。 
  “怎么,长大了便不爱说话了?”赵桓玩笑道。 
  云倦初微笑:“见到三哥的帝王之气,臣弟哪敢多言?” 
  “你也这么说?”赵桓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无奈来,“在宫里,我便找不着一个知心的,想不到出了宫,你也……也许,真不该当这个太子的。” 
  “不,三哥,怎么能这么说?”云倦初忙道。 
  赵桓苦笑:“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是不喜欢去争些什么的。” 
  云倦初低眉看着脚下自己的影子,没有说话。他很清楚三哥的本性,他其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即使他也拥有皇室中人争权夺利的手腕和通性,可比起其他人来,他的确心太软了,也太懦弱了。一个善良的人,在民间,他会成为一个好人,在宫里,他却会成为一个败者。当一个肩负天下的储君,其实他并不合适。 
  赵桓又接着道:“朝政纷乱,兄弟之间更是钩心斗角,我真的很累。”说着,他拍了拍云倦初的肩,又叹了口气。 
  云倦初抬起头来,深邃的眼睛淡然地望向远方,悠悠说道:“三哥,这便是权力的代价。” 
  他的声音真冷,冷得不带一缕感情,冷得已将自己完完全全地置身于权力的旋涡之外。赵桓怎会听不出这冰冷之中的婉拒意味,不禁叹服云倦初的聪慧:他早已料到自己向他诉苦的含义了。于是他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你肯不肯回京助我?” 
  云倦初摇头。 
  “你还在怪父皇?” 
  云倦初又摇头。 
  赵桓自嘲地苦笑:“你果然不肯答应!虽然我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能理解:是那座皇宫伤你太深了。” 
  “不,是我……伤了那座皇宫。”云倦初想这样说,可最终只说了一半——他的苦涩只能他自己知道,也只能他自己承受。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赵桓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五年前他那双平静得没有生气的眼睛,心里一软,于是他说道:“好了,我不逼你,我知道你一直身体不好。” 
  赵桓的体贴让云倦初心中愧疚更深,面对着这样一个推心置腹。手足情深的哥哥,他又怎能忍心拒绝他的求助?于是他道:“三哥,我虽无意朝堂,却也可助你于泉林之中。” 
  赵桓笑笑:“那也好——现在强敌环伺,民心不稳,我这个太子是真不好当啊。” 
  说着,他们走到了云楼的梅海之前。 
  梅海那头立着一抹绝丽的背影,云倦初只瞥了一眼,便知道那是苏挽卿,虽然她已许久不曾在云楼出现。 
  她依旧穿着那件红色的斗篷,站在那里,似在等人。 
  天空是一种澄净的浅蓝,冬日透明的阳光穿过满院横斜错落的疏影,折叠成纱一般柔和的光晕,洒在她的身影上,散射成一种妩媚的绯色,映衬着她那恣情绽放的娇艳动人。 
  云倦初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站着——他一向都是这样远远地守望着这份美丽,也守望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怦然心动——她来了,他便走,这似乎已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她是谁?”赵桓的声音有些异样。 
  云倦初这才发现赵桓竟也和他一样停住了脚步,两眼中映着那抹红色的魅影。 
  云倦初觉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涩:“她……她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里面的苏挽卿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回身向他笑道:“公子,你看这株梅花……” 
  真像是当日的情景,她依旧站在一棵梅树旁,依旧笑得耀眼过一树红梅。 
  眼前的景致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当日的情景和今日的现实竟在云倦初脑海里重叠,教他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伪。恍惚之中好像又听见苏挽卿在说:“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他听见赵桓笑着喝彩,这才发觉今日的情景已换了主角,他已完完全全地身在了场景之外。 
  “今晚乃是月下赏梅的良辰,姑娘可愿与我同乐?”只听赵桓问道,问得极温柔,却不容抗拒。 
  苏挽卿愣了愣,随即便明白了赵桓的意思,心头有种深重的恐惧沉沉地压了下来,她下意识地看向云倦初,美丽的眼睛中充盈着无助。 
  云倦初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平静的脸上一无表情,任谁也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苏挽卿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起来,空洞得什么都不剩,只有漆黑的瞳人幽深如无尽的长夜,谁也不知尽头。 
  云倦初的心便随着她空无一物的眼瞳缓缓地下沉,一直沉到无边的沉默中。 
  “你看怎样?”赵桓又问了一遍。            
  感到绝望已如灭顶的潮水,悄悄地淹没了她的身心,苏挽卿居然缓缓的笑了,笑得极轻,极淡,也笑了很久——“民女自然求之不得,而且殿下,民女绣楼之下便有一片梅海……”——她答应了,还将赵桓请去她的绣楼! 
  她轻柔的笑声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入了云倦初的胸膛,让他仿佛听到了“噗”的一声——他知道,那便是他心碎的声音——原来心碎竟是如此容易,不用猛烈的外力,不用拼命的敲打,只要轻轻一碰,其中充盈的爱恨便能漫溢,让它只能选择破碎,碎个彻底…… 
  云倦初第一次觉得云楼的灯很亮,很刺眼,将他碎了一地的心照得清清楚楚,连尖锐的棱角都照得那么明显。 
  云楼显得很空,空得让方炽羽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回荡:“你为什么不说话?” 
  云倦初苦涩地笑着:“说什么?” 
  方炽羽瞪着他:“你心里明白!” 
  云倦初闭上眼睛,依旧微笑,笑得凄凉,笑得酸楚。 
  方炽羽正在气头上,见他依然在笑,忍不住暴跳:“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难道不知道挽卿的心意吗?你怎么忍心将她送上龙床!” 
  “三哥……他比我好。”云倦初的声音低得让人心痛。 
  方炽羽冷笑:“比你好?好在哪里?好在他是太子,好在他富贵吗?” 
  云倦初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他能辩解些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辩解些什么?心头的沉重与悲哀早在见她的第一眼起,就压在他的心头了。这一年以来,它们已将他的心凌迟了太多次,即使现在再加上方炽羽的斥责,即使现在它又一次流血不止,他也丝毫不会在意。 
  方炽羽忽然停止了咆哮,两眼紧紧地盯着外面——对面绣楼的灯灭了,而赵桓却不见出来。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随着隐灭的灯光刹那间坠到了谷底,他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将他的五脏六腑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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