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就近在手边,他却偏偏放弃希望!恍然之下她终于想起了昨夜是十五之夜,也想起了方炽羽曾偷偷告诉过她的“逢一进十”。
“那昨天……你一直是……在骗我?”她颤声问,蓦然醒悟:昨夜幸福的错觉竟是他的一手安排,因他早就准备好了在今晨撒手人寰。
“是。”他闭上眼睛,承认昨夜的快乐是他赠予的诀别。
“啪”——她用一记清脆的耳光回敬他的欺骗。
云倦初抚着烫麻的面颊,感到一丝滚烫正沿嘴角悄悄流下。耳中她因愤怒而粗重的呼吸却在渐渐地减弱,随即便不闻她的任何声响,仿佛她的气息也在悄悄地飘远。他自欺地闭着眼睛,生怕真的面对她离去的背影。
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吗?不要拖累她的生命,不要牵绊她的美丽。让她对他灰心,让她永远地离他而去。就让他独自去承担未来的狂风骤雨,花上哪怕一生的时间去体味这份锥心蚀骨的失去。
而无以复加的心痛竟像潮水般袭来,比死亡还难以承受!心房凋零之间,他已忍不住颤抖……
一种袭人的香甜却在此时重新沁入了他的鼻腔,一种微温的柔软也摩挲在他的唇边,他慌忙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从来不曾离去的她,正用自己的衣袖轻拭着他嘴角的血丝。在她如水的清眸里,他禁不住沉溺,忽喜忽忧的心思搅乱了他的全部冷静,“我……”他艰难开口,却被她的玉指堵住了双唇。
她清澈见底的水眸倒影出他全部的心事,戳穿他所有的伪装:“你是不是想说昨晚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者说你从不曾爱过我?可我没有喝醉,更不是傻子!我了解你,你所有的压抑我都能看得到,昨夜你难得的放纵我自然也能体会!看着我的眼睛,你敢不敢告诉我你昨夜的温柔细吻、缠绵情歌全都是作戏?还有你不经意间流露的柔情蜜意全都并非发自心底?”
在她步步紧逼的质问下,云倦初终于慌乱在彼此汹涌的情潮里,他伸手移开她的纤指,点头承认:“是的,我不敢——因为昨夜你是我的全部想念。”
苏挽卿的明眸闪亮起光彩,璀璨夺目的光泽下,他却更觉自己生命的黯然,他最终还是用最平静的微笑淹没了她升起的希望:“可我现在却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死去。”
“你休想!”苏挽卿失态的大叫。
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真的可以是一缕轻烟,走过人间而不留半点痕迹?他错了:他是一个生命啊!一个美得逼人,亮得摄魄的生命啊!即使他不在乎,即使他从不是在为自己活着,可他却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云楼、贝阙能证明他的光彩与智慧;皇天后土能证明他的付出与牺牲;而她则能证明他在深深地爱着!
明明他就站在她面前一颦一笑,明明他就有着凡人的一切喜怒哀乐,可他却硬要将自己湮灭,让人们忘却,甚至不惜用死亡来磨灭他在人世的一切牵挂,一丝眷恋。可他知不知道:他已经搅乱了太多人的心湖,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他的身影又早已被多少人铭刻在心?他明明已经搅得天下风云变色,却偏要固执地绝尘而去——
就像云中飘落的雪花,总以为在来年的春天便能化为春水,了无踪迹,却不知他已唤醒了满院红梅怒放的青春!冬日,她愿为他绽放枝头;春来,她愿为他化尘作土!她愿为他抛弃一切繁华瑰丽,而随着一江春水一同烟波流转,只为那三千取一瓢之中有着他的气息!
看着她为他心碎,云倦初更不忍心再让她沉溺于情丝的纠缠,他狠下心肠,诉说着自己的坚持:“我已经实现了我在世上的所有夙愿,偿尽了所有的恩情,我耗尽生命就是为了拼凑起破碎的光阴,让一切都能回到以前——我从不曾存在时的以前!”说着,他轻轻推开她的柔荑:“别让我的血,脏了你的袖。”
“究竟你是怕脏了我,还是怕我脏了你,怕红尘脏了你?”苏挽卿落泪如珠,望着眼前清高不若凡人的云倦初,猜想着他一切能让他弃世的理由。
“不,你不懂。”云倦初摇头,吐露了他十一年来心底隐秘的悲哀,“我倦世弃世,并非是怕红尘污了我,而是怕我……污了红尘。”
苏挽卿怔在他这句话里,也怔在他眼中流泻而出的悲哀之中,她凝集所有的智慧和柔情看进他深如汪洋的眼底,问道:“告诉我,在你愁云深锁的眼神后面,到底藏了什么?”
他已经累了,累到无力再瞒她些什么,纠缠不清的感动与负罪感已让他彻底疲倦,心甘情愿地被她穷追不舍的勇气所俘获,他鼓起勇气,终于决定向她坦白他内心所有的秘密,于是他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是什么?”她迫不及待的问。
“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声,更不要出来。”
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形,她绝对不会答应云倦初的要求,苏挽卿不安地躲藏在内室的门后,紧张地注视着外间对峙的两人,并觉得随着寝宫内凝滞许久的沉默,连她自己的呼吸也会沉淀在这样的暗流涌动里。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将所有的波涛汹涌都推到了台前——崇远开口:“我没想到,你会骗我。”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会给他设下一个如此精心的骗局,让他数十年的苦心经营都毁于一旦。
云倦初平静的笑了笑:“这也是不得已,为了救出我三哥,我必须这么做。”
崇远冷笑着:“我看错了你。”
云倦初摇头:“你都从没正眼瞧过我,哪里谈得上‘看错’?你看错的只是权力的力量,它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强大,不是吗?”
“是啊,谁能想到你竟舍得放弃到手的江山社稷?告诉我,他们宋人究竟给了你什么?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地维护他们?你还记不记得你身上流的是契丹人的血液?!”崇远咆哮着,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迷惑”了云倦初,让他竟然选择向自己的血统倒戈。
苏挽卿的心跳在崇远的咆哮声中重重地跌宕,脑海霎时一片空白,随即又涌上了狂潮一般的莫名悲哀,她强压着狂乱的思绪,屏住了呼吸,等着云倦初的答话给她一个明确的证实。
云倦初的声音依旧低柔而轻缓,平静得几乎让人难以想象他此刻面对的是怎样一种风刀霜剑,但其中流露的深沉哀伤却又教人闻之心酸:“你问他们给了我什么?他们什么都给了我,拥护、爱戴、信任,更有二十四年的养育之恩。可你又给了我什么?这一身契丹血统又给了我什么?它只给我自卑、耻辱,甚至剥夺了我接受人间关爱的资格!”
依旧地静如止水,依旧地波澜不兴——他一如往常的语调却让得到了答案的她禁不住泪落双颊,她终于知晓了他所有的秘密,终于读懂了他眼底悲哀的根源,原来他竟一直背负着这样的身世秘密,原来将他压抑得最深的竟是人间的情和身上的血!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如同闷雷震在心版,她终于收回了纷乱的心绪,在已漏听了许多对话之后,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外面,心跳不觉随着加快。
崇远走向云倦初:“你以为这样便可以阻止我?”
云倦初冷冷地看着他,微笑:“三哥他们已在京畿军力的保护之下,你已经没有机会去刺杀他们;而那块节制天下兵马的令牌我已让人妥善地保管,你也没有机会去发动宫变。你手中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
气急的崇远一把揪住云倦初的前襟:“可你还在我的手里,而且据我所知,李纲那一伙人还想拥你为帝!”
云倦初并不挣扎,却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你忘了自己曾说过什么?”崇远随之一愣。
苏挽卿也跟着一愣,直到看见云倦初忧心如焚的眼神越过身前的崇远向她看来,她才意识到他这话是对她说的,也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半个身子露在了外面。她慌忙藏回门后,眼眶又湿了:想不到他在性命攸关的情况下还想着她的安危。
见苏挽卿在自己的提醒下缩回了身子,云倦初这才又转向眼前的崇远:“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
“可只要你活着一天,你便流着契丹人的血一天,你无法选择!”
云倦初幽幽一笑:“如果我死了呢?”
崇远惊道:“你想干什么?”
云倦初淡然地笑着:“今早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闻言,崇远的手蓦然松了,而在他松手的同时,有一闪绿光从云倦初的身上滑落于地——是一根玉簪。
崇远飞快地捡起那根玉簪,冷冽的眼波瞬间变得柔和:“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云倦初愣了愣,声音也不似刚才的幽冷:“不是——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她的。”
“是。”崇远肯定地点头,“我见她戴过一回……”
有一种陌生的情愫点点滴滴地漏进了云倦初的心房,也凝住了原本剑拔弩张的空气,他与崇远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停伫在了静静闪光的玉簪之上——透过那道悠然如梦的绿光,他们都不禁想起了一抹美丽的剪影,一种疏离许久的温柔……
“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崇远问。
云倦初反问:“你又有没有想过她?”
崇远目光闪烁,终于点头坦白道:“我承认,我对不起她。可你身为人子,又怎能再次伤害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云倦初疑惑,想不透他为什么忽然关心起了已逝的母亲。
“当年你母亲她用自己的性命向皇帝保证你的血统,可你还是被软禁,这说明你那个所谓的‘父皇’压根就不相信你是他的儿子。他要是回来见到了你,见到你登上了皇位,你认为他是会感激你救回他呢?还是仍旧要杀了你挽回他的脸面?”
已预料到崇远拐弯抹角的目的,云倦初在心底冷笑起来,他的眼神又重归冷漠:“所以为了保住性命,也为了永远守住那个秘密,我必须保留手中的皇权,对吗?”
“对!皇权就是一切,只要你是皇帝,便没有任何人可以再置疑你的血统,就是那个太上皇,他也只能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承认你的身份,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有证据。”崇远的双眼热烈地燃烧着,口中滔滔不绝。
“这样,你便又有了希望?又借我获得了权力?”云倦初没有耐心听崇远继续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一语道穿他的真意。
崇远停下了,许久才说道:“只有权力才能将你的身世永远封存为秘密,也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母亲的名声……”
“名声?”云倦初禁不住打断他,忽然咳嗽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口唇,从指缝中流出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若风中枯叶,“你怎么敢提她的名声?”
崇远被说中了心事,面色青白地急着辩解,全然没有注意到云倦初的面无血色:“你以为我真的不在乎她吗?我苦苦争斗了那么多年,也就是想早些完成复国大业,早些给你母亲一个名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见云倦初一手支在桌上,身子微颤,还未等崇远反应过来,苏挽卿便已飞快地从内室奔出,扶住了云倦初即将滑落的身躯。
“挽卿……你怎么出来了?”云倦初下意识地将苏挽卿往身后拉,因为他看见了崇远眼中忽现的杀气。
苏挽卿却摇头,挣脱他的保护,一边扶稳他,一边直面崇远杀气腾腾的双眸,质问道:“你凭什么这样逼他?你难道没见他在吐血?”
崇远终于看到了从云倦初的指间渗出的鲜血,不禁怔住了。
苏挽卿掏出一块丝帕,递给云倦初,然后站在了他与崇远之间:“你可曾关心过他?可曾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又可曾知道他因为背负了这个秘密而拼命压抑着自己,该恨的没法恨……”她看向云倦初,“该爱的没法爱……”
云倦初别过脸去,不愿让渐湿的眼眶投影进面前的两方视线。
苏挽卿则又回头面对着表情复杂的崇远,继续说道:“你何须用云妃娘娘的名节作为打动倦初的理由?又何须以此作为自己热衷权力的借口?难道娘娘在乎的真会是这些虚名吗?”
“那她在乎什么?”崇远忍不住问。
“你应该知道的,”苏挽卿道,“——是爱啊。”她有意无意地看向云倦初,开始将云妃当年的心情娓娓道来,也将自己的无悔展露在心上人的耳畔:“恐怕没人能想象女人面对爱情的勇气是多么强大,多么令人敬佩——什么名节,妇德,都只不过是世俗强加给女人的枷锁,在爱情的伟力面前,它们都将变得一无是处!她们宁愿将生命付之一次燃烧,也不愿套着一副黄金枷锁终其一生!因此我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