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通止住了心驰神往,从袖中掏出一个白色的瓷瓶,说道:“原先的那些药,虽不能根治你的病,却也能保你暂时平安。老衲这里还有些药丸,万不得已之时,便服下救急。”
“多谢大师。”云倦初微笑,他明白自己的病已无药可医,觉通这是在给他救命丸了。
方炽羽不太清楚这两人说了这半天的禅语究竟是达成了怎样的协定,只觉得好像连觉通都已对云倦初的病无能为力。他有些不安,退而求其次地问觉通道:“公子他总是咳血,大师可还有良药?”言下之意:即使不能痊愈,能减轻些痛苦也好。
觉通摇头:“老衲说过了:他的病实是在心,他若一天不停止操劳,便一天不得安宁。原先的那些药中有些安神的成分,只能勉强减轻些症候,若想彻底止住,已无可能。”其实谁都知道,云倦初得的是一种耗久的疾病,每次发病虽都不致命,却也均能耗他三分心神。生命之力便这样一点点的从他体内流出,犹如他咳出的鲜血,久久不止,直到有一天油干灯尽。
一个出家人,不用把话说得这么残忍吧,方炽羽心里想着。觉通的话让他的心终于完全地沉到了冰海里,只觉寒气从心底里向外涌。
“炽羽,替我送送大师。”直到云倦初的声音传来,方炽羽仿佛冻僵的脑海才有了一点反应。
“大师,请。”他忙走向觉通。
觉通朝他微微颔首,说道:“不必客气,好好照顾你家公子。”说罢,飘然而去。
方炽羽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他回头看向躺在榻上的云倦初。云倦初此刻已闭上了眼睛,苍白的面孔映在昏黄的灯光下,只让人看了分外心痛。
窗外的灯火依旧斑斓的燃烧,奇绚的烟花将夜空照了个通明,方炽羽走出去,默立在外间,一夜未眠,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守护着他的公子,让他来年也能看到这漫天落“星”如雨……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后主写这句词的时候,大概万万没料到那个毁了他帝王生涯的宋室皇朝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国破家亡,山河破碎,金兵攻陷了东京汴梁,包括钦徽二宗在内的整个皇室,在京几乎所有文官武将,以及宫内画工乐师三千多人都成了金兵的俘虏,被四送北方。
自得到这个消息,云倦初已在榻上躺了三日。这三日中,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可方炽羽却知道他一定没有睡去,也没有昏厥。他能感到在云倦初看似平静无波的面容里正孕育着一场惊世的风暴,而当他睁开双眼的那天,便会有一道灿若星辰的光芒照亮大宋濒临破碎的岌岌江山。
方炽羽站在屏风外面,静静地期待着。
清晨薄纱一般的阳光,恬淡柔和地透过镂花的窗棂撒进云楼,分隔为条条纤细的光束,包绕着随空气飘浮的风烟,散发出浅淡的光晕,将室内巨大的苏绣屏风照成氤氲的妃色。
云倦初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起身下床,面对着窗户,任窗棂斑驳的黑影将他的白衣照得或明或暗。
方炽羽走了进去,只听见云倦初幽冷的声音:“我要进京。”
“进京做什么?”
云倦初望着窗外,一字一句的说道:“当、皇、帝。”
说着,他推开窗户,阳光和白云流泻入房内,照得一室璀璨华光。清淡若无的微笑在他的面颊上绽开,散发出夺目的光泽,竟比那蓝天白云还令人神往目眩。
雪落,梅开。
听着云楼的大门缓慢而沉重的关闭,像是把前尘往事统统都关在了门内,当踏出这扇门,他就该和曾经的一切告别。十年的人间冷暖,十年的爱恨纠缠——所有曾经缠绕在他心头的影子都将化作袅袅轻烟,是时候让他来偿还一切。
“公子?”方炽羽轻声的呼唤,让云倦初回过神来——过眼烟云的背后忽然有一抹红影逐渐的清晰,清晰的就站在梅海的那一边。
心忽然被扯痛,他这才发现原来他还没能和尘世彻底的决裂,因为还有一根线牢牢地系住了他的心弦,而这根线的另一头就藏在她那双水眸之中,随着柔波牵动着他最深的眷恋——苏挽卿就站在那一头,看着他,柔情四溢。
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了,自从开贝阙之后,她的眼波便变得稀薄而透明,甚至犀利,仿佛可以看透整个红尘似的,轻易地将他的一切逃避映在眼底,然后化为冰冷的火焰,燃着他所有的心虚。秋水中的波光太过清冽而透彻,透彻得只映出他的身影,却不含一点爱,不带一丝恨,甚至没有她自己。
而今天,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她的眼波却是如此的黏稠,胶着着浓得化不开的凄婉、绝艳、哀愁,点点滴滴都只映着一个字,那便是——爱。
所有的自欺欺人都在云倦初心中刹那坍塌,自以为坚厚的防线也在瞬息间瓦解,他的脚步止在了梅海的这一头,一步也迈不出去。千条万条离去的理由像根根锁链,想拉着他前行,却偏偏不及她满载深情的一眼,只须一眼便能将他的脚步牢牢牵绊。可他注定是必须离去的,所以他只能希望时间就此停驻,让他一生就自私这么一回……
一阵风闯进了小院凝驻的时空,花瓣纷扬起来,遮住了彼此凝睇的视线,只见漫天落梅如雪……
冷风唤回他最后一丝理智,云倦初轻轻叹了口气:“该落的终究是会落的。”
苏挽卿看着他,坚定的回答:“该开的也终究会开。”
云倦初别过头去,终于迈出了第一步:“等该落的落尽了,便还会有新的盛开。”
苏挽卿旋身迎着他走来的方向,心知他决不是走向自己,而是走向告别,她急道:“可我偏要守着那一朵!”
云倦初的脚步停驻,无奈地笑着:“可你难道能守住四季轮回,保证它永开不谢?”
苏挽卿走近他,用稠得化不开的柔情深深地凝视他,给他斩钉截铁的回答:“我能,只要它肯为我而开!”
说着,她撩开了额前浓密的留海,微扬起远山一般的蛾眉——眉心间刺着一朵鲜红似火的梅花,红得仿佛能燃着他死寂的心魂。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人说梅妆是寿阳公主额上拂不去的落梅,今日却成了云倦初心中抹不掉的殇愁,像红豆熬成的伤口——
三日光阴,他用来诀别尘世的眷恋,她却将无悔的思恋刻在了眉间——对他的爱,永生不谢!
心别样激烈地跳动着,仿佛是被她额上的鲜红所烫灼,云倦初忍不住伸出手去,指腹轻轻拂上了她的眉心。她则静静地看着他不舍的双眸,回应着他生平第一次的冲动。
沧海桑田、时间流转都在相触的灵犀中悄悄凝滞,只将一根又一根纠缠的情丝化为缱绻的红线,缠绕着三生石上恒久的誓言。
许久,“我该走了。”云倦初忽然硬生生地收回手。
“我知道。”苏挽卿点头:她原本就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也不想留他,因她懂他眼底深藏的悲哀,她看中的是更长远的幸福。她知他此去必定是为了赵桓,也许只有让他还清了所欠,才能真正地追求所得。
云倦初淡淡地微笑,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让我等你。”当他已走到她的身后,苏挽卿说,“这是我的第二个要求。”
云倦初摇摇头,脚步不停。
他却不知苏挽卿此刻也并未转身,“我就当你默认了。”她笑着对自己说,笑到含泪。
“她真像只飞蛾。”当走出小院时,方炽羽对云倦初说。
云倦初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我却不是火。”
方炽羽一愣。
只见云倦初痴痴地望着刚才触碰过她的手指,喃喃道:“我是水啊——永远不该有波澜的死水……”
宋钦宗 靖康二年春
东京汴梁已被攻陷,金兵肆意抢掠一番后终于撤离,留下了一个国号为“楚”的傀儡政权,以张邦宗为帝。张邦宗懦弱无能,实权多掌握在一个名曰崇远的道人手里。而一些没有被掳去的宋室大臣则携传国玉玺逃到了南京应天府,在原丞相李纲和大将宗泽的提议下,想拥立在济州的康王赵构为帝。
此刻,云倦初正在去往应天府的途中。
“公子,你为何不直接回汴梁称帝?”方炽羽问道,“那个张邦宗早就不得民心了,将他拉下马还不是易如反掌?”
云倦初摇摇头:“那张邦宗甘为金狗,人人得而诛之,实不足为患。在东京他手下做官的也是一帮无用之臣。但在应天府聚集的却多是我大宋的忠臣良将,我要想坐稳龙庭,必先得到他们的支持。”
方炽羽皱皱眉:“可他们现在似乎想立康王为帝。”
一丝寒光在云倦初的眸中一闪,还没等他答话,一群蜂拥而至的流民便将他俩的对话冲散。
“公子,小心!”方炽羽赶忙将云倦初推到墙角,用自己的整个身体护在他的身前。
云倦初的目光越过方炽羽高大的身躯,久久地驻留在面前的流民身上,方炽羽只觉得他的目光似乎越来越冷,也教他越来越陌生。
“开城门了,开城门了!”有守城的士兵高声的喊着,“慢慢进,不要挤!”
汹涌的人潮却哪里管他的言语,纷纷争先恐后地向城内涌去。
“公子,咱们也进去?”方炽羽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心里毛毛的。
云倦初点点头。
正在这时,城门却开始悄然关闭。
“这是干什么?刚开门就关门?”“放我们进去!”后面被阻住的流民愤怒的呼喊着。
方炽羽拉着云倦初好不容易挤到了城门之前,见城门正在关闭,他忍不住也叫道:“为什么要关城门?”
守城的士兵见他和云倦初气度不凡,悄声说道:“刚刚听说金兵这两天就打过来啦!你们这时候进城不是送死吗?”
“公子?”方炽羽看着云倦初,等着他的决定。
云倦初想也不想,上前两步,走进城里。
方炽羽忙跟上他,就在他们跨入城内的一瞬,厚重的城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
飞扬的尘土掀起一阵沙雾,将城门外震天的哭声和怨怒挡在了外面。城里城外就这样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惨痛的哀号和悲愤的怒骂,却还有着一线生机;一个则是死一般的沉静,暗涌着毁灭的波涛。
方炽羽不停地在往后看,看着身后那扇沉重的门将整个国破家亡的悲哀血淋淋地压在他心上,直教他窒息。
云倦初却一直向前走着,走得很慢,也很沉稳,因为他知道他每走一步,都踏着成千上万的生命和泪水,而在这条血泪铺就的道路上,他只能向前走,再也不能回头。从此他的生命便只承载着这份血染山河的沉重,而这份沉重将推动他坚实的步履沿着这条长路,走入未来的漫漫长夜,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只愿给江山带来一片光明……
“你当真是七皇子?”李纲代表行宫中的所有大臣问出这样一句话。
云倦初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递给李纲。
李纲接过,打开:“玉牒?”已有几个官员围了上来。
玉牒乃是皇子身份的见证,上面写有皇子的出生地点,生辰八字,生母姓名以及在场诸稳婆、嬷嬷、宫女的姓名,最重要的是加盖着皇帝的玉玺大印。
“皇七子赵初,生母玉辰宫云妃……”几个大臣口中读着,又仔细的察看着玉牒上加盖的皇印,开始有些相信了。
“李丞相,我们曾见过面。”云倦初道。
李纲点点头:“就是几个月前,不过……”不过当时的云楼公子怎忽然成了七皇子?
云倦初微笑:“不,我是说十年前,咱们在朝堂上见过。”
李纲努力地回忆着,终于想了起来:“是了,当年七皇子在朝堂之上解了金使出的三道难题,大扬我国之威。”当时,在场所有的人都被那个年仅十三岁的皇子所表现出的胆略和才华惊呆了,但不久以后便传来了他不幸夭折的消息,朝野上下还曾为此甚为惋惜。如今他怎么又还活着呢?
云倦初知他心底疑惑,早已想好了说辞:“当年由于我体质虚弱,父皇便从道士之言,另寻替身代我承受早夭之劫,而将我送去了江南调养。”
李纲点点头:宋徽宗极崇道教,在宫内设了道观,对道士言听计从,百姓私下里都称之为“道君皇帝”。因此,云倦初的这番说法令他十分信服,再加上他本就对云倦初敬慕异常,所以对他的身份已信了大半。
于是他将玉牒还给云倦初,问道:“七皇子此来所为何事?”话中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