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皇帝此刻最不愿意看到的。
护国公府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但是毕竟是他的岳丈家,关系到他的脸面。何况,一旦秦云夫妇被指有罪,也就代表夜里放火之事齐王府是无罪的了,齐王再次轻松逃过一劫!他不愿意如此!
可满殿老臣的目光,让他迟迟不能将“不”字说出口。
齐王冷漠的脸,寒冷的目光,更让他觉得如坐针毡。
气氛那么沉重。皇帝觉得透不过气来。
这该死的暑热天气!一大早就这么憋闷!他皱起眉头,烦躁地扯了扯衣领,毫不顾忌什么帝王威仪。
半晌之后,在众人沉沉注视之下,他终于还是颓然开了口,“罪婢秋雁,朕赦你和家人无罪。”
秦韶华垂眸,隐了眼底笑意。
到了这个地步,事情的结局已经非常明显了……
“孩子,苦了你,怪不得你迟迟不来我家做客,原来是在和那些混蛋周旋!”
夕阳斜坠天际,碧空清如洗,颜色由浅蓝渐渐转为靛青。晚风送来花草芬芳,树叶在风中哗啦啦作响。秦韶华闭目深吸一口轻软的香气,抿一口茶,朝楚国公笑笑。
“靳爷爷别生气,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是么?”
地点是楚国公府后花园的凉亭,楚国公和秦韶华对坐,面前的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点心美酒。
楚国公靳雄飞仰头,咕咚咕咚喝掉了大半碗烈酒,将碗在桌上重重一摔,“再添!”
旁边侍奉的小厮赶紧把空碗填满。
楚国公双手踞案,脸上已经有了醺红的醉意,可眼神依旧十分清明,粗着嗓子高声骂道:“秦云这个王八蛋!凌氏好端端的贤妻他不要,非要听信谗言,灭了正妻反将蛇蝎妾室扶正,把堂堂国公府弄得乌烟瘴气,无端生出多少事来!好孩子,可怜你娘年纪轻轻就含冤过世,留下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受了那么多苦……”
说着,老人一双虎目里已经噙了泪花。
“想当年威远侯府还在的时候,我在你外祖家做客,也是在园子里,我们喝酒论武,你的那些表兄弟姐妹就在周围玩耍,你外祖看着他们满脸都是笑……唉,一眨眼已经三年多了,威远侯府灰飞烟灭,一切都变了!”
老人仰头,将满满一碗酒再次喝了下去。
无限不能说出口的话,全都随着酒咽在肚子里。
威远侯府是以谋逆之罪覆灭的,再交好,也不能时时挂在嘴边。
秦韶华亲自给楚国公倒了一碗酒。
“靳爷爷,喝过这盏不要再添了。我的外祖已经不在,这些年许多老将也相继离世,您是楚国硕果仅存的老将军之一,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楚国公哈哈一笑,笑声悲凉:“保重身体?老夫我早已卸甲归田,再无横刀立马之机会,却要一副好身体做什么?人老了,当然是什么开心做什么,想喝酒,就喝个痛快!”
秦韶华按住他扶着酒坛的手,“谁说没机会?今日金銮殿上的种种,难道爷爷还看不明白么,皇帝已经容不下齐王了,早晚都有那么一天。若是大楚生变,靳爷爷您就忍心安坐家中,对一切不闻不问?若真如此,恐怕您今天也不会率领诸位老臣进宫了!”
楚国公颓然松手,“你这孩子!”
的确,秦韶华所言,字字句句击中他的心思。
当今皇帝气量狭窄,是个不能容人的,从登基之前就对齐王诸多排斥。而齐王……也不是久居人下的软弱性子,可以任人搓圆捏扁。
更何况,自古以来但凡被皇帝忌惮的人,就算软成鼻涕虫,恐怕也换不来一世安稳。
最后不是被帝王灭掉,就是灭掉帝王。
这大楚的天,恐怕终究还是要变。
秦韶华让服侍的小厮丫鬟们都退下去。
亭子里只剩了她和楚国公二人相对。她正色问:“靳爷爷,昨夜之事说到底不过是我和秦府的恩怨,就算齐王被召入宫,皇帝也奈何不了他,他更能护我周全,最后倒霉的依旧是秦府。您却为何与众位老臣不请自来,大有与齐王同生共死之势?”
同生共死。
这词用的……楚国公摇摇头,叹口气,“被你看出来了。”
秦韶华点头。今日金銮殿上的事,虽然从头到尾都围绕秦云和段夫人的罪状,可当时那凝胶一样紧张的空气,她不可能察觉不到。
宫里事情一了她就被楚国公拽到家里做客,还没来得及和齐王细问。
只听楚国公道:“你可知道,昨夜皇帝暗自调集兵马,命秦云手下十万驻军连夜开赴京城?”
秦韶华呼吸一紧。
皇帝,这是等不急了,对齐王动了杀心!
看来昨晚一场大火彻底挑拨了皇帝敏感的神经,他宁可不等齐王北上,冒险也要在京城干掉他了!
而暗中调动的十万大军,想必是怕齐王死后引起朝中动荡,用来镇压反对之人的!
“靳爷爷,这消息可确实?”
“当然确实。”楚国公大力一拍桌子,“本国公虽然垂垂老矣,可军中还有几条可靠的消息线,绝对错不了。”
秦韶华起身便要走。
虽然猜测齐王很可能也知道此事,可她还是想回王府确认一下。万一他不知道呢?皇帝已经动了杀心,虽然这次被楚国公等人遮掩过去,未必不会再次动手。
楚国公拽住她,“殿下早已知道了。我带进宫的半数老臣,还是他亲自暗中派人通知的。”
呼!秦韶华暗暗松口气。
既然如此,想必齐王也有后续的自保手段。
楚国公却灼灼盯住她:“你如此紧张殿下安危?”
秦韶华一愣。
楚国公道:“孩子,你动心了。”
“靳爷爷……”
“你对齐王殿下动心了。”
秦韶华的心陡然漏跳半拍。动心了?怎么可能!
第70章 十万大军易主
“靳爷爷,我没有。”
“真的吗?”
“真的,这不可能。”秦韶华平复了心跳,认真告诉楚国公,“靳爷爷,上次见面我就说了,我不会一直跟着齐王,只是暂时不离开他而已。”
楚国公摇了摇头,笑了,“孩子,看清自己的心吧。爷爷是个粗人,可也年轻过,也动过心。别看爷爷老了,你们年轻人动心时是什么样子,其实爷爷清楚得很哪。”
年轻人动心时是什么样子?
秦韶华两世为人,上辈子年轻过,这辈子正年轻。可是对于男女情爱,她其实没有多少经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动心,该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
可是她觉得自己动心的对象一定不会是齐王。那个家伙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靳爷爷,别说这件事了,咱们谈点别的吧。”
秦韶华决定抛开这个争论不出结果又让她心跳不稳的话题。她重新落座,把楚国公面前的酒碗拿走,给他倒了一杯茶。
楚国公喝口茶,咂咂嘴觉得不对味,远远没有烈酒来得干脆。可是秦韶华一脸坚决守住酒坛子,他只好摇摇头以茶代酒了。
“好,好,那么咱们换个话题。爷爷我也是为老不尊,和你一个小姑娘聊什么动心不动心的,让我家夫人知道又该挨骂了。哈哈,孩子,你可别生爷爷的气啊!”
秦韶华笑了,“怎会。”这位老人的性格直爽豪迈,很对她脾气。
“孩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和齐王一起北上,去边疆看看。”
“不。”楚国公摸摸胡子,“老夫是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做事?难道还像现在这样横冲直撞,看谁不顺眼就杀将过去?”
秦韶华想起上次见面老人的叮嘱,“靳爷爷放心,我尽量不给王爷惹麻烦。这次的事看起来是我挑起,其实最后这结果您看见了,对王爷也是有好处的。”
今日金銮殿上一番对峙,那么多确凿的证据,最后段夫人不被问罪是不可能的了。众目睽睽之下皇帝难以徇私,最后不得不下令将段夫人暂时收押天牢,等候大理寺审问调查。而秦云,也被勒令继续闭门思过,禁足的时间延长到半年之久。
半年,已经足够他势力尽失了。
而他手中所掌控的十万大军,也由此易主。金銮殿上一番博弈,最后被交到武烈将军李牟手中。这李牟的武烈将军头衔本是个虚衔,其父当年带过兵,传到他这代只有名号没有军权了,接了秦云的十万大军才算成为真正的将军。而力主他带兵的,当然是楚国公为首的一众老臣。
都是向着齐王的人。
相当于齐王的势力中又多了十万大军。
楚国公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孩子啊,这是爷爷给你的忠告,和齐王殿下无关……你该明白一个道理,过刚易折。以后遇到困难还是多想想委婉的办法,尽量别直接去人家府上放火了,太危险!”
秦韶华露出狡黠的笑容:“靳爷爷,火可不是我放的。”
楚国公拿起筷子敲在她头顶:“在我跟前还耍滑头!谁不知道火是你放的,只是没有证据奈何不得你罢了!昨夜之事实在凶险,若不是我等老家伙冒险进宫,牵制住了皇上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不但是你,就是齐王殿下也有危险。”
“靳爷爷,话可不能这么说,您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呀。”秦韶华摸摸脑袋。自从师傅过世,已经很久没人这么敲她了,这可真是来自长辈的甜蜜惩罚……
“爷爷,您别看王爷年轻,他可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没有充分的准备他敢让我带兵杀上秦府?恐怕我刚出王府的门,他后脚就开始调兵遣将准备后招了!否则他怎么知道皇帝暗中调军,又怎么通知了许多老臣?您不是说你们中大半人都是他亲自告知的么,我看除了你们,他肯定还有其他后手,不然他怎会听到宣召就进宫,敢以身犯险?”
楚国公一愣。
别说,还真可能是这么回事!
齐王这许多年来的行事风格,可是滴水不漏谋定后动的!
秦韶华又道:“您只看到我和秦府的恩怨牵累了他,焉知不是他借着我的手剪除护国公一党?”
楚国公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不过很快皱了眉头,“嘴利的丫头!老夫是告诉你注意安全,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道理讲不过就骂人。长辈都喜欢这样……秦韶华微笑。
“靳爷爷我知道了,您是告诉我不要总是硬碰硬,怕我出危险。不过爷爷,虽然俗话说‘强极则辱’,但我以为,受辱一定是因为还不够强。当你强大到一定程度,谁能辱你,谁敢辱你?”
楚国公心里一震。
这小丫头。
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强极则辱,是因为还不够强……
恐怕就是许多男人也没有这样的心胸!
秦韶华给楚国公添茶,“爷爷别担心我,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我心里有数。倒是您自己要小心,这次您和诸位老臣进宫给王爷撑腰,皇上必定怀恨在心。”
“老夫怕什么!”
“明面上未必有人敢动您,毕竟您劳苦功高,地位在那里摆着,可是私底下……您不如多多注意家宅内外。那秦云家里一团糟,才有今日的狼狈模样,连家丁护卫都不肯给他卖命,轻易就缴械投降……”
“老夫家里可不像护国公府那样乌烟瘴气。贤妻在堂,家宅自然清明,丫头你放心!”
楚国公一拍脑门,突然想起只顾着和秦韶华说话喝酒了,还没带她见过家人呢。有点半醉的老人二话不说,拉起秦韶华就去见妻子。
此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
楚国公府里处处点了灯,后宅主屋里更是灯光明亮,丫环婆子穿梭着,气氛温馨而井然有序。
“夫人,我带秦家丫头来给你瞧瞧!”楚国公一进院子就扯着大嗓门喊起来。
正屋的夹板竹帘子一掀,里头走出身量苗条的少女,一身紫霞色的裙子轻烟一样飘了过来,“爷爷又大喊大叫,震得人耳朵都快聋了!”
秦韶华打眼一看,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笑嘻嘻地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秦韶华看她,她也好奇地打量秦韶华。
“这就是爷爷说过的秦家姐姐吗,宫宴上当众给了护国公难堪的那个?”小姑娘的笑声像银铃,“秦姐姐你好厉害!我佩服死你了!”
楚国公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别挡路了,还不头前掀帘子去!”
小姑娘嘟着嘴不高兴地扶住发髻,眼睛瞪得更圆,“爷爷你又把我头发弄乱了!人家梳了好半天的头发!”
楚国公哈哈大笑,拽起秦韶华往屋里走。
小姑娘蹬蹬蹬跑到前头,哼了一声,不情愿地撩开门帘请爷爷进去。看到秦韶华,冲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好温馨的家常生活。
秦韶华对小姑娘回以友善一笑。
楚国公府里的气氛让她觉得身心放松。美满的家庭就应该是这样吧?
进了门,一个头发银白,脸有皱纹,眉目却很慈祥的老妇人迎了上来,对楚国公皱了皱眉头,“你又喝了多少酒?”
楚国公突然局促起来,摸摸脑袋,“……没喝多少。”
老妇人嗔怪地横了他一眼,吩咐丫鬟去端醒酒汤。
这想必就是楚国公夫人了。
“老夫人安好。”秦韶华主动上前行礼。
楚国公夫人和善地笑着,“快过来坐吧,我家没有那么多虚礼。你也不必叫我老夫人,你既然叫我们国公爷做‘爷爷’,就叫我奶奶好了。”
秦韶华对这位慈祥的老人颇有好感,就依言笑着叫了一声“靳奶奶”。
先前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