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雨点中巴黎变了个样子,咖啡馆的灯光摇曳着不休,道旁行人减少,偶尔有人在树下拥抱接吻,那长吻竟可漠视周遭的一切。雨点敲打着出租车的门窗,好像无数极有耐心的客人在敲门。
其实也不过从一家酒店换到城内的另一家规模更大的酒店而已。
没开灯之前,房间里的家俱影影绰绰,空气黏糊得好像糖浆,两个人在夜色中站着,苏措想,雨天巴黎的空气跟国内也差不多,这样想着她不觉笑了。在回神的时候,她被陈子嘉轻轻拥住。
“对不起,我刚刚太着急。我一开完会就过去找你,本来以为你是一个人,可是看到你跟邵炜在一起,”陈子嘉顿一顿,每个字都很重,带着谨慎措词的痕迹,“明明知道你们什么都没有,可当时真是怒极攻心,失去理智。我真的太嫉妒了——”
说完他一顿,小心的放开她,摁亮手边的灯。领着苏措熟悉房间之后,陈子嘉一边掩门一边从门口露出让她宽心的笑容:“我住在对面,有事就找我。”
飞机上睡够了,苏措那晚上基本上没睡着。她坐在床上,把电脑放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写着一个处理数据的程序,迷迷糊糊的时候又想起一些很多年前的事情,这样也就对付了一晚,直到天色开始亮的时候才睡了片刻。
“没睡好?”陈子嘉虽然笑,语气全是关切。
苏措揉一揉脸,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有精神一点:“是啊。时差调整不过来。”这么轻易就被人看出来精神不好,早知道就应该学会化妆。
说话间餐厅已经到了。苏措瞥了一眼菜单,丝毫没意外发现上面的菜名没有一个认识,于是缄默下来,安心的看着陈子嘉说着流利的法语跟侍者交流。
“你居然会法语,我倒是没有想到。”苏措笑微微的看着他。
“读研究生的时候学的,其实也不太好,”陈子嘉诡秘的说,“导师是法国人,因为想讨好他而学的。”
苏措一乐,笑出声:“是么。倒是瞧不出你这么狡猾。”
那名侍者也笑一笑,拿着菜单离开,片刻之后回来,除了带来早餐之外,还顺带着把桌上花瓶里的花换成了一朵娇艳欲滴颜色鲜红的玫瑰。苏措看了一眼那艳丽的颜色,然后扭头看窗外。酒店对面是处公园,鸽子成群结队的起飞和落下。
陈子嘉只做不察苏措的目光,依然微笑:“吃完早饭后,我们搭火车去敦刻尔克。”
苏措问他:“你不忙?”
“会议昨天就结束了。我让他们先回国,在法国多呆几天。”
敦刻尔克像巴黎一样再次出乎苏措的意料,苏措对这个地方唯一的认知就是当年在历史书上读到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跟陈子嘉坐在出租车里,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景致。海风从一排排簇新的别墅后吹过来,毫无海水的苦涩和鲜味,只有丝丝的柔情蜜意,仿佛要深刻的探入到某人骨子里面;海水拍岸的声音传到这里已经很微弱了,好像婴儿的欢笑。
出租车在一栋独立小楼前停下。这里的小楼屋顶各异,什么风格都有。面前的这栋,屋顶属于极古朴,一层层阶梯蜿蜒上去,再一层层阶梯蜿蜒下来,细碎的阶梯不由得让人嗅到古远的乡村气味。
院子倒是罕见的大,相比起来那栋小楼就显得精致多了。站在院子门口,苏措忍不住撇一下嘴:“居然跑到这里度假,他们真是会享福。”
陈子嘉放下行李,笑一笑:“他们也是在这里这里举行婚礼的。怎么,是嫉妒还是羡慕?”
“是高兴吧。”苏措抿嘴一笑。
说完就看到一个长相极其可爱的青年人从屋子里冲出来,毫不客气的上来就拥抱,亲吻她的面颊,然后自我介绍说:“我中文名叫应严。你就是苏智的妹妹?你真是美极了,比他们说得还要美,比画上的人还也要美丽。”他的中文并不好,可是真诚却无可挑剔。
说完又要拥抱她,陈子嘉在一旁看着实在是忍无可忍,一下子把苏措拨到自己身后,让小伙子扑了个空。应严看到陈子嘉表情严肃,晓得自己的想法被他看穿,对着苏措郁闷的叹了口气。
“应严看到漂亮女孩子都会这样,以为你们晚一点才能到,想不到中午就到了。”
不远处有笑语声传来,苏智正推着应晨从屋子出来,阳光下两人笑的一脸灿烂。四五年没见了吧。这几年苏智也回过几次国,但是假期次次都错开。
苏措迎过去,兄妹俩紧紧拥抱。拥抱了不知道多久,苏智终于放开她,细致的打量,不觉笑了:“阿措,你怎么跟以前还是一样?一丁点都没变。”
变化从来就不会因为人的外貌的改变决定的。苏智的确也变了,他气质稳重,眉目间的神态彻底变化了。从小到大,兄妹俩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分开就是四五年,曾经总在一起,因此也瞧不出对方的任何变化,吵嘴,抬杠的过去,人也就渐渐长大。一旦分开,才晓得时间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多少。苏措知道,他不会再轻易动怒,也不会再跟她作无意义的抬杠了。
“我怕变了你就认不出我来了。”苏措笑着睨他一眼,走到应晨面前,去拥抱她。
应晨刚生产不久,脸颊苍白,行动不便,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看到苏措,起初她有点迷惑,不敢相认。怎么时间在她身上好像全然看不见踪迹?还是那样的眉眼、神态、笑容,毫无变化。她对她微笑,示意她来接孩子。看着那粉团似的小婴儿,苏措没敢接,连连摇手说“我不会抱孩子”,陈子嘉笑着摇头,伸手接了过去。
应晨站起来拥抱她,说:“阿措,你哥没有说错,人人都变了,怎么你还没变?”
“变不动啊。”苏措扶着她坐下,微笑着说:“嫂子你辛苦了。我的小侄女真是可爱,长大后一定跟母亲一样漂亮聪明。”
孩子在陈子嘉怀里睡的正甜,胖乎乎的手脚挤在一起,小手指脚趾像花蕊一样分外可爱。苏措嘿嘿笑,看上去简直是苏智的翻版。
逗着孩子,苏措想起一件事情,回头问:“哥,想好叫什么名字了没有?”
“想好了,苏司悦。”
“司悦?”陈子嘉赞许的点点头,“真是好名字。”
“明天满月吧,”陈子嘉抬头看一点苏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低头怜爱的看着苏司悦,说:“叔叔来的急,什么都没准备,下次一定准备大礼送给司悦。”
“没关系,好在姑姑来的及时,”苏措对陈子嘉展颜一笑,拿出个佛像小心翼翼的给她挂上,“我去慈恩寺里求的,专门请大师开过光,会保佑司悦平安快乐的长大。当我们一起送的吧。”
陈子嘉目光深深的看一眼她,眼底溢满了笑容。
这番言谈应严一直都插不上话,现在见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机会,立刻问:“司悦是什么意思?”
应晨颇为无奈:“你真的应该把中文学的好一点。”
不满的瞥嘴,应严看着陈子嘉和苏措都围着苏司悦团团转,忽的笑了,跟应晨和苏智说:“你们看,看倒像是他俩的孩子。”
场面顿时一冷。苏措继续逗着孩子,面孔上挑起个奇异的笑来;陈子嘉坦然一笑:“多可爱的孩子,谁都会喜欢。”
阳光正好,下午的时候,他们在院子里的葡萄树下闲闲的聊天。苏措才晓得这栋房子是应晨的那个堂弟应严家名下,应严生的那么漂亮是因为他是混血,据说母亲是个非常漂亮的美人。
应晨的母亲这几个月也在法国,照顾女儿的同时也照顾孩子,忙里忙外的。苏措握着她的手,笑着介绍自己:“伯母您好,我是苏措,是苏智的妹妹。”
苏措的灵气大方使得应伯母一见之下就非常喜欢,一把握住她的手,笑:“你们苏家的孩子都特别漂亮,实在讨人喜欢。”
仰着头,苏措感受到和煦的而不炎热的阳光。他们在一起喝着茶,慢慢的聊天。乐融融的景象简直像是梦境一样不真实,不由得生出了一些感悟,偷得浮生半日闲,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三十五
那日傍晚,他们去海滨散步。因为是周末,海滨游人很多,人们优哉闲哉地倘佯散步。一群孩子在沙滩上放风筝,风向不对,把风筝吹进海里,孩子们也就冲进海里,踏出一朵朵浪花。晚霞渐渐上来,涂红了海滨的格式屋顶。
第二天是周日,那天陆陆续续的来了许多客人,都是来苏智和应晨在法国的朋友,专程前来庆祝司悦的满月。
那天非常热闹,法国人的浪漫和葡萄酒苏措总算是领教到了。明明说了很多次不会跳舞,可是苏措还是被人热情邀请。
摇着头苦笑,苏措冷不防看到陈子嘉在跟一名漂亮的法国姑娘相谈甚欢。那个法国女孩一颦一笑都撩人之极,陈子嘉一如既往的有礼貌,只是在最后那个姑娘拥抱他的时候他摆了摆手,姑娘露出一脸遗憾的表情。苏措不动声色的看着。看够了,就走到苏智和应晨身边,跟他们聊天。
“怎么不过去聊天?”苏智笑着问。
苏措笑得那叫一个有气无力:“你还不知道我的外语水平?”
应晨撑不住笑了:“阿措,还有大半年你博士都快毕业了,英文水平还没长进?”
“不能这么说,”苏措振振有词:“阅读能力好多了,口语听力还是烂。飞机上有人跟我聊天,我知道他说的是英文,可就是半句都没懂,只好写纸条。”
应严热心的插嘴:“我教你吧。”
应晨打断他:“你还是先把汉语学好吧。”应晨说完,递给苏措一杯葡萄酒。酒在玻璃杯里晃动,红的快要快燃烧起来。
酒香使她提起了精神,指了指热闹的院子说:“看起来你们人缘很好,在法国也是过的风生水起。”
应晨摇头笑:“其实也不是我们的人缘好。法国人热情又好客,我很喜欢这个国家,苏智,你说是不是?”
苏智笑笑,罕见的没有搭腔,端着酒杯不语。院子里的灯光很足,他没什么表情,可是眼睛里露出的深思,脸上的线条,每个细节都在说明他心里有事情。外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是苏措却不会不知道。瞥到应晨脸色也暗淡下去,苏措有心打趣,就说:“别离岁岁如流水,谁辨他乡与故乡。哪里都是生活,是不是。”
这句话一落,应严又开始刨根问底的追问“别离岁岁如流水,谁辨他乡与故乡”的意思,专注的神情,引得人人微笑起来。
因为那天晚上喝得太多又没有吃东西,苏措在半夜的时候胃开始疼不舒服,她起初不愿意起床,浓浓的倦意袭来,最初的几次刚刚坐起来又困倦跌回被窝。到了最后实在经受不住胃里的抽搐感,才捂着胃扶着栏杆下楼去厨房找水找药。
出门前她看了一下时间,大概是凌晨两点。可是这个时候厨房的灯光居然亮着,青白的颜色几近晃眼,刺激得苏措醉意诡异的开始消失,胃也像关上了发条一样冷静下来,不再那么疼痛。低于声顺着亮光飘过来。
“这些年,只有你是看得最清楚的。我爱他超过了他爱我,折腾下来,我也累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听到有人回答,声音压得极低,她听得不是很清楚。断断续续的几个句子让苏措心里升腾起某种预感,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说,不应该走过去,不应该走过去,可是身体和脚步仿佛不受控制,还是朝着那么明亮的地方挪动。
她站在门口的阴影里,隔着虚掩的门缝看进去。应晨穿着睡衣,脸在灯光下显得更白,几乎可以归纳到毫无血色的那种,脸上是苏措未曾见过的倔强;她对面坐着的是陈子嘉,他也一样穿着睡衣,精神倒是好,眼睛里流转出的光华即使在那么亮的灯光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双手搭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击着桌面,但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苏措表情木然的听他们说话。不知道站了多久,她觉得凉意从脚底升腾起来,这才抽身离开上楼,动作轻的谁都没有发觉。
她来到主卧室前,开始敲门,只轻轻一下,就听到苏智的声音:“门开着。”
卧室很大,却没有开灯。借着路灯橘黄微薄的光芒,苏措看到苏智正在阳台。阳台宽大,置放着一张小几和四只沙发,苏智坐在正对花园的那只沙发上,抽烟。
不晓得他抽了多少烟,苏措看到烟灰缸里的烟头,取过他手里的那根尚在燃烧的烟,摁到烟灰缸里。远处海水拍岸的声音在黑夜里给放大了若干倍,听起来给人一种温暖安心的感觉。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苏措坐到他对面,毫不客气的问。
“不是学不学,而是抽不抽的问题。”苏智耐心的纠正她的语法错误。
看到苏措一幅坐下不走有事要谈的样子,苏智说了句“你等一等”之后站起来,回到房间,打开衣柜,捧着个盒子出来。
“是什么?”苏措问。
盒子一打开,苏措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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