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向的关系,我几乎睁不开眼睛,但即使如此也知道面前是谁,再顾不得遮挡什么,一只手摁住出血一侧,另一只手拉住眼前人,大声道:“没关系的!只是近来一路上太燥热了有些上火,不要放在心上!”
风的呼啸声实在太大,以至于叫喊声都几乎被湮没其中,喊完这一句,却眯着眼看不清对方表情,也得不到回应,我暂时也无计可施,只得先考虑正事要紧,就拽了拽她转过身,腾出止血的那只手来遥指刚才发现古道的方位,示意她看远方。
摁住鼻翼的手刚移开,血就又涌了出来,连仰头也没效果,或者是因为受到这一场风沙的影响,这回偏偏是几次突发状况中最严重的一次,自己心中暗自懊恼,甚至有些迁怒这身体,可也无奈,只得重新压迫止血,正要收回手,却有人赶在我之前按住了那出血一侧。
“埋头。”后背被拍了一下,这时候才听见练儿的声音,因为近所以说的不轻不重:“仰首只会让血气反逆,既是燥血,不宜下咽。”
我听话的依言微微低下了头,她这才打了个呼哨,尖锐的哨声成功划破了风的阻挡远远传开,没过一会儿,一个高大的身影逆风而来,人未到声先至,吼道:“怎么样两个娃儿!是不是找到了什……”吼到半截人已近前,却倏地一顿,换做了奇怪腔调:“咦?这是闹什么鬼?竹娃儿你低着个头是干啥?还要人扶着,受伤了?”
这时我此刻不便答话,也不好摇头,只得胡乱摆了摆手,听得练儿在一旁接腔道:“她有些不舒服,我想扶她去驼背休息,那条道已经找到了,义父你帮向导引引方向好了。”
老爷子一听说找到了路,高兴得什么都顾不上了,连声催问在哪里,我没法说话,便将刚刚指给练儿看过的方位又指了指,还没放下手,老人就大步流星抢过来,而这时候腰际却蓦地一紧,没等反应过来,就被腾云驾雾般的带到了地面上。
练儿将我从高处带下来,动作固然轻柔,但从半点提醒也没有的行为上,还是显出了她心头有气,我趔趄了一下稳住身形,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是,如此搀扶低头还被挡着口鼻的一种姿势终究是太怪异,顶着风沙回到驼队时,仿佛都能感觉到向导们诧异的目光,而另一方面,这样被桎梏也有些难受,当走到坐骑边上后自己终于忍不住,轻轻抬掌,覆上练儿压在一侧鼻翼的手指,抬起头小幅摇了摇,轻声道:“没事,练儿,松手试试看好么?我想血应该已经止住了,不用担心。”
她横了我一眼,倒也没反对的意思,任由我握住她的手试探着用力,最后轻轻拉下,大约是压迫时间长的缘故,果然这一次再没见红,我大大的吁了口气,揉了揉鼻梁,还想再讲点什么,队伍前头已经在催促起来。
“练儿……”只来得及说一句,所以自己只得央道:“暂时别生气好么,当务之急是先出去要紧,咱们先上骆驼再说吧?”说完拿眼望她,就怕这人又不合时宜的桀骜起来,毕竟她那为所欲为的恣意性子,莫说戈壁风沙,就算是千军万马杀来,也是一样。
谁想目光只接触了极短的瞬息,面前的人眨了眨眼,竟爽快点点头,道:“也好。”
练儿一边回答,一边就伸手去抓骑具,神态和动作都很自然,我心头为之一轻,却见她掌住了鞍子边缘后并不跃起,稳住了骆驼,接着回首看过来一眼,开口说了一句似曾相识的话:“你先上,靠前坐。”
一怔,再望向身边的少女,只见她也偏头看着自己,唇角一丝弧线若有若无,但笑不语的神色,只是眸心微敛,分明写着恶狠狠的不容置疑。
不自然的轻咳了两声,我收回视线,依她所言认命地翻身上了驼背,不曾申辩半句。
队伍在大风中重新出发,这一次大家心里有了谱,目标也明确许多,铁老爷子一路在高处指引方向,而骆驼串在两名向导沉着的操控下稳稳逆风前进,一切都进行的十分顺利,顺利到再没有尾驼上的两名乘客什么事了。
我还有些不敢掉以轻心,紧张的关注着他们行事,练儿却自顾自从驼峰后架的行李中抽出了一条波斯毯,手一扬,劈头盖脸的将她自己连带我一起罩了严实。
她这动作自己最初时没留神,所以只觉得四周倏地一暗,就身处在了一个狭小昏暗的空间中,眼前无垠的荒漠被隔绝,扑面涌动的气流蓦然静止,连尖锐的呼啸声都立即弱了许多,变得有些瓮声瓮气起来。
“乏了就休息。”昏暗中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因为呜呜呼啸的风声被减弱,练儿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澈:“这里有我和义父,你强出头做什么?少在我面前逞能。”口气虽听着不善,腰边却感觉到有手伸来,一圈一带,带我后倾靠到了她身上——正如这些天里我对她常做的那样,连柔和的动作也学了个十成十。
吸一口气,轻轻闭上眼。
依从所言,并不仅仅是因为要顺她的毛,或者不想拂她的意而已。
真的疲乏了,狭小的空间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尘,令人感觉安静而安全,在昏暗中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她没有说错,我确实是在逞能。
明明早已不复当初,也明白这身体的状况,但这些时日跋涉塞外,却总是自觉不自觉的在将此时的自己和曾经的那个自己比较,甚至较劲,硬想按那时的标准来要求这身子,当发现力不从心时,就恼羞成怒的逞起能来,才会搞的身体越发不堪重负。
这一刻,作祟的尊严终于歇下了,人不再坚持,迄今为止积攒的疲态便一齐泛了上来,我昏昏欲睡的将全部的重心交托给别人,沉沉闭上了眼。
危机尚未解除,外面风沙漫天,而自己,竟真就在这狭小空间中,陷入了无梦的安眠。
。
一觉醒来,恍若隔世。
这可不是什么略嫌夸张的形容用语,当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然后慢慢的直身坐起时,是真的产生了恍若隔世的迷茫感。
戈壁、沙砾、风尘、骆驼……在哪里?
脚下不再摇晃,跺一跺,是扎扎实实的土地;抬头不见旷野,四下看,是土坯砌的墙和枝条编扎的屋顶……没错,这是一个简陋的室内,身下摇一摇就吱嘎作响的东西,虽然不怎么稳定,但也确实是一张床无误。
然而这些都还不是重点,重点是自己的穿着换了一套,胡服男装不见了,身上感觉也清爽了许多,应该是被谁擦拭过,可是,是谁?
是谁?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莫名的恐慌油然而生,我蓦地翻身跳了起来,室内不大,几步就能冲到那扇破旧的木门前,伸出手去正要推,它却忽地自己向外开启了,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和我硬生生撞了个满怀!
“哎!当心!”这人倒是结实,一撞之下只是略摇晃,旋即站稳,还伸手扶了我一把:“你说你这丫头,怎么一睡醒就莽莽撞撞的,这可不像是你啊!再说你撞我不要紧,要把自己给撞摔了,那玉娃儿怕要埋怨死我!”
听着声若洪钟的嚷嚷,心就已经稳了一大半,再抬头一看果然是铁老爷子,我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为自己刚才失态略感尴尬的同时,疑惑仍在,站稳后就不禁茫然问道:“老爷子,这里是怎么个地方?怎么我睡了一觉起来,什么都变了?驼队呢?练儿呢?”
“睡了一觉?竹娃儿,你这一觉可睡得长啊!”铁老爷子捋着短须道:“你从昨儿个下午出白龙堆时睡起,白日睡到夜里,夜里又睡到白日,睡到现下这天色已然又到黄昏,你可是足足睡了近十二个时辰啊!要不是脉象什么的一切正常,又到了能歇上一口气的地方,我和玉娃儿都快担心死你了!”
老人一番言语,听得我好半天没能开口,愣了半晌才想起要接话,才刚动了动嘴唇,老爷子身后就响起一个声音道:“是义父您快要担心死了吧,别拖旁人下水哦!她小时候发高热,睡得比这长的时间都有,我才不担心呢!”
随着这声音闪进屋来的,自然是我们都熟悉的人,练儿噙着惯常的笑走过来,也是换了一套清爽的衣服,发丝还带着湿意,手中端了个古旧的土陶碗,只看了我一眼,就漫不经心的递过来道:“醒了?那就喝了它吧。”
“……这是什么?”嘴上问着,手里已经将土陶碗接了过来,碗里的水近乎乌褐色,里面有烘干的细叶载浮载沉,看着像茶水,一闻却有股呛鼻的干草味。“是茶,用这里当地的一种野麻泡的,有点咸,还不错吧。”听我问,铁老爷子就顺口解释道。
老爷子既这么讲了,我也就放下心来,确实也有些渴了,虽然心中还满是疑问,但也不妨喝了再说,当下咕嘟饮了一大口,却忙不迭的皱起了眉。
“好涩……”毕竟是她亲手端来的,再难喝也不好吐,何况茶也是好茶,只是……好不容易咽下去,自己苦哈哈的笑着,对眼前少女小心抱怨道:“练儿,这……是不是泡得稍微浓了一点?”
“你敢不喝。”练儿眼一瞪:“是清凉消热的!”
便再也无话可说,唯有涓滴不剩。
☆、歌
…
趁喝着药……呃,喝着茶水的空暇,三个人就站在原地,你一言我一语聊起了这一整天的空白期究竟发生了什么,其中大部分话都是铁老爷子在说,因他正在为自己明智的抉择而洋洋得意,免不了就话多了一些。
“我啊,当初就是看中了那两个熟悉这块儿,还会说这儿的土话,才拍板要他们的!”
说到高兴处,老爷子合掌一拍,发出“啪”地一声响,好似真是做生意拍板决断:“这里太过闭塞了,要是不懂当地土话那事情就难办喽,就算人家肯帮忙也是点到为止,哪会像现在这样把房都借给咱们住?”
因为得意,铁老爷子说的稍嫌有些乱,但听还是能听明白的,此地原来不是别处,正是这几日向导口中常念叨的大泽湖罗布淖尔,介于戈壁和大漠之间的孔雀海,某种意义来说,是仿若人间仙境般的地方。
出了白龙堆,本就离这一块地方不太远了,加之当时我一直昏睡不醒,虽脉象正常,但总还是惹人担心,几个人商量之下索性连夜兼程赶路,一口气赶了小半夜,终于在凌晨时分摸黑寻到这儿,幸而向导和此地人熟悉,得到了热情帮助,这才能好好歇下。
待到老爷子兴致勃勃说的差不多了,这碗茶水终于也喝的差不多了。
因从未听说过类似存在,所以心中对这传说般的地方一直满是好奇,此时人在门口,景就在门外,早已是心痒难耐,我仰头喝干最后一口浓茶,急忙道:“走,出去看看!”连碗也来不及放下,闪身绕过老爷子高大的身板,一脚踏出了门。
踏出门,首先映入眼的是一轮耀目的鹅蛋黄,此时已至薄暮,沉日就在天尽头,衬着——粼粼波光。
说粼粼波光其实并不太准确,因为水面很平静,平静的更近乎一面倒映晴空的镜子,波纹是远处一大群野鸭在水面上嬉戏引起的,更远处还不时有别的水鸟盘旋掠过,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再望远眺,天和水就融为一体了,如同海平线一般。
向导们说这里是大泽湖,说这里是孔雀海,我原以为前者应该更贴近现实,哪知道后者才是真正生动鲜活的形容。
看着眼前一幕好一会儿,才又转头环顾四周,这屋子就坐落在水边,离浅水处大约也就十来步的距离,周围还有几栋类似的建筑,都很简陋,多是土坯和枝条枯木搭建成的低矮棚屋,棚屋周围绕了一圈用细树枝扎成的篱笆墙。
而这些棚屋前前后后的沙丘上却长满红柳和芦苇,还有大片大片高耸的形状各异的胡杨树,仿佛保护领土的屏障般,将这里与远方的荒凉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怎么样,吃惊吧?哈哈。”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屋里人也跟着走出来了,铁老爷子爽朗笑道:“最初看到时连老头子我也吃了一惊啊,谁能想得到,鸟不生蛋的戈壁沙漠中还能有这样一块风水宝地!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吧!”
“那两个向导,说这里,叫什么?”我没回头,定定望着眼前的景色发问,然后听老爷子回答道:“呃,是叫罗、罗布淖尔吧?这土话拗口,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你问这做什么?”
罗布淖尔……罗布……淖尔……
暗暗的翻来覆去念了两遍,突然心头灵光一闪,好似豁然开朗,也不好说是个什么滋味,只是忍不住抿起嘴唇,默然的低低笑了起来。
“怎么?你连这里也认识?”练儿从身后走来,侧头看着我。
“不,我不认识。”我笑着摇摇头道:“我认识的地方是一片干涸盐泽,万里无人的死亡之海,它叫罗布泊,不叫罗布淖尔。”
此地不缺干净的水,也不缺烧水的干柴,这对于在戈壁中跋涉了数日的人,尤其是对女子而言,无疑是莫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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