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带吧。”之前还那么矫捷凶猛的人,此刻安静下来一抱,竟然比想象中要轻上许多,真不知道刚刚她哪里来的力道。
谁知这一句话惹得师父唇角微勾。
“就你这想得多的操心性子,还待自己慢慢磨蹭回去不成?”她淡淡一笑,将长剑交到拿火把的手上,随后我只觉身上一轻,已落入熟悉的怀中。
就这样,师父抱我,我又抱了那孩子,一路匆匆归程,此刻外头已是滴水成冰的深更,师父脚程又极快,我躲她衣袍中也能觉得阵阵寒风割面,自己觉得冷,就不由帮怀里的孩子也紧了紧衣襟。
她动了动,却并未醒来。
借着微微月色仔细看她,越发觉得那蓬头垢面肮脏不堪之下的五官其实比例很是精致,再想想之前师父在洞中若有所思的一幕,我心中隐隐泛起一种预感。
似乎,这平静的山中岁月,即将有什么改变。
☆、她
“此女姓练,父为穷儒,逃荒至此时,母亲难产而死,其父弃於华山脚下,原冀山中寺僧发现抚养……”
我坐在洞中石墩上,一边重新给伤口上药,一边听师父照着手中腐布娓娓道来。
之前在狼窟中寻得的破烂布匹原来是那孩子的襁褓,上面潦草记着她的身世来历,如今字迹虽早已模糊,但还算依稀可辨,我之前曾把她的出身想的跌宕复杂,此刻听来却不过如此,要知这世间弃婴并不稀罕,尤以女婴为甚,若不是她后来机缘巧合为母狼挈去抚养,可就真是再普通不过的故事了。
偏过头,烛光中,故事主角正蜷在我平日休息的长石椅上睡的安详,只偶尔皱皱眉头,吧唧一下嘴。
心中微叹,我包扎紧最后一个结,跳下石墩,来到师父身边,拱手试探的问道:“那……这孩子,该如何处置才好?”
师父却并未立即答话,只是顺我目光又瞧了那女童一眼,脸上若有所思的神色越发重。
果然如此……见状,自己心里更是多确定了一层,当下再没有什么犹豫的理由,退后一步,躬身道:“求师父留下她吧。”
其实私下早明白了十之□,师父素来对自己所创武学看的极重,更是一直想寻一个天赋异禀好将她衣钵放一异彩的传人,这点上,我说到底始终是不符合她心思的,只是因她眼光甚高,秉承宁缺毋滥的原则迟迟挑不到理想人选,最后只得将希望放在我的身上。
当时见师父在狼窟看她神色时,便已察觉,这孩子,恐怕才是她心中期盼已久的可塑之材,否则照师父性子,即使救她,也断不会费功夫去特意搜索她来历身世的。
如今即便不说,师父心中也应早有此意,那还不如我来挑明,省了她多想,两边爽快。
谁知道师父只淡淡瞥我一眼,反问:“为何?”
“我……”难道你不想收么,我暗暗腹诽,却又不能表露,踌躇了一下:“徒儿,想有个伴,一同习武学文,这个……”低头越说声音越小,自己不是那脾气,师父多少也该明白,这借口未免找的太不高明。
抬眉偷偷打量,果然她正不置可否的看着我,见我心虚抬头,就有了三分笑意。
“惯见你人小鬼大,我的心思也敢猜。”她笑道,伸手在我头上拍了一拍以示惩戒,随后站起身来,走到石椅边,端详了那女童半晌,才叹道:“还是随缘吧,且看能不能先除去她身上兽性,再说。”
我这才明白师父真正的顾忌。
想来也是,此世信息蔽塞,这等怪事大多是闻所未闻,她自然心中没底,再好的美玉良材,若是连最基本的人性都不通,遑论其他。
对此自己倒不觉担心,回忆曾经读过的那些野闻传奇,分明解释了狼孩也是人,学习力与智力并未见得退化多少,何况这孩子如此年幼,只需给予合适的环境和引导,驯去野性应该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想归想,此刻我也不敢妄夸下海口,只是在心中暗自思付。
其实,无论欲除兽性该做些什么,眼下有一件事,才是必做的当务之急。
那就是清洁工作。
这孩子全身污秽不堪,我先前一件外套裹给她御寒,就已做了不想再要的打算,共处一室后对那异味更是敏感,心底早对她虎视眈眈,但顾及手臂伤势,又加上担心她乍醒伤人,无奈之下求助于师父,谁知师父早存了同样心思,我俩既心思一致,索性也不再休息,当下烧了热水,趁她昏迷不醒,放进桶中就里里外外洗刷个透彻。
不得不说,这真是比凿冰取水还要累人的一件差事,我不停烧水换水,足足折腾了好几轮才见到她肌肤本色,最可怜那一头起腻打结的乱发,因怎么理也理不顺滑,惹得师父性起,毅然挥剑断青丝,生生给削成了短短不过寸余长。
这期间她曾醒过一次,在水中茫然挣扎一番,又被迅速点晕,继续软软任我们摆布。
好不容易折腾完,师父把她抱回新垫了厚衣的石椅,我随之拿了干布来擦拭水渍,顺便近距离仔细的端详起这最新的劳动成果。
刚离热水,她此刻就似一颗热腾腾才剥了壳的小鸡蛋。
我原就知道在肮脏掩饰之下,她的容貌其实是生得很好的,刚刚洗浴时也多少留意了几眼,可此刻凝眸细看,才知道她远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好,先说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身子,虽然手掌膝盖带着粗糙,但和先前比简直云泥之别,而论容貌,小小的五官虽还稚气,可看那柳眉杏目,唇红齿白,端得是十足的美人胚,如今衬着刚刚被削短的碎发,却又如婴儿般无邪的惹人怜爱。
赞叹的多打量了几眼,再望向师父,发现她也十分满意的审视着这孩子,目光中有欣喜,还有期待。
一瞬间,竟然有些怅然。
她,从未用这种目光看过我……
待到察觉自己在介意什么,我不禁哑然失笑,轻摇了摇头,不动声色的退到一边,从包袱中翻出一套穿起来已有些偏小的衣裤,抱来给那孩子换了上去。
若她是师父的期待,那么也该是我的期待。
不久后,她悠悠然醒了过来。
我眼看着那纤长的睫毛颤微微打开,转眼间,什么婴儿什么无邪,统统不见了踪影。
她猛然翻身而起,在石椅上仍是四肢着地的架势,似乎很在意自己身在何处,急切的想要四下探看,却因为动作的关系感觉到身上厚厚的累赘,又急切的想要弄掉,一时间仿佛不知道该先顾那一头才好,一会儿抬头四处乱瞅,一会儿又低头撕扯衣服,显得十分手忙脚乱。
我一时忍俊不禁,哧哧笑出声来。
她闻声两耳微动,触电般迅速转回身,用凶狠的眼神瞪住我,正要作势扑袭,却在下一瞬见到了站在我身边的师父,顿时又显出害怕神色,不断的后退,直缩到了角落里瑟瑟发抖,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声。
我见她如此两极分化的态度,苦笑一声,知道以后日子怕是难过。
果然,不出所料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师父在视线范围之内,她就缩在角落里沉默着,虽然满眼警惕不让人靠近,但还算乖巧。可只要师父练功或者出门——总之是不在的时候——那真是要翻了天,她是绝不服我的,但凡见我落单都想袭击,再不然就是在智力范围内千方百计的要逃走,我和师父总不能一直守着她,被逼无奈,最后在其右脚脖上系了一根绳索,绳后连着石桌——左右她不懂解结,每每行动受了限制都只会拿那根绳索出气,抱着就是一通乱咬,咬到没了力气,就趴地上摊开手脚吐着舌一阵喘息。
偶尔她也会什么都不做,只是眼巴巴望着洞外,抬头发出一声声幽然长啸,那啸声与狼嗥一般无二,夹着一丝哀伤,似乎在呼唤着曾经的伙伴。
我不忍,也无法告诉她,那一个寒夜之后,方圆百里之内,就再见不到狼群的影子。
☆、霓裳
端月之后是仲春,过了惊蛰,山里天气终于渐暖,四处的寒冰积雪也都陆续化作了潺潺流水。
三个人的山中岁月比两个人时热闹许多,不过也都习惯了。
好事是有的,自脱离狼窟后,经我与师父这些日子的精心管束,那孩子眼见着野性日渐淡去,近来已不会动辄就咬人啮物,也很少再高声做狼嗥状,甚至明白了歪歪扭扭的在木碗中吃饭,师父看在眼里喜在眉梢,我心中自然也为她高兴。
而她对我们的态度,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先说她对师父,倒是由单纯的畏惧害怕,渐渐变作了一种类似恭敬的姿态,乃至偶尔会做出欢喜撒娇的动作,对此师父颇感欣慰,觉得此乃兽性渐去人性萌动的迹象,我虽然没有异议,私下又觉得,那未尝不是她骨子里残留的野性作祟,需知狼群皆有头狼带领,她如今这般行为,骨子里怕是多少也有将师父认做了头领的本能。
这样想,也就可以解释她对我的态度。
毕竟,相对师父那边的进步喜人来说,她对我始终是印了两个字——不服。
原以为是因狼窟初遇时的那一场较量,令她耿耿于怀,埋下了敌意,我也曾尝试对她百般亲近,可后来时间长了,却发现她虽不再对我凶相毕露虎视眈眈,随时处于那攻击状态,但依旧还是一副倔强倨傲的模样,和对师父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
我对此困惑不已,思来想去,觉得只有狼群法则才能解释的通——她凭本能感知了师父的强大,对其服气,遂认做了首领,但却绝不认可别人的地位也在她之上,这个别人,自然是我。
是以她才处处与我倨傲,生出这许多波折。
想通了缘由,只能让人更觉得啼笑皆非,我只觉得前路艰难,倒也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当然,话要分两头说,其实她也并不是事事都会与我做对,或做那桀骜不驯状的。
尤其是烹制食物之时。
洞中的饮食一般都是我在操持,最开始给这孩子吃熟食,她是一点不碰的,专懂得对着血淋淋的生肉垂涎三尺,偶尔也愿意吃些草根树果。师父哪受得了这样,放话对我说除了熟的什么也不要给她,哪怕饿死!之后她还真被饿了几顿,哀哀的有气无力十分可怜,我心中不忍,仔细观察她的行为举止,发觉她不是不吃,只是怕烫,普通的热度也受不了,偏偏当时天寒地冻,我顿顿做的都是热气腾腾的暖菜,她当然是入不了口的。
因了此事,我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之后就常常专门割些肉下来,少放调料,以小火细细烤熟,再切片散去热度给她吃,她果然喜欢的,以此为契机,渐渐也愿接受其他食物了。
不过喜欢归喜欢,作为一只骄傲的小狼,她似乎真有自己的自负,从不像猫狗那般被食物诱惑撒欢,尤其当对象还是我——烤肉时,她总是不动声色远远守着,任凭烤的如何香气四溢都看也不看,偶尔斜着眼瞥两下,也是爱搭不理的神态,有时碰到我想逗她,烤了半天就是不给,把她馋急了,非但不会示弱讨好,反而会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来威胁。
或者我该高兴的,毕竟她没有一口咬下来。
虽然与我不对盘,但这孩子确实照着师父的期望,渐渐回到了所谓“炫”的轨迹上来,当她歪歪斜斜尝试着用双脚站起来的那天,师父将绳索从她身上除了下去。
乍一看,似乎师父对这孩子很是严苛,但我非常清楚她对其倾了多少心血,自打这孩子来了之后,师父闭关钻研武学的时间明显少了,尤其是最开始的那段时间,因这孩子只畏她,她也就总守着这孩子,后来情况稍好,入了石室练功,也一两天必出来一次,和之前与我相处时动辄十天半月的闭关期不可同日而语。
师父唤我纤儿,唤她练儿。
我知道师父一日未给她起名,就意味着她一日还不算师父真正的弟子,但每当看见师父与她相处,唤她练儿时,心中总感觉有些怪怪。
对这种奇怪心情,自己也觉得莫名。
我自问不是个擅妒之人,何况是这种师徒情谊,不可否认,迄今为止,师父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后唯一产生了感情的人,我感激她,感激她带我走出困境,给了我一个豁然开朗的新天地,所以也想回报她,想努力达成她对我的种种期望。
可如今,有了更适合背负这期望的人。
我虽也怅然,但内心深处,未必没有如释重负。
既然如此,这种难以言喻的奇怪心情,又是因何而起?从何而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想不通。
直到那天。
那天,立夏。
此时山中虽还是惠风和畅的宜人天气,但季节交替,也算近在了眼前。
几岁孩童都是身子长的飞快,去年的薄衣今年翻出来一比,已是穿不下了,而那孩子自抱来后一直穿我的旧衣,大小也并不十分合体,如今又已经野性渐去,我与师父商量了一下,决定带她一起去山下集市添置几件新衣裳。
所谓集市,不过是最普通的山村赶场,四乡的庄稼人聚到一起买卖零碎东西,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