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此时在场的数十条汉子,大多都保持了噤声不语,真正的响应者,不过屈指可数寥寥几人,那拿早烟的矮胖老头犹豫半晌,最后被红面老人以兄弟义气相挟,也只得苦笑道:“大哥既然要干,小弟只好听从。”
至此阵线划分清楚,但听一声虎吼,厅中又重新动起手来!
这次动手又与刚刚不同,换成了武当门人置身事外,而几个盗匪联手直扑目标,好似欲速战速决。
那王照希手持重宝被围在当中,只能频频躲避,本该是危急万分,看他神色却并不慌张,闪转腾挪走了十几招,突然看准了机会,一个凤点头跳过一边,冷笑道:“归老大,你中了我的缓兵计了,你要劫该早点劫,现在劫么,可来不及了,你听,外面什么声响!”
厅中气氛本就紧张,交手声一停,更是骤然静到落针可闻,就只听得墙头之外,梆声遥遥,击锣阵阵,竟然已是打五更了。
伴着更声,这年轻人大笑道:“你听到么了?打五更了,玉罗刹马上就来!归老大你还不停手,要死无葬身之地!”
他一句话,说的清晰,我心头猛然一震,甚至更在适才之上!
“小子,你想拖延时候,先送你见阎王!”那红面老人被激,怒喝一声,又一掌劲风迎头劈下,却听大笑声中青年出手如电,扬了两扬,把厅上的几枝大烛悉数打灭,顿时整个花厅都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其实并不算完全漆黑,因为外头有光,只是骤明乍暗,人眼自然一时难以调整。
我一直戴着竹笠,又始终处于阴影之下,此时适应的倒比其他人都好些,只是闭了闭眼,再睁开,就能大致看清厅中情形,瞧得见谁在躲藏,谁在摸索,谁在伺机而动,谁又不知所措的呆立当场。
所以刚刚那句话,只是在拖延时间么?意识到这点,心中滋味难说,却还是想着是不是该帮这人一把,毕竟……即使百般不愿,但目前看来,那东西应该确是要送给练儿的无误……
暂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那并不影响我该如何选择,站在哪一边?答案是天经地义的,连思考都不必。
主意打定,正要行动,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
这笑声听似甚远,霎忽之间却就到了门外,厅门开处,有柔光而来,先是走进一队女子,最前面四人提着碧纱灯笼,后面的人则左右分列,当中拥着一位翩若惊鸿的少女,柔光下,只见她杏黄衣衫,淡绫束腰,唇红齿白,清眸流盼,笑盈盈的一步步姗姗而来。
大厅中,人群已然是呆若木鸡。
自笑声开始,我便一动也不能再动,只能静静看着眼前一幕上演,这个人,这身影,有多久不曾好好凝望的容颜?三年?六年?亦或还要更久远些?久到仿佛模糊了记忆,明明是清楚放在心里的人,如今相逢,却恍惚间似是而非起来。
依稀记得,这恍惚,曾经也有过一次,一夜月下,一泓清潭,一瞬迷惘,眼前是谁?眉梢眼角,一举一动,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亲切,却又隐约陌生。
望着望着,仿佛就忘了正身在何处,习惯般想要唤她,几乎张口,恰逢厅中一声欢声响起,才将人惊醒过来。
那王照希欢声道:“练女侠!家父问你老人家好!”
被这一句话惊醒,回过神来,却又因这一句话惹了笑意,眼见对面少女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傲然回答道:“他好。”就更是令人忍俊不禁。
我后退一步,压低竹笠,努力掩住嘴角挑起的弧度。
好在此时没人注意我这个小动作,估摸没人会想到此时竟还有人笑得出,现场气氛肃杀更甚,连刚才还趾高气昂的一干群盗都傻了眼,有几个更是面如死灰,瑟缩一隅,动也不敢动。
除我之外,现在唯一个能真心带笑的,恐怕就是那护宝的青年了,只见王照希继续道:“家父托我带这个马鞍给你,他们……”少女低眉一笑,截话道:“你的来意我早已知道,是他们看中了这个马鞍么?”星眸微微一扫,那拿早烟的矮胖老头就焦急辩解道:“我不知道是你老人家的!”
刚刚一个年青人叫她老人家也罢了,这矮胖老头偌大一把年纪,却也口口声声叫她老人家,我暗自好笑之余,越发疑惑,这三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令她背了约定,下得山来,还有了如此一呼百诺的地位?
初听到玉罗刹这名号从他人口中唤出时,乍看见马鞍上那三个明晃晃的字时,坦白说,心里不生气是假的,毕竟,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约定以这样一种方式突然宣告破裂,怎么可能毫无情绪。
而生气之余,是异样的焦虑。
可是,必须承认,那之后,当这个人真真切切的出现在这里,出现在眼前时,自己心中,什么生气也好焦虑也罢,顷刻间就全风拂般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纯粹的疑惑介怀。
真想立刻和她说说话,无奈现在显然不是时机。
此刻现场几乎已尽落练儿掌控,但见她目光凛然,扫视全场,顿了一顿,忽又笑道:“归老大,你也来了?你这个月的贡物还未交来呢,是忘记了么!”
那被唤做归老大的,也先前领头道不怕玉罗刹的高大红面老人,此刻被点名,只见他调匀呼吸,定了定神,忽然喝道:“玉罗刹,别人怕你,我不怕你。这里还不是你的地界,这马鞍我要定了!”说完,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就要动手!
我下意识踏前,想了想,又负手退回了阴影中。
也就是这个当口,练儿扬眉问道:“还有那位插手要这马鞍的?”一干绿林人士急忙退过一边,连说不敢,连那矮胖老头都面色惨白,呐呐不能出言,只有先前响应了劫财号召的两个人依旧随在红面老人身后,练儿倏地一声长笑,说道:“归老大,谁要你怕啊!”身形一晃,就凌空而起。
此刻那红面老人已冲到面前,蒲扇般的大手正往下抓去,然而一抓之下,猛的不见人影,疾忙后退,那里还来得及,后心一个重创,顿时倒在地上,他身后两个追随之人更是连看也未看得清,胁下也同受了一掌,惨叫狂嗥,在地下滚来滚去!
闪电之间,三手毒招,三个大盗倒地,灯下少女仍然是笑吟吟的站着,若无其事,绿林群豪全都露出慑服的神情,那先前同样响应了号召的矮胖老头更是软了膝盖,连连讨饶,练儿却只是冷笑不答。
自从踏进此地开始,就几乎一直见她笑,甚至比与当初我们相处时还多,可惜,那些大都是临敌的笑,并不发自内心。
倒下的三人里,有两个痛号惨叫呼吸急促的,偏偏只有那红面老人神情扭曲,头顶上热气腾腾,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滴出来,面上肌肉一阵阵痉挛,痛苦得连面部都变了形,却无声无息,仿佛连叫也叫不出声了。
揉了揉眉头,恍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再仔细一回忆,觉得好似当年红花鬼母……拿来对付练儿的一手。
突然就觉得哭笑不得起来。
那两个痛号的滚了一阵,忍受不住,大叫着:“求你老人家开恩,快点杀了我吧!”红面老人眼睛突出,却喊不出来,只见少女笑盈盈道:“方家兄弟,你们是从犯,罪减一等,免了你们的刑罚吧。”说罢飞足而起,一人踢了一脚,两兄弟惨叫一声,寂然不动了。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哗然,尤其是这边镖师们,个个脸上都写着胆战心惊,好似根本想不到这样美貌的少女,却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动手了结别人生命,原该是震惊不已的,真发生在眼前,心底却竟然没什么波澜,仿佛理所当然一般。
只因为她对生命,从来就是这样的理所当然。
把方家兄弟结果之后,见她又向矮胖老头招招手道:“你过来!”那矮胖老头双手扶墙壁,身躯颤抖,一步步走了过来,练儿柔声说道:“你和归老大是几十年兄弟,交情很不错啊?”矮胖老头急忙说道:“女侠你明鉴秋毫,这回事没有我的份。”
“枉你做了这么多年强盗,禁忌还不懂么?你简直一点眼光都没有,还在绿林中逞什么强,称什么霸?”终于,少女褪了笑容,面色一沉,对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呵斥。
于是花厅中就现出了好笑一幕,一个年纪大把的矮胖老头子,正被一名俏丽少女训了个狗血淋头,偏偏越听骂还越是露出了宽心的神色,而旁边一群黑压压的大男人,个个皆是垂手低头,神色紧张沉默不语。
不知情者或者只会觉得好笑,甚至会为那老头屈辱,但我很清楚,而那矮胖老头显然也是清楚的,等到骂完,已是完全定下了心的神情,倏的左右开弓,自抽了两耳光,高声说道:“是小的瞎了眼睛,是小的还没资格做强盗,望你老人家多多教诲。”
却听练儿喝道:“你若然自已知罪,我就免你的罪,你过来,把你的把兄杀掉!”
之前她做那些,自己都还觉得没什么,唯独这一句却真有些过了,手刃结拜,在不懂人情的练儿看来或许只是显示诚意的方法,顺便还能帮朋友解脱痛苦,没什么不好,却不知这在普通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果然,矮胖老头闻言,霎时脸色惨白,甚至比刚刚还过,即使那红面老人滚了过来,眼中露出哀恳的目光,却还是无法抬手。
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引来众怒,难以收场,我吸了口气,正想要出来阻止,不料一旁那武当的耿绍南先忍受不住,纵身而出,亢声说道:“归有章是无恶不作的独行大盗,你把他处死,也算是替绿林道中清除一霸,没人说你不对。但你叫他兄弟相残,这却不是正派所为!”
练儿面色一变,忽又一笑,问道:“你是那一派的门人 ?'…87book'”
“武当派的第二代弟子!”这人好似对此十分自负,动辄傲然抬出师门,先前我还不觉得什么,现在却感觉十分碍眼。
“哦,武当派的,失敬,失敬!”幸而那厢,练儿反应并不大,只是秋波一转,眨了眨眼,对了矮胖老头笑道:“邵宣扬,我这是试你心术,你虽与归有章一夥,还不似他那样胡作非为:找叫你杀他,你也还不是一味屈服奉承,不愿杀友自保,好,凭这两点,我就免了你行刑之责。”说话之间,轻轻补了一脚,就把那满地打滚的红面老人也结束了。
这一幕转折,不知别人看在眼中此刻是何感受,我却只得掩口退下,默默含笑,这孩子,什么时候学的这般滑头……
谈笑之间杀了三个大盗后,练儿挥挥手,笑了一笑,对那些绿林人道:“你们,随我回去定军山一趟!”又指了这边道:“你们也是,都一同随去,连同那位卓老大人和所有行李银两,都给我搬上山去!”
那帮绿林人皆诺诺称是,这边众人却露出了各自不一的神态,惊惶有,茫然有,认命有,那武当耿绍南心高气傲,显得很有些不忿,却被王照希抛了一个眼色拦住,我冷眼扫过他们,又见那辞官返乡的老人满脸失落,忍不住上前劝了一句,告之保证无事,这老人也算豁达,叹口气道:“只要性命保得住,那些身外之物由他去吧。”
我笑了笑,又低声劝了两句,再抬头,又看了看门前,那名被柔光环绕的少女。
好久不见,练儿。
初次见面,玉罗刹。
☆、一句
—
经了一夜的纷扰,其时已是天色微明,晓霞隐现。
我混在这一群人中,连那一干强盗,还有随身的车辆马匹等,一起沿着山道前行,练儿远远的在最前面,只看得到一点身影,而与她同来的那一队女子此时却分散在这只队伍的周围,好似督促,又像是押解。
就这样行了一阵,渐渐偏离了大道,直向大巴山的支脉定军山而去,沿着小径从山脚绕行而上,先还没觉得有什么,等快到山腰时,就隐隐瞧见上面峭壁之间旌旗招展,瞭望森严,栅城围绕,俨然一副山间大寨的模样。
正张望走着,隐约耳边听得有人交谈,我留了心眼,当即慢了两步侧耳倾听,却是那武当的耿绍南在和队伍中的老镖师打探消息,正悄悄问道:“老镖头,你久在西北保镖,这玉罗刹到底是什么人啊?”
“这玉罗刹是最近两年才开山立柜的,真名只有同行耳闻过,叫练霓裳,至于来历谁也不知,更不知她是从哪儿练来的一身惊人武功!”老镖头小心看了看左右,才低声回道:“听说两年前她初出道,就以双掌一剑连败十八名大盗,她和群盗相斗时,陕西武林名宿李二斧曾在旁观看,之后对人说,练霓裳的剑法掌法与武林各派全不相同,辛辣怪异为他平生仅见,他还说,不用十年,天下第一高手,就得让位给这女娃儿了!”
他一席话说的既急且快,仿佛害怕一不小心就被外人察觉,我在前面默默走着,一时只听得内心五味杂陈,若此人所言属实,那练儿竟是在我第二次离开后区区一年,甚至一年不到便下山闯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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