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一个平日教养有加的女孩说些近乎耍赖的话,在自己眼中是一件趣事,不过这些话落在别人耳里就不一样了。想那奉圣夫人的名声定不见得有多好,加上客娉婷确实是她唯一的宝贝女儿,在当事人眼中,这番威胁成真的可能性恐怕还不小。
对面几个官差显然露出了犹豫之色,都怕偷鸡不着蚀把米,他们还只是犹豫,那之前出言不逊的汉子却明显焦急起来,他不安地左右看看,蓦然嚷嚷道:“所以我说你们都弄错了!还浪费我几只金钱镖!她哪里是什么宫主?天下尽有相貌相似之人,堂堂朝廷的宫主怎会这般刁滑歹毒?若真叫她冒充了去,反而会害了咱们兄弟啊!”
这话外强中干,已将他的心虚原原本本泄露了出来,连我也不禁轻笑插嘴道:“太拙劣,已经在想怎么一不做二不休了么?也对,若是给她回宫一说,你这个出手射镖的最招记恨,何况还是淬了毒的镖,要倒霉必定首当其……”
话没说完,那汉子已发一声喊,凶神恶煞扑过来道:“老爷子受招安是为享荣华富贵,谁他妈会栽在你们这帮小娘们这里!兄弟们上,可别羊没吃着惹得一身骚啊!”这一喊之下,另几个着官服也当即舞动兵器上前扑攻,唯有两个便衣仍在犹疑不决。
果然是江湖中人……一手推开试图迎上去的客娉婷,悄声道:“让我来,你留神铁珊瑚那里别出差池就好。”说罢就挺剑而上,既已确定并非有预谋的埋伏,那就速战速决为妙!
抱定这一想法,出手都不善,继之前的回风绕柳之后,我仍选了练儿常用的凌厉杀招,银虹直往对手周身要穴招呼。
那几个半吊子官差或以为之前对手得逞是靠偷袭,所以这次还待全力一拼,直到劲风过处才大惊失色,纷纷撤招自保,却已来不及,剑光荡处,左点右刺,连那粗鲁汉子在内的几个人环跳和曲池等手脚穴悉数中招,刺中霎时真气顺剑芒一吐,就沿伤口激了进去。
然后,耳边响起的就是哀嚎声。
其实这不过效法了练儿刺穴手法的皮毛,只对付一般武林人士足矣。本是出于震慑加速战速决的考量,亦或掺杂了些情绪上的问题,可未想到竟收来意外效果——对手见势不妙赶紧又纷纷跳出圈外,这回几个人却是换了惊恐之色,有人白着脸道:“这、这招法……你、你莫非是玉罗刹!”
对方问得惶恐,自己却是心中一怔,暗忖这些人是怎么混出来的?我与练儿无论身手还是容貌都应该是相差甚远,更何况她那种凌人的气势更是独一份……一边暗暗摇头,一边却又觉得没准能利用一下,当下顺势装了几分冷笑,反问道:“怎么?莫非你们之前没听说,你们的宫主早已拜了铁飞龙为父,如今是玉罗刹的义姊妹么?”
平素见惯了练儿神情,倒也能仿个几分,果然那几个穿官服的白了脸连声辩道:“不关我们的事!我等是受招安的盗首,才新加入军中不久,前几日据说要找奉圣夫人的女儿,这才调集我们加入搜寻,我们真不知道她如今……如今归您老人家罩着……”
换皮容易换心难,这一着急,几个人江湖话就说得更麻溜了。那两个便衣也铁青着脸不敢说话,大约是进不得退不得,僵在了那里。
客娉婷是个聪明人,见势立即与我一唱一和,道:“叫你们有眼无珠,活该左右不是人!如今你们若打不过我姐姐,就要命丧当场,就算打得过,我回去你们也要倒霉!”
等她恐吓完了,我随之冷笑点点头,不过笑过之后脸色微缓,又慢悠悠道:“其实,都是江湖中人,我也不喜欢为难人。娉婷妹子她是打算永不再踏入宫中半步了,你们自去当你们的差,井水不犯河水,建功立业的机会多了,何苦盯住烫手的山芋不放?当真想欺我手上三尺青锋不成!”到最后声音一冷,又存心将宝剑颤了两颤。
绞尽脑汁扮练儿不算容易,好在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对方似真动了心,那两名便衣对看一眼,咬了咬牙,突然领头的那个一抱拳道:“是,我们是要找人的,适才看走了眼,平白招惹了三位,冒犯之处还望海涵,海涵!”说罢一声招呼,几个人搀的搀,扶的扶,看背影实可称得上是急急奔逃,抱头鼠窜。
装腔作势待他们出了视线,我与客娉婷赶紧回头,费了些周章才抬起死马让铁珊瑚脱身,好在并无大碍,只是一只脚脖子被压住时姿势不对,有点扭伤。见惯了风浪,我与珊瑚都觉得这是小事一桩,倒是客娉婷面露愧疚,连声道本来被压住受伤的应该是她,是当时珊瑚眼疾手快推了她一把,这才会没能逃过。说完又是一迭声的道歉,惹得铁珊瑚满脸不自在,最后将谈论重点引到请大夫的步骤上,才算带过了话题。
“刚刚怎么不斩草除根?”谈及接下去该怎么做,珊瑚就严肃起来,她边揉脚边对我道:“那帮人明明不是你对手的。现在这么放走了,万一他们是虚与委蛇,一会儿再带够人马杀回来怎么办?”
“斩草容易毁尸难。”冲她点点头,表明自己是考虑过这问题的:“他们毕竟是吃官饭的,被发现死在村口,对附近百姓有害,咱们来请大夫总不能恩将仇报吧?何况被我和娉婷红脸白脸的一唬,他们再怎么也会迟疑犹豫,轻易不敢这么快杀回马枪,即使杀回来,只要行踪藏匿的好也一时半会也难找……武当地界咱们呆不久,他们又不知我们所为何来,也许只当路过巧遇而已。”
“即使这样说,也还是难策万全啊……”或者真是经历变故多了,铁珊瑚依旧不敢乐观。见她如此,我便建议道:“那这样吧,左右现在也只有两匹马了,珊瑚你还伤了脚,就和娉婷两人一起借这由头去拜访那大夫,再提起请他去邻村看病之事,总之能瞒就瞒,别说太细以防万一。我则在暗处断后,给你们把风放哨,若有个什么不对劲的,也能提前示警。”
自己觉得这建议颇不错,珊瑚却一皱眉道:“这怎么行!”客娉婷在旁也连连反对,可争执下来,终究还是她们辩不过。原本暗中断后又不是强打硬拼,并无什么大风险,而且对轻功身手要求更甚,三个人中无论怎么看,也是我这里更技高一筹。
好容易说服二人,已浪费了不少功夫。幸亏这段时间并没什么村民来看热闹,铁珊瑚和客娉婷虽不太情愿,最终还是依计而行了,见她们牵马拍开老树下一户人家的门后,我便掠身上房,隐在了高处。
事实证明那红脸白脸的一通戏还真有效,小心守到最后,也不见有什么风吹草动。倒是请大夫的过程不怎么顺利,我在房上隐隐约约听得有一个老妇人颤巍巍讲他老伴——也就是那名大夫——出门给熟人看诊去了,恐怕要等一阵子才能回来,不着急的话请她们耐心稍候。哪知一稍候就几乎候去了近一上午,屋里两人倒有主人家好客端上的粗点填五脏庙,自己在暗处看着,也只能苦笑一声自作自受。
好不容易捱过了晌午时分,那老大夫才在千盼万盼中踏入家门。好在是个身板硬朗的爽快老人,为铁珊瑚处理了脚伤,又听她们将编排好的说辞一讲,毫不推辞就挎起药箱再度踏出了家门。两个女孩将一匹坐骑让给他,双双同乘了另一匹,又深深往这个角落望了一眼,见我对她们摆手示意,这才打马而行。
待她们踏上归途好一阵,确定了没有什么尾巴跟在后面,自己才施展身法一路往回,大部分时候仍是高纵低跃藏匿身形的,也顺便将路上一些太明显的痕迹马蹄印抹去,尽心断后。
这般一直出了好几里地开外,在拉开这么多距离后,就算如自己这般小心谨慎的人,也觉得应该是安全无虞的了。
彻底放下心来后,就不再亦步亦趋追着铁珊瑚她们后面跑了,人力毕竟有限,岂能长时间与马拼脚力?何况也是真有些饿了,上午出门前都没吃过什么,耽搁到现在多少有些无力,就索性独自在山道上慢慢悠悠行着,这种小路上也没什么人,自己一边走路一边观山景,偶尔掠入附近山林灌木中采摘些识得的野果酸梅,聊解腹中饥火。
本来枯燥的归途,走着走着,竟有怀念之情油然而生,已很久没这样独自优哉游哉的走在路上了,幼年在华山时闲来无事时倒常如此,虽说当时没脚下这样的土路,但人在景中的悠闲心情,却如出一辙。
悠闲么?是真的悠闲,这心情如同散步一样,久违。
许多天的积郁,似乎都在一步步中被磨蹭掉了。
这般散着步,不期然就想起了练儿,又或者其实是故意想起的,想起的是与近来烦心事无关的练儿,脑海之中,年幼时的她,成人后的她,对情懵懵懂懂的她,对我许下一生的她,最初的她,如今的她……许多时期,不同画面,走马灯般一一掠过眼前。
同样的,也已经很久没这般完整的超然的想起过她了,即使她常常占据了自己每一天的思考。
练儿就是练儿,与那个故事中名动江湖的不真实的传奇无关,这一点,在她儿时,在她最初获得练霓裳这个名字的时候,自己分明是想清楚了的。
那时我就告诉自己,要相信亲眼所见的喜怒哀乐,点滴变化,而不是因为区区一个名字,就置疑起了她的真实。
却在什么时候忘了这样的信念?是恋上她之后?是分离之后?亦或是眼见她按着轨迹,一步步成为名满天下的玉罗刹之后?
或者……想到这儿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或者,我猜,是确认了这世间有个卓一航之后。
顾忌,猜忌,妒忌,惴惴不安,他是卓一航她自然是练霓裳。而命运似乎也冥冥之中按轨道运转,更令自己愈发将曾经的信念彻底抛弃了,即使是无心的无意的。
其实明明是知道的,知道即使再如何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故事中的练霓裳也从不曾对一个女子许下过一生。
许下一生的,是我的练儿。
想着想着,脚步愈缓,乏力感慢慢侵蚀了四肢,这次不是身体疲劳也并非由于抑郁,而是因为感悟带来的巨大的失落。有股酸涩蓦地由鼻尖直往双目冲去,那样突兀,以至于只来得及在路边止步低下头,就有一连串扑扑簌簌的水珠滴落了。
真糟糕,此刻唯一浮现心中的念头是,我竟把练儿给忽视了,甚至给无视了,她每日每夜就那样守在我身边,她依旧继续展现着她的喜怒哀乐,我却时时无视她,只一味透过她揣测着一个名叫练霓裳的存在。
这是何等的可笑?难怪说越发看不懂她,却原来自己根本看的不是她。
而这又是何等的……可悲。
结果当真就悲从中来,抑也抑不住的,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练儿,或者也不必知道。四下里没什么人,于是就放纵自己在路沿林边抱膝坐下,埋头好好地感受了这一场伤怀。树荫之下,水珠落入尘埃,脑中却愈发明晰了起来。
良久之后,水枯竭了,心也清澄了,如雨后放晴的天空那般。
好饿……这是放晴后的第一个感受。
回去吧,回去找练儿……这是放晴后的第一个念头。
却还没等抬首起身,就突然嗅到了一股香味,微风起,有个软乎乎如纸包的东西倏地拍在头上,接着就听有一个声音道:“你这般躲树下蜷着做什么?打瞌睡还是饿晕了?害人一路好找,若非我能眼观六路真要给蒙混过去了。”
不禁又想笑,以衣袖不动声色吸去眼中最后一点水渍,没抬头就先摸到了那纸包,还有拿着纸包的那纤细手指,微弱道:“是饿晕了……”
。
;
;
☆、从未
…
棉纸与荷叶双重扎捆的小包裹中,金灿灿的瓮子粑正散发着缕缕香与热。这种软乎乎的糍粑是当地人将糯米和绿豆一同捣泥混制的,再经过油锅一炸,焦香诱人,外酥内糯,别具一番风味。
对寻常人而言,在腹中饥火正旺时有这样一份软糯吃食摆在眼前,那即使有天大的事,恐怕也得暂时放在一边了。
自己自然是寻常人中的寻常一员,以至于乍一相见时涌到嘴边的千言万语,都在拆开纸包后被堵了回去。而练儿也没说半句多余的话,只是拉了人跃进林中树冠坐好,然后就含笑看我急急吃了个狼飧虎咽。
“慢点,这东西瓷实,你也得空喝口水呀,我又不与你抢,急什么?”待到自己风卷残云般将两个糍粑吞下了肚,她这才不慌不忙开口,随手解下腰间水袋递了过来。
是真的饿坏了,所以也没那许多客气,接过水袋咕噜噜一气畅饮到底,末了长吁一口气,这时候腹中方有了些饱足感,连带着,似乎连心也变得稳当了许多。
吃了两个,荷叶包里还余下两个瓮子粑,熄去饥火后也心思也就活络起来,“练儿……”张嘴唤她时其实没想好该说什么,但下一瞬已自发将荷叶递了过去:“也吃些吧?我足够了,待凉了就浪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