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问起,练儿便松开了我的手,只身默默迎过去,突然似跌似跪地一沉身子,叫了一声道:“义父,我对不住你!”双膝就弯了下去,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动作不要紧,惊得铁飞龙当场露出骇然神情,连声道:“怎么了?有话慢说!”便要伸手去扶。
这爷俩一个要跪一个要扶,执拗在一起,谁也拿谁没办法,我看这人正经话没说两句,先将老爷子吓得不轻,赶紧也想过去,只是没走出几步,脚下一虚,趔趄了两下,幸得练儿眼疾手快,闪身过来一搭手,这才堪堪站稳。
站稳身形,也顾不得身边的人当时是什么脸色,老实不客气地倚住她,先对老爷子笑笑,伸手比划了两下,觉得太不方便,索性弯下腰,左手以掌中短剑就地而书,将铁珊瑚的目前所在草草交代了一下,又画了个大概的方位地形图,请老爷子前去接应。
为了求快,一切都写得很简单潦草,即使如此,凑过来瞧见这番描述后,老爷子也显见得安心许多,吁了一口气,捋了捋短须,宽慰笑道:“这便好,玉娃儿刚刚可吓我一跳,这不是没什么大事么?好好好,老夫这就去寻,你们俩管好自己要紧,尤其是竹丫头,你这副模样可有些吓人啊,伤到嗓子了?快去,快去疗伤,对了,伤药有没有?没有先用我带的!”说着就七手八脚地往身上一通摸。
练儿扶着我,跪是不打算跪了,也不再开口,直到此刻见铁飞龙拿药,才伸手阻拦道:“义父,不必,我屋里头什么都有,这一点放心,你只管去找到人带过来就好……”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只是寻到珊瑚,你老可要有个准备才是……”
“嗨,能有什么?”那铁飞龙先还不明就里,笑道:“只要没死就行,别的,伤了残了都没啥,江湖儿女嘛!”笑了一笑,见我们神色不对,方才迟疑道:“怎么了?”
练儿罕有地咬唇犹豫了一下,不愿见她勉强,赶在她开口之前,自己便再度持剑在泥地上飞快写出了“穆九娘”三个字,而后又来去数下,将这个名字划花了。
看懂了此举用意,老爷子的神色就是一沉,虎目之中现了片刻凄然,最后长叹一声,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们放宽心,唉,我还是来迟了,绝不能再迟了!”说罢又深深看了地上草图一眼,转过身,径直往那左峰飞奔而去。
他以为自己明白了,却其实并不全明白,而且恐怕永不能完全明白。
只是,那也不再重要了。
伸出脚慢腾腾将地上的痕迹一一蹭掉,又抬头看了看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心中不由感慨,却被练儿伸手一拉,开口道:“还瞧什么瞧?不用担心,义父当年去定军山一趟,寨中管事的大多都记得他,阿青和绿儿此时双双在珊瑚身边,不会有什么误会的,你担心他还不如担心自己。”
被这么突兀一拉,整个人就几乎都倒在了她怀里,左右也没力气了,抬头细见她神色,似比刚才最黯然之时已好转了些,便轻轻一笑,收起短剑,干脆就放任自己依偎在这怀抱中,任凭其搀扶着,一点点往屋中而去。
应该要谢过老爷子,因为他的出现,无论接下去还有多少事情要面对,多少乱子要处理,多少心情要收拾,至少这一刻,总算能两个人安安静静在一起歇一口气了。
原本寻常的歇息,如今变得何其奢侈。
彼此依偎着回到住惯的小屋中,里面倒是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看了那些陈设摆放,令人有一种与世隔绝般的安心。
不过安心之中,也有违和,最煞风景地当数门外那具尸体带来的浓浓血腥味,练儿搀我在床边坐下后,凭空嗅了两嗅,皱着眉进到里屋,一言不发将之前尚未处理的浴桶水端了半盆出去,一阵响动过后,才又回来关门落闩,再转身去桌边点了灯烛,那目光在扫过桌面时似乎顿了一顿,却未过多停留,端起烛火就回头道:“愣着干什么?脱衣服。”
之前看她干净利落地收拾屋外,自己确实有几分发呆,之后见她注意到了桌面上刻字,便紧张起来,正要打起精神准备好好对此解释一番,怎料等来得却是这么一句,当时倒真变成了愣在当场。
练儿是半点也不客气,见我这边没反应,端了灯搁在一旁就要来过来代劳,她这一伸手再愣的人也该回神了,偏偏这次嘴上还不能表达,赶紧双手一紧衣襟,连连摇头之余,还不忘赔笑,以表自己多有感谢但不劳大驾的诚意。
“别闹,现下我可没余力与你闹。”与往日不同,这次练儿并未生气或不快,只是面无表情地轻声说道,烛光之下的面色显得有几分苍白:“你能左手用剑,未见得就能左手宽衣,这衣服弄成这样也不好脱,让你做不如我来做,你只管躺下,我好给你上药。”
说完这句,她便抿紧了嘴,双手又不容置疑地伸了过来,这次,自己没有再反抗,老老实实阖上了双目,将一切交给她处置。
脱去这身衣物确实不容易,先要去掉那些乱七八糟的临时包扎,还不能让已被血浸透发粘的衣衫扯开伤口,饶是练儿已尽可能地放轻了手脚,但当粘连的布料与肩头伤处剥离时,还是疼得人不禁打颤。
抑不住本能的生理反应,这便是自己闭上眼的原因,不能面对练儿此时的神情,惹她不悦非我所愿,正如逞强受伤非我所愿,但最后的事实,往往总是会事与愿违。
只是这次,等了又等,却等不来她生气埋怨。
有些想着是不是要偷眼微微打量时,腿却离了地,后背有手臂来轻轻托住,人就被放倒在了床榻之上,身上之伤大大小小,腰上腿上都有,她也做得干净彻底,身子渐渐感觉到空气中的凉意,不着片缕本该是寒冷的,可因为脱去了浸透着冰冷污血的衣物,反而令人觉得清爽起来,与被褥接触的部分,更是柔软而熨贴。
同样熨贴的,自然还有她的动作,我不知道练儿此时眼中是否带有怒气,却感觉此时身上的动作,轻柔到近乎有悖她平日一贯的风格。
静谧的空气中浮动着平和与安静,小半是因为此时袒裎的状态,大半是因为贪恋这份无声的轻柔,所以没能立即睁开眼……直到微凉的泛着茶香的潮湿触及了身体,才略带惊讶地张开双目,瞧见烛光之中,练儿斜倚在床上,左手拎了茶壶,右手却拿块巴掌大的被浇湿的白绢,正埋头专心地拭着血迹,见了我目光,便淡淡一笑,解释道:“奇怪什么?身上到处是血痕,怎么给你处理伤口?再说不擦干净你也难受吧?”
暖暖烛光为这一幕上了色彩,练儿常笑,但甚少见她这么淡淡的微笑,何况还是在一度以为她正在生气的情形下,自己看得呆了片刻,才微微点点头,见她继续低头擦拭自己不着片缕的肌肤,便有些困窘地转过头,躲闪开了目光。
沉浸在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中,渐渐地,疲累和疼痛都变得不那么强烈,没有再阖眼,也不曾特意看向何处,双目似闭非闭间,是光与影,还有她……两天两夜的不眠不休,此时放松下来,按理说早该失去了意识,但不知怎得,最后那一道关口,却怎么也迈不过。
放松的人是自己,安心的人也是自己,可是,练儿那方呢?
练儿那方始终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专心做手上的事,拭净了斑斑血迹,便听她窸窸窣窣地捣腾出了药箱来,药是一流的药,都是那些绿林中人平时当宝上贡给她的,清清凉凉敷在伤口上十分镇痛,上药的人也是一流的手法,谨慎仔细仿佛对待一件一触即碎的瓷器……
抛开脑中那些令人窘迫的联想,致力于去考虑怎样才能令练儿可以与自己一样放松心情,我强撑着到现在的原因,可不是为了享受她的照顾。
若是能说话就好办多了,再默契,语言在某些场合真是难以取代的,但显然此时……
脑中还未筹划出个所以然来,身上,裸裎的肌肤上,却又感觉到了一点一滴的湿意……这次又在做什么?迷迷糊糊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却在下一瞬蓦地心头一惊,彻底明白了过来。
心头虽惊,却不敢反应太过,默默地转过头看向她,为了上药而直腰跪坐在身边的她,从这个角度看起来是那么高高在上,练儿原本就是高傲的,只是,这样一名生来高傲的女子,如今却分明在掩面低泣。
这世间能令她落泪的事不多,这一日一夜里却发生了不少,一时间很难去自以为是的认定她此刻在为哪一件事哭泣,就算能认定,也不知该如何劝……就算知道如何劝,却也无法开口劝……
最后,唯有无声地叹息一声,用左手勉强支撑着挺起身子,右手却是抬不起来的,所以索性便凑上去,默默吻向她,反反复复间,将那些泪水连同苦涩一并轻轻舐去。
这任她笑傲纵横的乱世天下,终究还是伤到了她,而自己却眼睁睁无能为力。
那低低的啜泣持续了一小段时间,练儿并未抗拒我这略嫌冒失的举动,放下了掩面的手,却仍是自顾自闭着眼微微皱了鼻子落泪,长长睫毛上沾染了晶莹的小水珠。当终于止住泪水后,她睁开了眼睛,彼此近在咫尺的距离,本以为必然会在其中看到令人不忍睹的哀伤,哪知道对上的,却是另一种深沉。
当随后身子被轻轻拥住按倒时,我当真以为她是生出了某种欲望,若确实如此倒也没什么,语言也好,身体也罢,只要这一刻能令她感觉好受点,这一些小小的力所能及的付出,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可紧接着,却又明白自己想错了。
练儿并不曾生出那方面的渴望,当她俯首吻上双唇时,那双眸中见不到丝毫欲求,当她埋头轻吮肌肤时,种种举止亦不带半点激情,甚至于,在亲昵之中陆陆续续吐出的含糊语言,也完全与此刻的行为无关。
“放心……”当吻向锁骨时,她的指尖滑过脖颈包扎伏贴的薄薄布料,轻声道:“不会一直说不出话的,天下名医多得是,我一定……会找到治好你的人……”尔后,当攀上软峰含住那一处时,视线却分明仍然逗留在肩头的某一点上:“……至于右肩这处,或者会有些后患,不过不要紧……日后,好好调养……就是……”
种种触碰,看似贪欢求好,其实却再单纯不过,全没有用上半点手段。
她是在亲昵,所求得却并非情&欲。
看明白了目光中的深沉索要究竟是什么,所以放松了身体,由得她去尽情触碰,去感受,最后,当借由那一处的契合使得两人连为一体时,她便停下了所有动作,只是驻留着,似在想着什么,忽尔又轻笑起来,如痴如醉般低语道:“……果然,便是所有人都走了,只要你还是好好的,能这般触到碰到,我便觉得安心。”
安心就好……口不能言,只是随之一起轻笑,感受着她在体内安静的存在,生出得并非欲念,而相同的体会,那是一种近乎异样的平和与安稳,此刻仿佛一体同心,别无所求。
只要你安心就好,练儿,你若安心,我便安然……
将来的日子,不敢求一帆风顺,但求哪怕历经千劫,终也能如今夜这般,同榻相拥,恬静入眠。
。
。
☆、夫妇
…
硬撑的时候觉得能撑多久都没问题,可一旦允许身体放松下来后,便是彻底的天昏地暗。
混沌之中,偶尔也会有一点朦朦胧胧的意识冒出来,恢复那么一点点感觉,知道大约是睡了很久了,因为后背僵硬到隐隐酸疼,最了解自己的当然是自己,不用多想,那分明是躺了太长时间才会有的典型状况。
但是这样的意识很快就会消失,稍纵即逝到连翻个身的空也没有,前一瞬察觉到僵硬,后一瞬就又什么也不知道了,所以,也什么都不能做。
最后,真正令自己清醒过来的,是另一种更让人难受,难受即使昏睡也无法忽略的感受。
当一股炙热的灼痛直袭向咽喉时,我蓦地睁开了眼!
睁眼同时遽然翻身坐起,动作太大,自然会扯到身上其余伤势,但那点不适显然不能和此刻最大的难受相提并论!一手扼住咽喉,一手却按向了小腹,迷糊中也能清楚感受到,灼热感就是从那里猛地升起,延烧般直逼向了喉咙,非要说的话感觉倒和泛酸烧心有些类似,但程度却是大大不同,这真是如火燎一般,又如吞了腐蚀物似的难受!
因为太过难受,所以乍一醒来顾不上其他,先行运功拼命将这股灼热压抑下去,幸而倒是可以办到的,那灼热之感并不陌生,之前以一敌三时斗得性起时,体内就是涌动着这么一股子烧灼之感的。
好在单纯的气纳丹田,所需时间并不算长,待到好不容易将那股灼热的难受感生生压下,令得它如退潮般渐渐消失后,原本浓厚的睡意也早已经荡然无存了。
虽然如此,体内的疲乏感却犹自浓厚得很,轻吁了一口气,微微动了动僵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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