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目似闭非闭间,总要留一丝余光在才能放心,就怕眼前人忽又消失,好在观那咫尺之内的神色郑重严肃,事情看似不能一时半会儿就能轻易解决,意识到这点,反倒令心中多多少少定了些下神来,到底不敢怠慢,也就愈发专注于调息本身。
这种事按道理说早已经是轻车熟路,可真正开始凝神做了,才倏地发现,这一次的运功调息似乎尤为艰难。
运气归元,意守丹田,气下于海,光聚天心,体内所谓“内息”的东西,幼时花了许多功夫才算领会了其存在感,又花了许多功夫才学会了辅以呼吸而意导,可这一次的聚力,竟比幼年最难时还要难上许多。
拜那身后源源不断地腐骨酸软之力所赐,丹田内的劲气早已经被冲得七零八落,若强从体内再行聚敛,就会把那股腐蚀般的之力也一并聚拢,这么再随七经八脉一走,简直就可谓是自残!最难受时几近想要放弃,但透过身上两处要穴却始终有另一股柔和的力道在牵引,这力道并不强,甚至可称得上若有若无,但总能在自己快要吃不消时轻轻拉上一把,令人不至于半途而废,前功尽弃。
这种引导之法,几乎就是我们师徒二人一直以来相处方式的缩影。
所以闭上眼,下定决心,纵然是百般难受,又怎么能允许自己竖起白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咬牙硬撑了下去,慢慢地倒也算渐入佳境。越往后运功,那股腐蚀之力就越没有那么难受,这或是因为师父的引导和自身的调息,又或是红花鬼母在渐渐收势的关系,当感觉到背上那只手掌蓦地离开,并没有太多余力去诧异,此时正是行功的关键当口,专心致志地继续因势利导,徐徐而行,清升浊降,终是各归其位,松静自然……
风拂过,背上一阵凉意,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透汗,再张开双眼时,大约是闭目久了的关系,这暗夜之中的雪林景象似乎变得清晰了些,一起变得更清晰的,还有面前这张面容,她也正在徐徐睁眼,眸中似闪了一些不悦,随后就开了口。
“公孙氏!”虽然面对面,但这一次开口,她的目标仍不是这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我身后,沉声道:“这算是什么意思?若不是我在,你这样做是会要她命的!”
不期然随这目光一道转过头,那红花鬼母正坐在几步开外的一块凸出雪地的黑石上,一手杵着龙头杖一手捶着胳膊,一副劳累到了的架势,闻言也不恼,只嗤笑道:“就是料你必会出手,我才那么做,别人求还求不来呢!你这徒弟外修不错,只可惜先天不足以至内修缓慢,我平白送了这五年真元内力,要她自己去练,怕得再苦练个七八年才有,你好歹是她师父,不替她说声谢,怎得还好意思呼喝起来?”
“哎?”此话入耳,不觉惊讶出声,白送?内力?虽然已是成功的导气归元,可身上依旧处处透着不适,丹田也似小火在燎,原以为这红花鬼母喜怒无常,之前举动就算是好心相助也要随便令人吃些苦头,怎么这番对话听下来,事实竟是……
“你这强行硬灌的法子根本是揠苗助长,若不是我徒儿捱住了,那受损远远大过得益。”师父却似根本不把此当做好事,掸了掸落在衣摆的残雪,轻哼一声答道:“何况你会那么好心?强让她受这么大个人情,只怕是又要撺掇她出什么难题了吧?咱们有言在先,欠这人情的是她,与我毫不相干,休想算到我头上。”
“那是,我也是恩怨分明之辈,劳你大驾做甚?”那红花鬼母不屑道,末了补上一句:“只是你需知道,我自损了五年内力送你徒弟,决斗之事,便得再缓五年,只是这五年可不容你再躲!横竖活在这世上也没别的事了,这五年你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
她这么一说,师父这边就似露出了近乎不耐烦的神色,却只是皱了皱眉,仍是盘膝坐着一动不动,泠然不语,见她不反驳,坐在那边的红花鬼母得意一笑,转而对我招手道:“丫头,你过来,别听你那死鬼师父的话,我送你这份大礼,却不会给你出什么难题,只是跑个腿而已,很容易,过来我仔细说给你听。”
这二人对话时,虽不是唇枪舌剑,但一来一往,总透着一股子较劲般的暗流涌动,自己在中间根本没机会插上什么话,如今见这红花鬼母招手,却又似乎不好拒绝,征询般地回头看了一眼,也得不到什么反对的暗示,就慢慢爬起身,迟疑了一下,还是先顺势伸出手,道:“师父,这雪地里坐久了太凉,不如咱们也去那边坐着说话吧?”
没有忘记,当年练儿讲述往事之时,曾清楚说起她走火入魔累及双腿,而那封亲笔留书上也有提及,可之前见她避开我与红花鬼母时,分明轻功迅捷不下当年,所以该是没什么大碍的,但无论如何,总还是小心注意为上。
距离很近,所以这次她并未避开,顺利地搀住了身边人的手臂,本想两人一道双双起身,哪知道一扶之下,却并未能直起腰来。
微微怔了一怔,抿住唇,低头俯身再来扶过,这一次虽也未用上内力相辅,但手上力道已比之前大了许多,搀扶之下,却还是一动也没有扶动,她仍是盘膝坐着仿佛一点也不肯配合,只是默然看我,面上只有平和与淡然。
不需要多说什么,如童年一样,四目相对之时一切便已心中明了。
也想对她报以微笑,无奈心中却有一股酸涩蔓延开来,几乎直冲上鼻梁,也再没心思去管那边红花鬼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觉得双膝一软,已扑通跪在她面前,犹豫着将手覆上那双腿,嘴唇再三翕动,终于低低道:“这……便是你从此再不愿与我们相见的道理么?”
“再见又如何?你们都已长大,而凌慕华却已不再是凌慕华。”她伸出手来,安慰般地抚着我的头,这么彼此交谈时候,那当年常见的淡淡笑容总算又重现在了眼底:“别泪汪汪苦着脸,你真不适合这副神情,为师还是习惯见你那副少年老成,处变不惊的模样。”
听她这么说,就急促地连换了两口气,擦擦眼,缓下情绪,总算能笑答道:“若您真当我们已经长大,这几年怎么还不放心地随在暗处,甚至为了不让我们察觉,连兵器都换了?”
没错了,如今再回头看,三年前危崖之上相助,之后的水中重伤得救,乃至最近的红花鬼母自尽不成,显见得都不是偶然巧合,定军山和明月峡都是练儿择好的定居处,若不是师父也常年随之在暗处定居,怎么可能总会在恰好时出手?而出手相助时如果用得是惯用兵刃,哪怕是赤手空拳的掌风,自己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腿脚不便,她这些年是怎么一个人过的?当初在那低矮洞穴之中瞧得并不真切,只是清晰记得她那装出来的沙哑嗓音,咫尺之内不相认,令人好不心酸。
此刻心中所思所想,可能不经意就在神色间有所流露,给她看了出来,是以师父并不回答什么,不过又抚了抚我的头,便道:“纤儿,你离远一些。”见我迟疑不决,又一笑,道:“你不是说雪地坐久了太凉么?待我弄个坐垫,咱们再细细来谈。”
听这话确定了她不是想赶人走,才放下了心来站起身后退了两步,见她摇头,再退了三步,最后一退刚刚站稳脚跟,就见那厢的淡白身影蓦地右手一撑,竟凭空拔地而起!
一霎心喜,几乎以为她是自己站起来的,凝目一瞧方见蹊跷,衣袖遮掩下,那只手与雪地之间似有一条极细硬物支撑了身体,师父就此以右手为轴跃转身形,左手再一扬,另一道软丝自袖中遽然飞出,直往那树影上而去,月色下银光一绕一闪,耳边响起树干猝然断裂地脆响声,就见大簇黑影径直落于雪地之上,却是那雪松一丛连干带叶的茂密树枝。
枝干落地之时师父也撤了左手,袖中而出的软丝就仿佛活物般卷回,收了大半,余下的却在半空一僵,仿佛瞬时冻结般,成了与此刻右手相似的硬物,却来不及细看,就见这两道细物同时往地上一撑,那道淡白身影已稳稳跃上树丛,顺势坐下,双手一动,左右两道细物又似恢复了柔软,倏地遁入袖中再不见踪影。
这一套动作她做来行云流水,从始到终不过弹指之间,却令几步开外的自己看傻了眼,一方面自然是惊讶于眼前上演的一幕,另一方面,这一幕也果然证实了她的腿脚……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僵在了那里,直到师父目光投来才回过了些神来,见她招手,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跳上去跪坐在她身边,有了厚厚的松枝垫底,果然免了不少冰冷刺骨之苦。
“师父……”轻轻握了她手臂,心情还是不能平复,想说的想问的一股脑都堵在胸口,咬了咬牙,还是悉数省略,只吐出了最要紧的一句:“无论怎么样,还是和我与练儿一道生活吧?从此侍奉左右,膝前尽孝,再不离开——这都是徒儿曾经说过的,您分明还活着,怎么忍让我违背诺言,抱憾一生?”
头又被轻轻抚了抚,她仍是在对我微笑,眼中却满是波澜不惊的平静,淡淡道:“我活着,凌慕华却死了,既然死了,那与凌慕华有关的自然也死了……纵然你说的没错,你们还是我弟子,只是昔日种种,都已成空,何必执着一句誓言?”
张了张嘴,反驳之言却最终没能说出口,不是不能反驳,但关于誓言和约定,眼前总之人本应该比谁都执着,实在是怕说到了她的痛处,所以张口却无言,反倒是被她拍了拍后脑,笑道:“又在胡思乱想了吧?当初留书离开时,我早已经是心如死灰,过往种种皆不放在心上,你又何必顾忌?而后虽因机缘巧合重燃生念留下命来,以至今日能这般聚首说话,已算是赚到了,不可贪恋太多。”
“可是……”听那言下之意其实也不算意外,可怎么能轻易死心,所以也就顾不得忌讳,继续劝道:“可是师父,您这样下去孤身一人诸多不便,叫我们怎么能放得下心来啊?”
“呔!你这丫头!”抢话的却是身后几步开外端坐不动的红花鬼母,之前我只顾与师父说话,她倒是没有打扰,此刻却出声道:“什么叫孤身一人 ?'…87book'我不是人么?接下来几年,在胜负真正决出之前,我可都会盯着她的!”言下之意,状似颇为不满。
这人性格古古怪怪,自己也不好随意接话,回头看看,索性暂时搁置,又转过来想要继续恳求,却被师父迎面一摆手,道:“好了,到此为止吧,此话你休要再提,若还要继续执拗,那我唯有立即就此离去了!”
她说罢,竟真收回了手似想有所动,心中一慌,赶紧拉住不放,服软道:“师父,别……你别老吓唬徒儿好么?这才刚刚说了没两句话,多少年了……才说上了话……我几乎真以为……”本意是想服软的,不想心中却倏地被一股情绪顶住,语气一时间竟真软弱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软弱连自己也没想到,所以她大约也不会想到,师父露出了意外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拍了拍我捉住她不放的手,正色道:“你这孩子,儿时看着挺老成的,怎么大了反而变了?天下间聚散离合本是寻常,昨日之事不可留,当年我弃一切而去,就已经是舍了,不过寻死不成,阴错阳差得了天蚕宝丝,新悟出一门适合自己残生的武学,方才又有了生念,一死一生,已算两世为人,早放下了一切,你也就放过为师我吧。”
这话说得不经意间略有些重,若换平常情况,自己断不会再争辩,此时却忍不住道:“您若真早放下了一切,又怎么会两度暗中随练儿定居?又怎么会两度救了徒儿性命?您若全然不念旧,白日里公孙前辈自尽,你就不该出手相救啊……”
说这种话,就做好了可能会惹身后红花鬼母发火的准备,但真说出口后,后面却迟迟没有动静,那爆脾气的女人好似未听到一般,反而是师父在面前轻轻叹了一声,过了半晌,才道:“当时过了一年,我新技初成,到底挂念,悄悄回黄龙洞一看,才发现练儿已离了山,好在不消两月她又折返回来过一次,却不久居,呆了几天又走,我左右无事,悄然随之到定军山,自行择了一处幽谷隐居下来,算是两不妨碍……再后来种种相救,甚至又随到此地,确也是放心不下之故……不过,也该到此为止了!”
最后一句她说得坚决,心中微惊,却听她语重心长继续道:“纤儿啊……没有不散的宴席,为师累了,大半生如南柯一梦,余生想去过些不一样的日子……你们自有自己的活法,纵然前路未卜,我也不可能护你们一辈子,好在练儿早已能独当一面,你又素来沉稳持重,互相照顾也能令人放心。”
这话听得入耳,分明是去意已决,当初不止一次想过,若能找回师父,就必要完成昔日膝前尽孝的诺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