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脸上见不到半点义愤和反感,只有……躲躲藏藏的惊慌。
我看到她时,练儿也早就顺着视线看到了,当下不假思索地就点人道:“你,出来,别猫在那里,怎么回事?来说清楚。”
被这一点不要紧,那少女几乎要哭出来,我明白练儿其实没恶意,甚至是必然护犊的,不过见不惯手下畏畏缩缩而已,在她而言,畏缩之举全然不可理解,自然也难有体谅之举,于是只得替她补充说明,正好铁穆二人就在那少女旁边不远,自己便朗声道:“没关系,出来了别人也不能轻易拿你怎样,珊瑚,九娘,麻烦你们护着她出来,以策万全。”
铁穆二人闻言,彼此对看点头,都挤到那少女身边,一个挡在前面,一个陪着她慢慢走出人群,果然那悍妇见人走出来,就不顾一切想冲上去,却被挡在前面的铁珊瑚板着脸一亮青锋剑,唬得倒退了一步,愣了一愣,随即开始号泣起来,边哭边骂道:“你这个不知父母大恩的不孝之女啊,我把你辛辛苦苦拉扯大,平时好吃好喝,不亏待你半点,却谁知道你偷了家里财物不算,还要离家出走啊,一个姑娘家家,你把名声都给败光了啊,你把家里的脸都给丢尽了啊!啊呀——”
她在那儿哭天抢地,被骂的那少女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浑身都在抖,抖到最后,却突然高声道:“父母大恩,女儿不敢忘!却也不愿就被那么卖了,你们那晚在窗下数钱说话,别以为我没听见!这几年,娘你对乡里乡亲那么多知根知底的提亲不管,口口声声说是为女儿好,却原来是待价而沽,价高者不问青红皂白就可得,女儿不甘,女儿不认!”
“呸!”面对这番意想不到的抢白,那妇人赶紧啐了一口,骂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岂能容你自己做主?嫁给大户做小也好过受穷,人家看得起你,是你的福气,是做爹娘的辛苦!否则这十几年把你养得细皮嫩肉,拿来做什么!”
这番对峙至此,已经是水落石出,想来周围的人应该比我和练儿知道的更早些,所以有那么一瞬,自己很奇怪为什么这些寨兵还愿意和他们讲理,却旋即就明白过来,在这里,确实是做父母的那方更占道理。
女子命贱,看着师父和练儿太久,几乎把这一条给忘了。
争执仍在继续,比例是一句对十句,那少女虽然试图抗争,却似乎完全辩不过自己母亲,而妇人身边的三名男子也一改之前畏缩,对那少女指责不休,而旁边其余女兵,虽然满脸气愤反感,能帮助说的话,居然也不多,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句,只有铁珊瑚在努力指责对方的卖女求荣之举,道:“她就是应该逃,怎么了!”
偏头看看练儿,虽是阴天,伞仍在她脸上投了一道极淡的阴影,她的表情是困惑,不解,还有掺杂着不悦的不耐烦,在那不耐烦愈发浓重之前,我转头对人群道:“闭嘴!”
吼这一声的时候,不知不觉灌了点内力,于是人群果然就闭上了嘴,包括那名悍妇。
满意于耳边的清静,接下来,便示意那少女道:“你过来,近前说话。”见她犹豫了一下,随后在穆九娘的鼓励下还是走到这边,而铁珊瑚在旁边,小心的提防着闹事之人。
当距离缩小到只有两三步时,轻轻摆了摆手,于是穆九娘拉她停住了脚步,借此机会,自己仔细打量了这女孩一眼,确实生得不错,可惜现在脸色煞白,眼中噙泪……打量过后,以全场都能听见的声量,我问道:“现在,我来问你几句话,你必须好好听,好好想,听清楚了,想清楚了,再来回答,你可明白?”
那少女连连点头,虽还有些微微发抖,但已举袖抹去了眼中泪水。
“好,你听着。”我缓缓吸一口风,开口道:“这个世道,女子如物,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许多人认为便是正道,你家人要嫁你或者卖你,若你从了,后半生或郁郁寡欢,却没准能保衣食无忧,如今你为求骨气落草为寇,或是顶天立地了,却从此要自食其力,受操劳之苦,甚至有性命之虞,也许不知何时就要血溅五步,你,可想清楚了?”
她果然在想,却没想多久就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道:“我没读过书,却也不想做那茅厕蛆虫,宁可守着一堆粪土也要偷生,死不怕,就怕生不如死,求寨主收下我,只要是自食其力,我什么都会学,肯做!此心意已决,绝无反悔!”
随着她决然磕头在地,不足为何,暗暗松下了心,自己笑道:“好,今日一字一句,你要记得才好,还有,我可不是寨主,不过你的话,寨主她也都听见了。”
环顾四周,旁人脸上的神情也多多少少松了下来,铁穆二人也露出了笑容,而身边的人笑吟吟看我,似乎正想说点什么,却突然被一声高声呼号打断。
“没天理啊!”高声呼号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名讨要女儿的悍妇,她似觉得苗头不对了,也不再装腔作势,拼命向过来抢人,在她的鼓动下,那三名男子也蠢蠢欲动,却不似她大胆,面对周围明晃晃的佩刀,只敢虚张声势做做样子而已,我道:“你们走吧,你们养来换钱的细皮嫩肉的女儿已死,从今后她的命是她自己的,是这山寨的,若愿意,你们可以去账房领几两银子,算是她对你们多年养育的报答。”
这句话本是了断,也是好心,谁知换来得却是更歇斯底里的发作,那妇人见大势已去,不顾一切跳起来,夺过其中一个男子手中的铁器就向亲生女儿砸去,却被铁珊瑚一削一挑,轻易就断了凶器,跌坐在地。
吃这一亏,她却似乎还不肯吸取教训,就地耍起泼来,坐在地上扯着头发哭闹不休,或者真是飞走的鸭子太大了吧……正这么想时,却又见这人跳起来,红着眼指了女儿,唾沫横飞地骂道:“你个死丫头,别以为这里是什么好地方!别以为这里人真对你好!大家都扯破脸,我也不怕告诉你,你留在这里迟早也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这里的人都不干净,都脏,脏得很!找不到男人,就饥渴难耐地和女人干,你也迟早要被她们干!哈哈!想求干净,门都没有!活该,报应,不识好歹的东西!”
☆、一席话
…
无论何时,世间都不会缺了泼妇这种生物,而悍妇则比泼妇更甚,因她们更强势蛮横,甚至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会发疯般地豁出去了不管不顾不畏生死。
可惜,那往往是一种太廉价太低劣的不畏生死。
眼下上演的便是如此一幕,这妇人头发散乱眼带血丝,口吐污言秽语,将许多再难听不过的恶毒话加诸亲生女儿身上,或者这一刻在她眼中,对方早已经不是血亲,而是从中作梗害她多年心血多年期待付诸东流的仇人。
也不知她曾经期望有多高,失去的又是什么,以至大失所望后敢在山贼窝里扯破脸皮撒泼耍横,或者只是因为眼前都是女人,令她潜意识里并不太畏惧,只是寨兵中许多年青女子,之前争执归争执,说话并不脏,如今哪里听得了这个,污言一出,许多人就按捺不住了,纷纷想要出手去擒她,其中又以铁珊瑚首当其冲。
那悍妇第一轮辱骂刚出口,铁珊瑚在旁就已经变了颜色,两人距离又近,哪里还会等人再继续说下去,怕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当即飞起一脚将对方踹了个四脚朝天,厉色怒斥道:“你这个疯婆子!想卖女钱想疯了啊?闭上你那张疯嘴,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那妇人早已是触动了众怒,她此刻做的,正是场边许多人想做的,所以乍一看此举显得非常地合情合理,在场想来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能够瞧出铁珊瑚那掩盖在疾言厉色下的,底气不足。
而自己之所以能够瞧出来,或者也与观察力全然无关,只是因为……心有戚戚焉。
泼妇骂街,这本没有什么,世间人形形色&色,多少都见识过了,正因为多少都见识过,所以这类撒泼寻常情况下应该是怎样几种污言秽语,心中也是大致有数,可眼前之人,却显然骂得……不同寻常了些。
这不是乡野村妇该有的骂法,她若骂偷汉子什么反而不会令人放在心上,如今这般言之凿凿,虽是恶言污蔑,却偏某种程度而言是确实触到有几个人的心事……难道真是口不择言下的误打误撞那么简单?
表面平静,内心却猜疑不已,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才好,却也没有太多迟疑的时间,也不知幸是不幸,这个疑惑倒很快就被打破印证了,那悍妇吃了铁珊瑚一脚,倒了四仰八叉,却不知是皮糙肉厚还是铁珊瑚总算有脚下留情,摔得并不严重,只是人却愈疯,坐在地上吐了口水骂道:“呸,打我?给你打给你打!有本事打死我也算你杀人灭口了!以为自己丑事没人瞧见怎么地?老娘骂的就有你个不要脸的货!以为躲在山后小屋办丑事就看不到了?告诉你,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这一嚷不要紧,铁珊瑚脸腾地泛了红,也不知是急是气还是别的什么,一跺脚锵啷拔剑出鞘,咬牙道:“我把你这个……这个……满嘴喷粪的东西!”气急之下举剑欲劈,却似犹豫了一下。
那妇人撒泼归撒泼,也算眼明手快,见势不妙一骨碌爬起来,闪到几个男人后面躲着,却还探出头来,继续啐道:“哎呀哎呀,心里有鬼是吧,果然要杀人灭口了!杀吧杀吧,有种也要把我们几个一道杀了,可不仅仅是我!你和你后面那女人今晨是如何缺男人的丑态,可都被男人看了去了!哈哈!”
这么两句话嚷出来,莫说铁珊瑚,连我自己心中也是一凛,再看那三个男人脸色,多多少少都是不安中显出有些尴尬,尤其是那年青人,这才算明白他之前脸红所为何来,虽然详情还不甚清楚,但显然应该是铁穆二人的私下相处被这帮抄小路潜入的山民窥见了,她们俩前段时间各种忙碌,如今得了空闲松下心来,倒也不难想象,而有情人相处之中,最私密最不能为外人道的,就是……
我能考虑到的,当事人当然更能考虑到,毕竟今晨在做什么她们是最清楚的,铁珊瑚的脸色已不是发红,而是发青,眉宇间这次是真正泛起了杀意,也不再说话,一抖青锋剑,挽了真正的剑式就要动手,却被穆九娘一步跨过来拉下,但实际上,她拉下铁珊瑚摇了摇头,自己却右手偷偷往怀里一探,再翻掌之时,指间就露出了隐隐亮色。
与她们相处多了,多少有些了解,我一见这抹亮色,便猜是穆九娘最擅长的蝴蝶镖,她拦铁珊瑚明里动手,却想自己暗地处理,其实无论是明是暗,此刻动手,都是大大不妥,于是赶忙喝了一声她们名字,用眼神示意不可妄动。
只是拦住她们容易,拦住那悍妇却难,早知道之前就不该给她太多说话机会,到了如今再想拦,甚至动粗,却无疑正应了那句心里有鬼,何况事到如今,要动还不能只动她一个,得连那几个男人一起动才行,这便坐实了所谓恃强凌弱乃至杀人灭口,对内对外都不利。
可若是按捺不动任这悍妇到处宣扬也绝对不行,这对寨内寨外会造成什么影响,几乎是无法臆测难以估量的,虽然此时,已经显得有些迟了……
好似想了很多,其实从珊瑚拔剑到此刻思量之间不过是电光火石,悍妇还在谩骂,珊瑚还在按剑,穆九娘正犹豫,而围观的寨中女兵多数还在茫然,就在这时,却听到身边有人说道:“讲了半天,简直如老鸦乱叫,具体事却一点没说清,真不知你在说些什么,还是闭起嘴来,让你的同伴来讲吧。”
愕然转头瞧,一旁不是练儿还能有谁?但见她负手开口,脸色似是不悦,又似不耐,却又都并不明显,总之有点难判断,我离得这么近尚且如此,外人更看不出,那悍妇怎知道厉害,又往地上吐了口水,刚呸了一声想说点什么,却被练儿嘿嘿冷笑一声打断,对她道:“我不喜欢听你老鸦叫,若再开口引得我耳烦,定缝了你嘴,若不信,大可一试。”说全不理睬她,抬手顺便指了另一人,道:“你来说。”
按理讲这说话声与平日无异,是悦耳动听的,连声调起伏都是一样,那双目光也隐在伞下难以辨清的,可偏偏就是渗着那么一股子莫名逼人的气势,那悍妇似也被慑到,咽了唾沫,愣了一愣,无声地翕动几下嘴,最后还是转过去推搡那名被点名的男子,狠狠低声催促道:“傻着干什么,叫你说你就说啊!咱们说老实话怕啥!你不说,你以为她们就会放过我们吗?孬种!”
那男人被推搡了几把,迫于无奈站出来,想了想,索性放下手中铁具,哈腰道:“这位……这位大王……咱真不是存心来找茬的,八嫂子说她闺女逃婚,要咱们帮忙捉回来,咱们一想这个事在理,有理走遍天下嘛,所以才壮着胆子……”说完不顾那妇人在背后擂鼓般地捶打,又赶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