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萝将官一洲从马背上提起,仇无垢见她粗手粗脚,忙道:“哎,你是要救他,不是要摔死他。”
“怎么那么麻烦。”言萝不耐烦地拉过旁边一张桌子,让官一洲平躺在桌子上。
茶楼的掌柜凑过来刚开口说:“二位姑娘,我们这里还要做生意……”
言萝一记冷厉的目光瞪过去,掌柜立刻缩到柜台之后。
仇无垢的手指在官一洲的胸口摸了一下,“他被人打断了三根肋骨,是谁出手这么重?”
言萝一脸闷闷地,“是我打的。”
“你?你出手向来是几招毙命,怎么会留活口了?”
“我本来没想打他。”言萝纠正她的错误观点,她的本意又不是要杀官一洲,谈什么留下活口。“是这个人聒噪得实在让我受不了,我救了他,他还要和我讲一大堆的道理,天底下再没见过第二个这么长舌的男人。”
“哦?聒噪的男人你不是前几天刚遇到一个。”仇无垢审视着面前这张年轻俊俏但实在是太过苍白的面孔,“该不会就是这个人吧?”
“我倒八辈子楣才会遇到这么一个克星。”言萝默认她的猜测。“你快点救人!我可不想让他就这么死在我手里,传出去也坏了我的名声。”
“这断了的肋骨要怎么接上呢?”仇无垢喃喃自语。
“什么,你不会接骨!”言萝惊呼一声。
招惹来的是仇无垢的白眼,“我本来就和你说我只会下毒,不会治病,是你非要拉我来。”
身后传来一个人嗽嗓的声音,“二位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请尽管开口。”
公孙不知何时也已站在两人身后。
仇无垢丑话说在前。“若想让我用认输来换你的出手,就不必了。”
“认输一次又要不了你的命。”言萝对公孙说:“你出手救他,我替无垢认输。”
“你替得了我吗?”仇无垢沉下脸来,“我可没许你替我胡乱应承什么,就算是你应了,我也不认。”
“仇无垢!”言萝连名带姓地叫道,“好歹你给我这个朋友留几分面子。”
仇无垢淡淡一笑,“给你留了面子,那我的面子该放在哪里?”她转身向门外走,“无趣,这一次来得真是无趣。”
言萝一把拽住公孙,“你把她逼走,自己可别想溜。”
“我何曾逼走她。”公孙满脸苦笑,“而且我若想走早就走了,何必等在这里看热闹。”
“这么说你肯救他?”她眼睛一亮。
公孙也摸了摸官一洲的胸口,忽然咦了一声,“他的肋骨虽然断了,但是胸口内的气很盛啊。”
“他哪会有什么气?”言萝蹙眉问:“你到底是不是神医,不会看错吧?他这个人嘴上功夫能把死人说活,手脚功夫却是连三岁小孩都未必能打得过。”
“哦?是吗——”公孙别有兴味地看着紧闭双眼的官一洲,微微一笑,“这么有趣的人我是应该救一救。”
公孙在言萝面前总是号称自己是天下第一神医,言萝原本还抱有怀疑,但见他几个手势下去就把官一洲断了的骨头接好,不由得对他的医术刮目相看。
“还好你不是欺世盗名。”言萝低头看着转醒的官一洲还有些无神的眸子,轻问:“能起身吗?”
“断了三根肋骨的人,你居然让他现在就起身?”公孙在旁取笑她,“就算我是神仙,也不可能让断了的骨头在一夕之间长好,他起码要休养上三个月才能恢复。”
“三个月?要那么久!”
官一洲此时终于看清了言萝的脸,艰难地开口问:“姑娘,你把我的画箱放在哪里了?”
“箱?”她从墙角拿过来一个竹箱,这本来是背在马儿身上的。“是这个东西?”
“是啊。”官一洲一看到那箱子,原本混浊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挣扎着硬是要把箱子拿到枕边,再费劲地把箱子打开,里面摆满了一个个卷轴。
他看了眼箱内东西,呼出口气,“还好,东西还在。”
言萝手快,抽出一个卷轴,打开一看,竟然是幅仕女图。
她蹙紧眉心,“你是画师?你不是中原人,为什么跑到我们西岳国来?”
“小生的理想就是踏遍万水千山,为世上的佳人们作画,画尽她们的明艳美丽。”官一洲抚摸着自己的卷轴,苍白的脸色仿佛有了红润,“一路上我已经画了上百位佳人,只可惜画得好的不过这二三十幅。”
恶心!言萝在心中骂道。原来他竟然是个画师,还最爱画美女,难怪说话这样酸溜溜的,也才会在依香阁中和那群青楼女子打得火热。
“你画美女还真是来者不拒。”她戏谑他,“也不管对方身份如何,来历如何,就可以提笔作画,一个画者对自己的画如此轻贱,将来也画不出什么名堂。”
“姑娘此言差矣。”官一洲本来胸口闷得连喘气都很困难,但听她如此批评他的人和他的画,情不自禁就开口反驳,“小生作画只画美女,不管对方身份是高贵还是低贱,只要她们各有美态,小生都会悉心描摹,而且小生作画是为了心中的理想,可不是为了将来赚钱成名。”
听他一说“此言差矣”,她就知道这后面必然有长篇大论的文章在等着自己,脚步迳自向外挪动。
“言萝姑娘,小生对你也有个不情之请。”官一洲的眼睛来回地逡巡她的脸,“姑娘你这张面孔和气质是小生平生所未见,不知……”
“你休想画我!”言萝冷冰冰地直接拒绝他的企图,“若是你胆敢下笔画我一丝一毫,小心我再打断你三根肋骨!”
“言萝姑娘,你的美貌当为世人共睹,如此推拒,是担心小生把你画丑了吗?若是不信任小生,你可以先看小生为其它女子画的仕女图,每一张都倾注小生的心血无限,比如这一幅,是我们中原一座教坊有名的歌女,哀怨愁情之态,尽展画纸之上,过往的人每每看到此幅画无不驻足贪看;再比如这一幅……”
“公孙!”言萝突然出声喊道:“有没有什么药可以让人吃了之后立刻变成哑巴?”
一直抱臂身前冷眼旁观的公孙微笑回答,“那是毒药,不是救命的良药,你要去问仇无垢,而不是问我。”
“真不该放无垢离开!”言萝咬着牙,对官一洲威胁道:“你若是再多言,我就把你的舌头割去!”
官一洲不解地问:“姑娘为何对小生总是连下重手,又威言恫吓?是小生在何时何地得罪过姑娘吗?”
“我看你不顺眼,就是如此!”言萝咬着唇,“在我面前你少嘻皮笑脸的!”
“小生天生一张笑脸,以前我娘说……”
言萝不等他说完,已经摔门而去。
公孙还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开口道:“官公子是吧?”
“是,小生姓官,字崇美,中原人士,今年二十,家中父母双全,有房……”
“行了,这一套话你说给她听就够了,我可不想被你说疯。”公孙唇边的笑容似乎另有深意。
官一洲还是愉快地笑说:“我胸前断了的肋骨是你给我接上的?”
公孙没有回答,反问他,“你的功夫是和谁学的?”
“功夫?”官一洲眨巴眨巴眼睛,“小生手无缚鸡之力,不懂什么功夫。如果小生会功夫,又岂能让言萝姑娘一掌打成现在这副样子。”
“我好心救你,结果你满口谎言,也罢,各人有各人的难言之隐,我也不深究,只是我要提醒你一句,言萝可不是好欺骗的人,若是让她发现你故意对她有所隐瞒,到时候她可能把你拆成十七八块,然后丢去喂狗。”
“公子你说的话,小生怎么听不懂。”官一洲的无辜表情端得更直白。
公孙悠然走出房间,临走留下一句话,“劝君好自为之。”
待他的脚步走远,屋内的官一洲才抚着胸口,幽幽噙笑道:“这么痛的伤,我当然会‘好自为之’的。”
第三章
言萝本想把官一洲丢在客栈里就走,但公孙却说:“你伤了人,就这样丢下人家跑掉,会坏了你的名声,将来他如果到外面吵嚷……”
“那我一剑……”
“一剑怎样,杀了他?还是割了他的舌头?”公孙戏谑的眸子望着她,“言萝,别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你虽然外表冷酷,但也不是对谁都能下得了杀手。他那个人啰唆是啰唆,可毕竟没有杀人放火,你真的会杀他?”
“恨……不能杀了他!”言萝被迫改了话,语气已不如刚才那般强狠。
公孙莞尔一笑,“你杀人无数,血腥气太重,不如趁此休息一下,做个能知人解意的温柔女子。”
“你说的那人是我吗?”言萝白眼看他。
他开了一大堆的药方丢给她,“照着这些药让他吃上三个月,每天陪他说话散心,说不定他会好得快些。”
“我陪他说话散心,”言萝几乎气结,“那他肯定会提前把我说死!”
虽然千般万般地不情愿,言萝还是不得不留下来照看这个几度把她逼疯的官一洲。
她已经把官一洲安置在一间客栈,又托付店家煎了药送过去,尽量避免自己和他碰面。
晚饭的时候,客栈的伙计来问:“姑娘,楼上那位公子问起您几次了,小的该怎么回答?”
“问我做什么?”她本想找几种借口让店伙计去搪塞,但是又怕哪一种都让官一洲挑毛病,思前想后,最后还是上了楼。
推开客房房门,冷冷地脱口一句,“找我什么事?”
官一洲躺在床上,正好可以面对她,笑道:“姑娘终于有空来见小生了。”
“你若改了称呼,我说不定还可以多来几次。”还好最近因为天冷她穿得厚一些,否则这样被他一层一层地激起寒栗,真不知还能忍多久。
“那小生就直呼姑娘言萝,可好?”
“好个鬼!”言萝怒斥,“谁许你叫我名字的?”
“你不是说让小生改个称呼,听公孙公子说,小生和你要在一起相处三个月,总叫姑娘难免生份了。”
“谁要和你相处三个月?作你的美梦去吧!”言萝没想到公孙背后还摆了她一道。“我是让你改了自己的称呼!你要再说‘小生’两个字,我立刻掉头就走。”
“那,小生,哦,不是,一洲从命。”他顺从地改了口,这回改成自称名字。
“你就不会好好说话吗?”言萝不耐烦地问:“找我有什么事?”
“这个,要还给姑娘你……”官一洲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一个亮晃晃、黄澄澄的东西。“这件东西,姑娘可还记得?”
“一锭金子。”她认得,但是不记得和她有什么关系?
“这是姑娘遗留在依香阁的。”
这样一说她就明白了。“不是遗留,是我赏给那鸨儿的。”
官一洲正色道:“姑娘这样做就错了,我救姑娘,是出于道义,把姑娘安置在青楼,是出于无奈。我为青楼女子作画,是出于理想和兴趣,也是为一洲自己、为姑娘,赚得安身留宿的费用。但姑娘你留下这么一大锭金子,既坏了我的本意,也助长了鸨儿的贪念。”
言萝不屑他的小题大做,一锭金子还能做出一大篇的文章来,“呿,我的钱,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一洲遍寻姑娘不着,又见鸨儿和别人说起金子,还以为姑娘被鸨儿谋财害命,和鸨儿吵着要去报官,鸨儿这才勉强答应将金子交回,一洲为姑娘之事如此尽心尽力,姑娘再重逢却打了一洲一掌,试问姑娘怎能对人如此绝情?”
说到最后,他简直是义愤填膺,泪眼盈盈了。
“没有打抱不平、惩奸除恶的本事,却想做大侠行径。”言萝嘲笑他的多事多疑,这个官一洲竟会误以为她被鸨儿谋财害命,然后拼命和爱财如命的鸨儿争回那锭金子,她不由得想起重逢时,官一洲面对自己那副万分惊喜的表情。
原来,他惊喜的是她“尚在人间”。
虽然是在嘲笑他,但是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悸动。
这样的傻子,世上真是绝无仅有的少见了。
“这金子你也不用还我,就当我赔付你的医药费。”
她没有伸手接,他却将金子丢回到她怀中,然后又是一番义正严辞,“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姑娘打伤一洲是一回事,这金子物归原主是另一回事,不能相提并论。”
“你说你父母双全?”言萝忽然转变了话题。
“是啊。”官一洲一怔。
“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在身边,他们还能健健康康地活着,真算是不容易了。”她冷哼一声,将金子收起,转身出门。
“我爹娘很疼我的。”他情急之下连“一洲”两个字都摒弃掉了。
待言萝走后,官一洲自床下拿起一张尚未画完的画,画上的女子虽然才简单地勾勒几笔,但面目生动,神情冷中带厌,嘴角还挂着一丝不屑,与言萝酷肖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