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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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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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不回?”

    又向远处探望了几眼,陈氏才扶着院门,佝着腰缓步往院内走去,一壁走一壁细声嘟囔,“七娘要是还在,该有一十八岁了,早已做人阿母了罢……”

    次日清早,天色阴晦,沉闷得教人透不上气来,穆清这才恍然,原已是江南的梅雨季。二人匆忙给了房资,便往穹窿山赶去,途中片刻不敢耽误,恐在半路遭了雨。好在穹窿山离着光福镇并不远。刚一踏进梅坞庵,大雨注下,连绵不绝。

    梅坞庵中现下已无万氏,只有法号了尘的女居士。与陈氏不同,穆清看她左右竟无一丝变化,一顶鸦色的僧帽裹住了头发,只留出两鬓乌发,不见一丝白发,化外之人果然无忧无扰。日子过得却是清苦,身上的衲衣许是洗濯过多,已变了颜色,手肘后摆衣领等多磨之处,皆打过一层补子。

    原以为她必是急切地要问英华近况,岂知她只缓缓地拈过三支清香,在观自在菩萨坐像前的油灯上点燃,小心地递与杜如晦,又拈过三支,重复着动作,替穆清燃上,如一缸平静无澜的清水,当真是一副了却尘缘的势态。

    佛前三拜后,穆清随她往后堂去说话。因是庵堂,不便男客进出,便留了杜如晦在门口的小厢房内吃茶等候。

    “庶母一向安好。”穆清屈膝礼道。

    万氏别过身,不愿受礼,“了尘无俗事亲缘,娘子莫这般唤礼。”

    穆清一时怔愣,竟无言以对,只得默然看着她笃定地冲泡了茶水,在小茶盏中倒了大半盏递至她面前。“小庵简陋,无甚好款待的,只有涩茶一盏解渴罢了。”

    静坐着吃了三盏茶,穆清终是按捺不住,开口直告:“英华一切皆好。已在军中历练了几回,人长高了,身手更是了得,眼下已往大兴城投了唐国公三女,日后必定战功赫赫。若是男儿郎,封侯拜将自是少不得的。”

    万氏的眼光显然一亮,只短短一瞬,旋即又回复寂静,“我已久离尘世,无父无夫无女,无有挂碍,娘子说的,与我更无一丝一毫的干系。”淡淡的口吻,连音调都不曾有变化。

    穆清低头不语,再换过一盏茶一点点地啜饮着。外面的雨势渐渐收住,天上露出了一大块蓝白的大雨初霁色调。穆清终于长叹一声,站起身,双手合十向万氏行了佛礼,“了尘师傅,旧年添的香火供养钱,可还够使?”

    “娘子有心了,足够了尘修行终老,这份心无以为报,惟有日日在佛前替娘子祝告添福。”万氏合掌还礼,深深一躬。穆清自忖,无以为报的,恐不是那些供养钱,为的只是看顾英华,再无别他。

    于是她再还一礼,辞过万氏。直起身子抬头望着万氏的眼睛道:“英华,我必终生看护。”说完转身出了后堂,自去寻杜如晦,留了万氏一人在后堂木然发怔。

    出了梅坞庵,穆清一路悒悒不乐,杜如晦温言劝解,“能彻悟了也是她与佛有缘,常人无有的福分,本该贺喜于她,你又何须如此,反教修行人不清静。”

    “万不能教英华知晓了此事,她年轻气盛,并不懂得这些,倘若知道了她阿母……难免伤心。”快下到山脚,穆清才幽然喟叹。

    或是刚下过雨的缘故,山溪冲流湍急,沿着溪渠一路下山,满耳哗哗作响。杜如晦突然顿住脚,立在原处四下张望。“你听,可听到有人在抚琴?”

    穆清侧耳探听了一阵,果真有铮铮琴音随着水流动静,忽高忽低,忽缓忽急,飘然超脱,风骨傲然,穆清亦曾学过琴,此时不免听痴了去。

    “奏得何曲目?”便是连杜如晦这不会琴的,也听得胸怀激荡。

    “《广陵散》,弹奏之人必是位奇士,未曾听过有人能将此曲奏出这般意味来的,何不访之?”

    二人一路循着琴音而上,只觉越来越靠近了,环顾四野仍是寻不到奏琴之人,行到半路,琴声戛然而止,再无处觅了。正面面相觑,却听得头顶有人低声呵呵一笑。

    抬头望去,有一人正抱琴盘腿坐于上首一块平整的大石之上,五十上下的年纪,精瘦而有神。杜如晦抬头仰视了一眼,觉得甚是眼熟,再细想想,恍然觉醒,疾步上前,拱手作揖,“袁先生。”

    穆清不知是哪位袁先生,懵懵懂懂跟着一处行了礼。那位袁先生笑眯眯地挥挥手,罢了他们的礼,眼却直看向穆清,瞧得穆清左右皆不是。因见杜如晦恭顺行礼,想必是德高望重的,不敢造次了,只得垂首在他身边立着。

    隔了半晌,那位袁先生忽然开口,“顾家的小七娘,已然长成了。”



第一百一十章 千金散尽(九)

    穆清惊愕,微微张开口,想说些甚么,嗫嚅了半天,一字未成。

    袁先生瞧过杜如晦,又再看回穆清,不住点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便是这良配,分毫不差。”

    穆清全然不知他低声私语些甚么,茫然地看向杜如晦,他面带欣喜,俯身低语道:“正是幼时替你相过面的那位袁先生。”

    “此女有贵相,却似有若无,不显露,日后气势养成,只怕是手握大权贵的,顾家盛衰但凭她主。”穆清的脑中忽地闪现了这些话,再抬头去看袁天罡,他正和善地笑着冲自己点头。“日后道途险苦,可骇怕?”

    穆清不知他所说的道途险苦是何意,恍若又明白他所指,笑着摇了摇头,“不怕。”

    他看来极是满意,“待到权贵在握之时,切记得饶人处且饶人。”

    虽是听得迷迷糊糊,她仍顾念着礼数,敛衽一拜,“先生教诲,七娘记下了。”

    他呵呵一笑,撇下穆清,招手向杜如晦道:“可有十年不见?近前容我一观。”

    杜如晦依言上前,袁天罡捻须上下观了一会子,肃起脸来,正色道:“良禽择木,择对了嘉木,破军化禄,气势蓄养,走的正是此道,无错。”话未说尽,他指着前头的湍急的溪流,示意杜如晦去看,“可见着那激流不退是何情形?”

    杜如晦定定地看着那一股飞奔直涌而下的溪水,愈冲气势愈盛,猛地撞击在了溪渠中央横隔着的大石上,顿时水花四溅,向四周溅开无数的小水珠。他皱起了眉头,沉声道:“粉身碎骨。”

    回头想谢过袁天罡的提点,却见他已走下那块大石,抱着琴,悠然自得地往山上去,走出好一段,又扬声道:“得缘一见,各自珍重。”却并不回头,那话仿佛非出自他口中一般。

    “今日是甚么日子,竟佛道兼修了。这穹窿山又是座甚么山,不高不远的,倒藏着这奇人。”穆清同杜如晦碎碎念着走下山,骑回马,接着往余杭赶路。路上两人皆不提袁天罡的那些畿语,也委实是无处说起,这些话听着大抵是好的,却都急转直下,细品之下竟透着惨烈杀戮之气,好不怪异。

    晚间停宿一晚,次日不到正午,便已见听得水声汨汨,波光映耀。“前头那条大溪,可还认得?”杜如晦遥指前方的溪流石滩问到。

    “怎会不认得东苕溪。”穆清笑道:“你在余杭四五年光景,来过几回?怎及我一十三年,年年上巳日往这溪边来顽的?”

    杜如晦淡淡地扯了下唇角,含着几分别样意味,“只来过一回,尚是应你之邀,只这一回便够了。”

    余杭有三座顾府,在同一街巷中。头里两处人称大府和二府,正是顾彪两子所开立,去岁经了动乱,这两府的原主俱已不在,乱党叛军扫灭后,府宅几近毁损,目下只一些自称顾氏旁支的流民搬徙来住着,原高门华府花团锦簇的府宅很快便割据成了十几户小门户。

    街巷最里头,依着山势而建的那座顾府,人称老府。穆清带着缰绳,强抑着鼓点似的心跳,恨不能一息之间便入了大门内,只不知如今这门可还入得,她心内小声与自己说,罢了,若是封了门,便在门口行过拜祭,也不枉来一趟。心虽如此说,手中的缰绳却越带越紧,越走越慢。杜如晦在一边也不催促,只随她怔怔地缓缓挪行。

    忽然府门大开,穆清心中电光火石,握着缰绳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她几乎就要认定下一刻,府门内会走出精神矍铄的阿爹,和慈爱仁厚的阿母。

    下一刻府门内却走出好几人,为首的是江都的刘管事刘敖,后头跟着早先出发的阿达阿柳,还有月、云、星三婢同杜齐。穆清立时愣了,满心的诧异,再仔细望去,确是他们,忙紧催了两步,赶上前去。

    阿达上前牵过两人的马匹,其余人均立在门口笑着行了礼。“娘子瞧这牌匾。”刘敖指着府门口上书硕大“顾府”二字的牌匾,“阿郎说这二字为虞先生手书,不教换牌匾。”

    穆清抬头望去,果然还是从前的那块乌木镶金边的牌匾,已拂拭一新,她恍悟,必定是他向已迁居乡间的顾二郎购下了这旧府宅,因他或她皆不好出面,便交托了江都的刘敖跑这一遭,作定了这事。

    她回头望望杜如晦,他正一如既往地含着温润如玉的浅笑。众多感激言谢的话,梗在喉咙口,一时说不上来。也不知他如何知晓,略微摇了摇头,不让她谢,“杵在门口作甚,赶紧进去瞧瞧。”

    府内一草一木皆如常,何处有竹,何处有桂,何处有花,何处小径斜铺,何处荷塘涟漪,如同前世展现,历历在目。顾彪夫妇过往所居的大院被改成了祠堂,香火飘摇,袅袅上升。拜过牌位,杜如晦打发了众人,不让再跟着,自携了穆清的手,带着她往漪竹院去。

    现今以漪竹院为正院,故扩了院门,其余一概不变。院中依旧竹影重重,翠叶婆娑,多是凤尾竹,竹林小径通幽,那曾同坐执棋的小凉亭亦如常。穆清一路拂着竹枝往小亭中去,亭中石桌上,便是连那红泥小风炉也照旧置放着。

    “犹记得随你走的那年,这竹子皆开了花,立时便要死的,怎如今还在?”她抚弄着一枝斜斜探进小凉亭的竹枝疑道。

    “实落又复生,可曾记得?”

    自入了府门,穆清的喉咙里一直梗堵着一团柔软之物,教她说不出话来,此时亦只能笑点了点头,却霎时红了眼眶。

    次日往山后顾彪陆夫人坟前拜过,不免又是一场伤怀。直过了五六日,方才安顿下来。再过几日,刘敖打点过一应琐碎,交付了一只精巧的小木匣子予她,打开来看,正是这老宅府的房契,共是两张,一张署了顾二郎与刘敖的名,另一张却是刘敖再专手予穆清的,穆清一再谢过,刘敖却道:“阿郎用心良苦,于我只是分内事,不值甚么谢。”

    前几日一时欢喜一时感伤,乱了她的心绪,这两日闲来无事,她突想起了一事,怎将东都宅中的仆婢尽数遣了来,却不知要驻留多久。论说这几日大军已从高句丽收兵回朝,唐国公的调令便要下了,怎又不听杜如晦提起。

    再看杜如晦亦是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委实教人迷糊。穆清问了两次,他皆回说江南梅雨季,路上不好行走,又难得回来一趟,尚不知下一回要待何时,安心待过了梅雨季再作打算。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穆清思度她与他聚少离多,且他一向劳碌冗忙,趁此正是要多歇一歇才好,也就撂下这话不提。

    转眼出了梅,流火又起。阿柳身子日益沉重,再有三月便要临盆。穆清不许她再做事,连日常煎药的差事都由阿月包揽了去。

    药吃了大半年,总不见效,再瞧瞧阿柳,穆清难免暗底下有些生急,一心想着待回了东都,要寻赵苍再来问一两次脉,看看可要添减几味药。

    这日已是七夕,白日里穆清再问过杜如晦何时回东都的话,他只说快了。穆清又说起阿柳怕是回不得东都,许是要留在余杭生产,他也只淡淡应和,随她作主。过了片刻,他却突然问她,晚间外头应节,钱塘湖边要放河灯,可要去瞧。

    穆清不愿出门 ,摇头道:“外头人多,吵闹得人头脑发晕,如何能比院中信步观星来的清雅。”

    晚膳过后,二人果然相携了在院中闲步,顾府的院子极大,流萤引路,晃晃悠悠行了一圈,一路上尽是她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一处处地追忆幼时点滴,他的言语尤其的少,只微笑着侧耳倾听。

    不觉已至戌时,夜风中飘荡来一阵桂子甜香,“你猜是何处的桂子飘香?”穆清忽心念一动,嬉笑着问到。

    杜如晦仍旧不说话,拉着她的手便往那半悬在水塘之上的亭台走去,紧靠着亭台的几颗桂子树香气正馥郁。“这是我初见你之处。”他在亭台中倚柱坐下,拉着她靠在自己坐靠在他身前,“那时你独自坐在这柱子前头,露着脚在水塘子上晃着。”

    “你立在那颗老桂树下,唬了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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